《朱门寒》

作者:倾衣行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寒刃


      第二十三章寒刃
      魏州官仓的这把火,烧得迅疾而猛烈。
      刺史刘雍被当场羁押,羽林卫接管了州衙、官仓、武备库,所有账册文书连夜封存,一队队甲士穿梭于魏州城的大街小巷,带走了一个又一个面色惨白、抖如筛糠的官吏。往日里歌舞升平的魏州官场,一夜之间,风声鹤唳。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以惊人的速度向河北道各州县扩散,也飞速传回了洛京。
      朝野震动。
      右相王诠在府中书房接到密报时,正在与几位心腹门生品茗。精致的越窑青瓷茶盏从他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汤溅湿了他华贵的紫袍下摆。
      “刘雍……糊涂!蠢材!”王诠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并非心痛刘雍此人,而是震惊于皇帝下手之快、之狠,更惊怒于刘雍竟如此轻易地被抓住了如此致命的把柄。魏州仓廪亏空,他并非全然不知,但以为不过是各地常有的“损耗”,上下打点即可遮掩,谁曾想皇帝竟亲自查仓,当场揭破!
      “老师息怒。”座下一位面容精瘦的官员低声道,“刘雍虽失陷,但其家眷皆在京中,他应知轻重,未必敢胡乱攀咬。眼下紧要的,是如何应对陛下此轮清查。魏州事发,河北各州必然惊恐,若有人顶不住压力……”
      “顶不住也得顶!”王诠烦躁地打断他,在书房内踱了几步,“陛下这是杀鸡儔猴,不,是直接要砍猴子脑袋!魏州之后,下一个是谁?幽州?冀州?还是……新城?”他猛地停步,眼中寒光闪烁,“崔琰那厮在新城死咬不放,陛下又亲临河北,这分明是要将我等连根拔起!”
      另一门生迟疑道:“老师,或许……陛下只是借刘雍立威,未必真敢与世家全面决裂?毕竟朝政运转,还需仰赖……”
      “幼稚!”王诠厉喝,“萧璟小儿,自登基以来,何曾真正信重过我等世家?他身边聚拢的,尽是沈清辞、崔琰这等寒门酷吏,所为者何?就是要破我世家根基,夺我千年传承!此次北巡,便是他亮出的屠刀!魏州只是第一刀!”
      他喘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低声音道:“刘雍那边,立刻派人去‘安抚’其家眷,让他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另外,传话给河北各州我们的人,最近都收敛些,账目该平的平,该藏的藏,切莫再被抓住把柄。尤其是……与晋丰有牵扯的,立刻断掉所有明面联系,该处理的‘尾巴’,干净利落地处理掉!”
      “那……晋丰孙晋那边?”精瘦官员问。
      王诠眼中掠过一丝忌惮与狠色:“孙晋?哼,他背后的人,此刻恐怕比我们还急。告诉他们,北边的‘货’绝不能出事!那是我们最后的退路,也是……反制萧璟的筹码!让他们加快动作,务必在赵霆反应过来之前,完成交割!”
      “是。”门生领命,匆匆而去。
      王诠独自留在书房,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凋零的草木,心中却是翻江倒海。皇帝这一刀,砍得又准又狠,直接动摇了世家在河北的财政根基。接下来,恐怕就是人事、军权……步步紧逼。
      他想起前几日宫中隐约传来的风声,似乎有内侍与宫外神秘人物接触……那是否也与晋丰有关?若是宫中那位也牵扯进来……王诠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这盘棋,似乎正在滑向一个无法预料、也无法控制的深渊。
      ---
      与此同时,魏州行宫。
      气氛同样凝重。萧璟的书房内灯火通明,他面前堆放着刚刚从州衙查封来的部分紧要账册副本,以及连夜突审刘雍及几名核心仓吏的初步口供。越看,他的脸色越是阴沉。
      “承平十六年,虚报垦荒两千顷,冒领朝廷垦荒银四万两……十七年,以陈粮充新粮,贪墨差价……十八年,武备库‘损耗’弓弩三百张,甲胄五百副……与城西卢氏合股经营盐井,偷漏盐税……收受新城罗家‘年敬’白银八千两……”
      一条条,一桩桩,触目惊心。这还仅仅是初步梳理,一个魏州便是如此,整个河北道,乃至天下各州,又当如何?
      “砰!”萧璟一拳砸在书案上,震得笔墨纸砚一阵乱跳。“国之蠹虫!民之血蛭!”
      侍立一旁的谢止,默默将散落的纸张整理好,才缓缓开口:“陛下息怒。刘雍所犯,桩桩件件,皆有据可查,其罪当诛。然,此案所涉,恐非刘雍一人。”
      萧璟抬眼看他:“你是说,卢氏?郑氏?还是……他背后的崔氏?”
