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世缘

　　西安，梨园古镇。
　　说是古镇，其实更像一个大型仿古影视基地。白墙灰瓦的仿唐建筑沿街排开，商铺挂着“长安古韵”“大唐风情”的招牌，游客穿梭其间，拍照打卡，热闹非凡。
　　但杭希一行人所去的，是古镇深处一个被封禁的区域——古梨园。
　　那里有一棵真正的、活了八百年的老梨树，树冠如云，枝干虬结。树下立着石碑，上书“唐时古木，贞观年间所植”。景区为了保护这棵古树，将周围百米划为禁区，只在花期开放三天。
　　江澈和林朔等在禁区入口，两人脸色都不太好。林朔锁骨下的暗红印记颜色更深了，像渗血的伤口。江澈眼下发青，显然这几天没休息好。
　　“尸体和信就在树下的石室里。”江澈领着他们穿过警戒线，“我们暂时用阵法封住了入口，没人进去过。”
　　石室入口藏在梨树盘结的树根下，是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窄洞。杭希弯身进去，陆景深紧随其后，伏泽、达娃殿后。
　　洞内别有洞天——是个约十平米大小的石室，四壁光滑，显然经过人工修整。正中央摆着一口青石棺材，棺盖半开，里面躺着一具女尸。
　　女尸穿着唐代宫女服饰，面容栩栩如生，皮肤甚至还有弹性，就像睡着了。她双手交叠在胸前，握着一个褪色的锦囊。
　　杭希走近，天目扫过女尸，心头一震。
　　这女尸……没有魂魄。
　　不是消散了，是从来没有过。这具身体是空的，像精心制作的人偶。
　　“这不是真人。”伏泽也看出来了，“是‘尸傀’，用特殊方法保存的傀儡。看服饰形制，应该是玄宗时期的工艺。”
　　“玄宗……”杭希喃喃，“第二世就是玄宗年间。”
　　她看向女尸手中的锦囊。锦囊是深紫色的，丝线已经褪色，但能看出原本绣着莲花纹样。
　　“信在锦囊里。”江澈说，“我们没敢动。”
　　杭希深吸一口气，伸手去取锦囊。指尖触碰到锦囊的瞬间，女尸突然睁开了眼睛！
　　不是活人的眼睛，是两颗漆黑的、没有瞳孔的珠子。
　　“退！”伏泽立刻结印。
　　但女尸没有攻击。她缓缓坐起身，动作僵硬但流畅，像被看不见的线牵引着。她转向杭希，用干涩的声音开口：
　　“来者……可是阿莲？”
　　杭希浑身一颤：“你是谁？”
　　“奴名……青娥。”女尸机械地回答，“奉李公子之命……在此等候三百年……交予阿莲姑娘……一封信。”
　　她将锦囊递出，动作恭谨，像真正的宫女。
　　杭希接过锦囊，指尖颤抖着解开系绳。里面只有一封信，信纸是极薄的桑皮纸，已经泛黄发脆，但字迹依然清晰：
　　阿莲吾爱：
　　若你读到这封信，说明三百年的轮回已近尾声。你定有许多疑问，且听我慢慢道来。
　　第一，我并非普通书生李执。我是往生门的‘第七引’，亦是……你的第一世恋人，阿彦的半魂转世。
　　杭希的呼吸停住了。
　　她猛地抬头看向陆景深，后者也一脸震惊。
　　三百年前，你与妹妹达娃被书生阿彦所负，其实皆是命中注定。阿彦本是往生门守门人，为镇守门内记忆洪流，主动将自己一分为二——‘始’为阳，‘彦’为阴。‘始’留在门内，成无情之守；‘彦’则入轮回，体验人间七情。
　　然分离时出偏差，‘彦’之魂魄受损，需七世情劫温养方能复原。而你，阿莲，便是他选中的‘药引’——因你天生七魄圆满，最宜滋养残魂。
　　第二世，我李执，即是‘彦’的第一道情劫转世。我以凡人之躯爱你，为你而死，魂魄碎片便附于你身，随你轮回。之后第三世、第四世、第五世、第六世……每一世的情劫转世，都会留下一缕残魂在你体内，待七世圆满，即可重塑‘彦’之完整魂魄。
　　但计划生变。第三世，赵晏（江澈前世）本也是‘彦’的情劫转世之一，却因执念过深，脱离轮回轨迹，自成一体。第五世亦然。至此，‘彦’的复原之路出现偏差，需要更多世轮回弥补。
　　而我，李执，早在第二世临终前便窥见这一未来。故托青娥守于此，待你第七世来取此信，告知真相。
　　如今你体内应有六道‘彦’的残魂碎片：第二世李执（玉魂），第四世戚远山（将军魂），第六世傅云声（兄弟义）。第三世赵晏（王气）与第五世某位（战意）因故未成，尚游离世间。
　　而陆景深——你今世所爱之人——他并非‘彦’的转世。他是‘始’的化身，是往生门的‘阳面守门人’在人间行走的投影。他体内的门印记，不是诅咒，是呼唤。呼唤‘彦’的残魂归位，呼唤完整的守门人重现世间。
　　阿莲，你面前有两条路：