      “皆有可能。”谢止语气平静,“魏州卢、郑二族,乃本地大姓,与刘雍利益捆绑极深。至于崔氏……刘雍为其门生,多年孝敬、往来必然不少。然,此等事,崔氏高层未必直接授意,多是门下人依循旧例行事。若要深究,牵连必广。”
      “牵连广又如何?”萧璟冷笑,“莫非因牵连广,便放任这些蠹虫继续啃噬国本?朕此次北巡,就是要告诉天下人,无论牵涉到谁,只要触犯国法,朕绝不姑息!”
      谢止垂眸:“陛下决心,臣感佩。然,法不责众,骤施严刑,恐激生变。刘雍之罪,昭然若揭,可明正典刑,以儆效尤。至于其背后关联,不妨暂且按下,以观后效。待新城事毕,北境暂安,再徐徐图之,或可收分化瓦解之效。”
      萧璟沉默了。他知道谢止说得对。此刻河北暗流汹涌,北境大战一触即发,若在此时对世家全面开刀,恐怕会逼得他们狗急跳墙,与北虏内外勾结,后果不堪设想。政治,有时需要雷霆手段,有时也需要隐忍与妥协。
      “依你之见,刘雍该如何处置?”萧璟问。
      “刘雍罪证确凿,可按律判处,秋后问斩。其家产抄没,填补亏空。同时,陛下可下明诏,痛斥其贪墨枉法之行,申明朝廷整顿吏治、肃贪反腐之决心。并以此为契机,诏令河北各州县自查自纠,限期上报钱粮、武备实情,既往之失,若主动交代并设法弥补者,可酌情从轻发落。”谢止条理清晰,“如此,既彰显天威,亦给予悔过之门,或可稳住河北局势,不致立即崩坏。”
      萧璟思索良久,缓缓点头:“便依谢卿所言。此事,由你拟旨。”
      “臣遵旨。”
      “新城那边呢?”萧璟又问,“崔琰处境如何?可有新消息?”
      谢止面色微凝:“臣刚收到密报。罗文焕于狱中再次遇刺,幸被韩韶安排的人及时救下,但刺客当场自尽,未留活口。王老财因妻儿被掳,已近疯癫,难以问讯。晋丰货栈看似沉寂,但昨夜有三辆伪装成运柴的马车,自其后园密道悄然出城,去向不明,韩韶的人正在追踪。另外,”他顿了顿,“沈相密信提及,收到弹劾崔琰的联名公文,并发现疑似宫中内侍与晋丰接触的迹象。”
      “宫中内侍?”萧璟霍然起身,眼中寒光大盛,“好!好得很!手都伸到朕的身边来了!”他来回踱了几步,强迫自己压下怒火,“沈卿如何应对?”
      “沈相已严斥弹劾,明示支持崔琰,并令其深挖罗家与州府勾连之实据,同时提醒崔琰注意安全,善用……可用之力。”谢止说到“可用之力”时,语气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萧璟看了他一眼,没有追问细节,只是沉声道:“告诉崔琰,放手去查!天塌下来,有朕和沈卿给他顶着!至于宫中……”他眼中杀机一闪,“待朕回京,自会清理门户!”
      “是。”谢止应下,又道,“陛下,魏州事发,对方必受震慑,亦可能铤而走险。陛下巡幸途中,安保需再加强。此外,是否继续北上幽州,还请陛下圣裁。”
      萧璟走到北境地图前,凝视良久。幽州近在咫尺,赵霆正在那里布下一张关乎国运的大网。他很想亲临前线,亲眼看到那张网收拢的时刻。但魏州这一刀砍下去,河北已然震动,他若再北上,洛京空虚,难保不会有人趁机作乱。沈清辞虽能镇守,但若世家联合发难,恐怕也独木难支。
      权衡利弊,他终于做出了决定:“暂驻魏州。待赵霆那边有了确切消息,再定行止。传旨,命幽州都督赵霆,随时奏报北境动态。”
      “遵旨。”
      ---
      当魏州的风暴席卷河北官场时,新城县衙的大牢内,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
      罗文焕被单独关押在最里间、守卫最森严的牢房内。经过两次下毒、一次刺杀未遂,此刻他形容枯槁,眼窝深陷,蜷缩在铺着薄薄干草的角落,身上裹着韩韶派人送来的一条旧毯子,依旧瑟瑟发抖。不是冷,是怕。
      他怕死,更怕死得不明不白。罗文炳的尸体他亲眼见过,那狰狞扭曲的面孔,颈后细微的针孔,让他夜夜噩梦。他知道,那些曾经称兄道弟、把酒言欢的“盟友”,如今视他为最大的隐患,必欲除之而后快。
      牢门外传来脚步声。罗文焕猛地一哆嗦,惊恐地抬头望去。
      来的不是狱卒,也不是韩韶,而是崔琰。
      崔琰只带了一名护卫,示意狱卒打开牢门。他走进这间弥漫着霉味和淡淡血腥气的牢房,在距离罗文焕数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罗文焕,你想清楚了吗?”崔琰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牢房里却异常清晰。
      罗文焕嘴唇哆嗦着,没有回答,眼神闪烁,充满挣扎。
      “你弟罗文炳死了,你的账房死了,王老财的妻儿下落不明,你自己也两次差点没命。”崔琰缓缓道,“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你以为,你死了,罗家就能保全?你那些‘朋友’,就会放过你的妻儿老小?”
      罗文焕浑身剧颤,嘶声道:“你……你休要危言耸听!”
      “危言耸听?”崔琰冷笑,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抖开,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一些时间、地点、人名和数字,“这是从你罗家几处别院、商铺搜出的,你与某些人往来的私密记录。虽然隐晦,但足以让人看出,你罗家这些年,不仅仅是放贷盘剥、兼并土地那么简单。晋丰货栈的‘股’,你也占了不少吧?北边来的‘朋友’,你也接待过吧?”
      罗文焕脸色惨白如纸,盯着那张纸,仿佛见了鬼。他以为这些东西早已销毁,没想到竟被崔琰找了出来!
      “这些东西若公布出去,不用我动手,你背后那些人,第一个就会让你全家死绝。”崔琰将纸收起,语气转冷,“罗文焕,你已无路可走。唯一能保住你罗家一丝血脉、让你死得稍微有点尊严的,就是把你所知道的,关于晋丰、关于走私、关于你背后那些人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陛下已至河北,王命旗牌在我手中,只要你戴罪立功,指认真凶,我或可奏请陛下,对你的家人网开一面。”
      威逼,利诱,断其后路,又给一丝渺茫的希望。
      罗文焕的心理防线,在连续打击和崔琰这番攻心下,终于彻底崩溃。他瘫倒在地,涕泪横流:“我说……我说……我都说!求崔大人……求崔大人保全我罗家一丝香火……”
      他断断续续地开始交代,从罗家如何与晋丰孙晋结识,如何利用钱庄为晋丰洗钱、提供资金,如何协助晋丰收购粮食、布匹,如何利用田庄遮掩货物转运,如何与州府某些官员勾结,为晋丰的走私提供便利……甚至,提到了几次与“京城来的贵人”代表接触的模糊情形,虽不知对方具体身份,但言谈间提及的“王阁老”、“宫里的关系”,已足够令人心惊。
      崔琰静静听着,护卫在一旁快速记录。牢房内只有罗文焕沙哑绝望的诉说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就在这时,牢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交谈声。韩韶的身影出现在牢门口,脸色凝重,对崔琰使了个眼色。
      崔琰会意,对罗文焕道:“你先在此好好回想,把遗漏的、细节的地方都想清楚。稍后我再来问你。”说罢,转身走出牢房。
      韩韶将他引到一旁僻静处,低声道:“崔大人,追踪那三辆马车的人传回消息,马车并未走远,而是在城北三十里的‘鬼哭林’附近失去了踪迹。那里地形复杂,多有溶洞暗河,我们的人不敢贸然深入,怀疑那里可能是晋丰的另一处秘密转运点或仓库。”
      “鬼哭林?”崔琰皱眉,“立刻加派人手,暗中封锁那片区域所有出入口,但不要打草惊蛇。同时,查清那片土地归属,以及近期有何异常人员出入。”
      “是。”韩韶领命,又道,“还有一事。幽州赵都督传来密令,白水河那边,时机将至,让我们这边务必稳住,尤其要确保晋丰货栈和孙晋本人,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消失或出现大的异动。”
      崔琰点头:“我明白。罗文焕已经开始交代,若能拿到他的详细口供和部分物证,即便孙晋警觉,我们也有了初步的抓手。你派人盯死晋丰货栈和孙晋的宅邸,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过。”
      “放心。”韩韶拍了拍腰间刀柄,“边军的儿郎,盯梢或许不是最擅长的,但若论不让目标溜走,有的是办法。”
      两人又商议了几句,韩韶匆匆离去布置。
      崔琰站在昏暗的牢狱通道中,望着尽头那间关押罗文焕的牢房,又想起鬼哭林的神秘马车,还有即将到来的白水河收网。各种线索如同乱麻,但似乎正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梳理,引向那个最终的真相与对决。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里除了沈清辞的密信,还有一枚冰凉坚硬的事物——是临行前,某位“朋友”辗转送来的一枚特制哨箭,言危急时可发射求援。
      风暴的中心,或许不在魏州,也不在白水河,而就在这座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的新城。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转身,再次走向罗文焕的牢房。
      审讯,还未结束。
      而距离新城数百里外的鬼哭林深处,一个隐蔽的溶洞入口被藤蔓巧妙遮掩。洞内火光闪烁,三辆马车的货物已被卸下,赫然是一箱箱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体,以及不少贴着怪异符号的陶罐。
      孙晋的心腹管家,正对着几个精悍的护卫低声吩咐:“……东西就藏在此处,留两个人看守,其余人跟我回城。东家有令,最近风声紧,所有人都要夹起尾巴。等北边‘生意’做成,风头过去,再……”
      话音未落,洞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仿佛树枝折断的声响。
      “谁?!”管家厉声喝问,手已按向腰间刀柄。
      洞内瞬间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警惕地投向那被藤蔓遮掩的洞口。
      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靠近。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寒刃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404482/2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