　　其一，集齐七道‘彦’的残魂碎片（包括赵晏与第五世那位的），注入陆景深体内，助‘始’与‘彦’重新融合，成完整守门人。如此，往生门可永固，轮回可有序。但代价是——陆景深将不再是他，他将成为‘始彦’，回归昆仑，永镇镜湖。
　　其二，放弃融合，任陆景深体内门印记继续侵蚀，最终将他彻底转化为‘始’的傀儡。届时，失去‘阳面’制衡的往生门将失控，记忆洪流将淹没人间。
　　选择在你。
　　但无论你选哪条路，请记住：第二世的李执，是真的爱你。那一箭，我心甘情愿。
　　李执绝笔
　　天宝十四年三月
　　信读完了。
　　石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杭希的手在抖，信纸簌簌作响。她看向陆景深，陆景深脸色惨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真相太残酷了。
　　原来七世轮回，不是孽缘，是计划。她是温养残魂的药引，陆景深是守门人的容器。而江澈……他本该是计划的一部分，却因为爱得太深，挣脱了剧本。
　　“姐姐……”达娃握住杭希的手，声音发颤。
　　伏泽长叹一声：“原来如此……难怪始彦在昆仑说‘你们本是一体’。他指的不仅是无始和彦，还有陆景深和那些情劫转世。”
　　林朔忽然开口：“那第七道残魂呢？信里说需要七道，但现在只有李执、戚远山、傅云声三道确定在杭希体内。赵晏（江澈）的算一道，第五世那道是谁？还有第七道在哪？”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再次陷入沉默。
　　是啊，第七道呢？
　　女尸青娥在这时又开口了，声音依旧干涩：
　　“公子还留了一句话……他说‘第七引，在身边，最不像的那个，就是’。”
　　最不像的那个？
　　杭希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伏泽、达娃、江澈、林朔、陆景深。
　　谁最不像？
　　达娃是她妹妹，不可能。伏泽是师父，年纪对不上。江澈是第三世和第五世，已经算两道了。陆景深是‘始’的化身。
　　那就只剩下……
　　林朔。
　　所有人都看向林朔。
　　林朔自己也愣住了，下意识捂住锁骨下的暗红印记：“我？不可能……我什么都不记得……”
　　“也许就是因为什么都不记得。”伏泽沉声道，“欲主清洗了你的记忆，可能不只是为了控制你，更是为了……隐藏你的身份。”
　　他走到林朔面前，天目全开，仔细扫描林朔的魂魄。
　　许久，伏泽倒吸一口凉气。
　　“你的魂魄深处……有一道极深的封印。封印后面，是……空白的王气。”
　　王气。帝王之气。
　　在七世轮回中，有王气的前世只有两个：第三世赵晏（王爷），和……某一世的帝王。
　　“第五世。”杭希喃喃，“第五世我是戍边副将领，江澈是戍边将领。但那一世的国家……有皇帝。那个皇帝是谁？”
　　她忽然想起第五世的一些碎片记忆：她在军营里，偶尔会听士兵提起“陛下”，说陛下御驾亲征，在另一条战线作战。但她从未见过那位陛下。
　　难道……
　　“林朔，”杭希声音发颤，“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魂魄深处的封印？”
　　林朔看着她，眼神复杂。许久，他点头：“好。”
　　杭希将掌心贴在他额头，七魄之力缓缓探入。穿过欲主留下的混乱记忆，穿过楚爷标记的暗红能量，一直深入到魂魄最核心处——
　　那里，真的有一道金色的、威严的封印。
　　封印后面，是浩瀚如海的王气，还有……一段被尘封的记忆。
　　“第五世……”杭希收回手，眼泪掉下来，“你是第五世的皇帝。你御驾亲征，在另一条战线作战，而我……我在你的军队里做医女，但我们从未见过面。”
　　所以第五世，她和江澈并肩作战，却不知真正的“情劫对象”是远在另一条战线的皇帝。
　　所以林朔会被欲主选中清洗记忆——因为他太重要了，是计划的关键一环。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像旁观者，因为他本就是“外来者”，是跳脱剧本的变数。
　　“第七道残魂……”林朔苦笑，“原来是我。”
　　石室再次陷入寂静。
　　现在清楚了：七道残魂分别是——
　　第一世：阿彦（本体，已分裂）
　　第二世：李执（玉魂，在杭希体内）
　　第三世：赵晏（王气，江澈）
　　第四世：戚远山（将军魂，在杭希体内）
　　第五世：某皇帝（王气，林朔）
　　第六世：傅云声（兄弟义，在杭希体内）
　　第七世：陆景深（‘始’之化身）
　　七道齐了。
　　只等选择。
　　“杭希，”陆景深终于开口，声音沙哑，“选第一条路吧。”
　　杭希摇头，眼泪直流：“不要……那样你就不是你了……”
　　“可我本来就不是‘我’。”陆景深笑了，笑容里有泪，“我是‘始’的投影，是守门人的容器。这一世的记忆、感情、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临时加载的数据。等‘始彦’融合，这些都会消失。”
　　他握住杭希的手：“但我宁愿消失，也不要变成伤害你的怪物。”
　　杭希哭得说不出话。
　　江澈忽然说：“还有第三条路。”
　　所有人都看向他。
　　“我是第三道残魂，林朔是第五道。”江澈走到杭希面前，“如果我们俩自愿放弃转世，把残魂力量还给‘彦’，也许……不需要牺牲陆景深。”
　　“什么意思？”杭希愣住。
　　“意思就是，我和林朔去死。”江澈说得很平静，“用我们的魂魄补全‘彦’的残缺，让他能在陆景深体内保持平衡，既不让‘始’失控，也不吞噬陆景深的人格。”
　　林朔点头：“我愿意。”
　　“你们疯了？！”杭希嘶吼，“我怎么可能用你们的命换他的命！”
　　“这不是换命。”江澈看着她，眼神温柔，“杭希，第三世我欠你一条命，第五世我欠你一个承诺。这一世……就当我还清了。”
　　他顿了顿：“而且，这样也好。我终于可以……不用再爱你了。”
　　这话说得轻，却像重锤砸在杭希心上。
　　林朔也笑：“我也是。当皇帝太累，当旁观者也太累。这样结束……挺好。”
　　他们说得轻松，但杭希看得出，他们眼里的不舍。
　　可是她不能同意。
　　一个都不能少。
　　陆景深不能消失，江澈和林朔也不能死。
　　一定还有第四条路。
　　就在这时，女尸青娥突然又开口了，这次声音不再干涩，而是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公子果然没猜错……你们啊，一个个都太重情义。”
　　她站起身，身上的宫女服饰化作飞灰，露出里面一身青衫——竟是阿彦的模样！
　　不，不是阿彦，是……始彦？
　　“始彦？”杭希惊呼。
　　“是我。”始彦笑了，笑容里有阿彦的温柔，也有无始的沉稳，“李执那封信，是我当年借他之手写的。为的就是今天，看你们如何选择。”
　　他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现在，我看到了。你们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伤害彼此——这样的情义，值得我给第四条路。”
　　“什么路？”杭希急问。
　　“轮回重置。”始彦说，“用你们七人的力量，强行重启往生门，让时间回到三百年前——回到阿莲和达娃遇到书生阿彦的那一天。但这一次，没有阴谋，没有计划，只有真实的相遇。”
　　他顿了顿：“代价是，你们会失去所有记忆，变成真正的普通人，重新开始七世轮回。但这一次，没有剧本，没有注定，一切皆由你们自己选择。”
　　他看向每个人：“愿意吗？”
　　杭希看向陆景深，陆景深点头。
　　看向江澈，江澈微笑。
　　看向林朔，林朔耸肩：“反正我本来就没多少记忆。”
　　达娃抱住杭希：“姐姐去哪我去哪。”
　　伏泽叹气：“罢了，陪你们疯一次。”
　　始彦笑了：“好。那就……重新开始吧。”
　　他双手结印，石室开始震动，梨树根须穿透石壁，将他们包裹。光芒大作，时空扭曲。
　　最后一刻，杭希紧紧握住陆景深的手。
　　“下一世，早点找到我。”
　　“一定。”
　　光芒吞没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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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年后，杭州西湖边。
　　一个穿道袍的年轻女子坐在长椅上画画，画的是湖对岸的雷峰塔。她笔尖顿了顿，总觉得哪里不对——塔顶好像缺了点什么。
　　“缺只鸟。”
　　一个温和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女子回头，看见一个穿青衫的书生站在她身后，眉眼温和，笑容干净。
　　“你是？”
　　“在下李执，途经杭州，见姑娘画技精湛，冒昧打扰。”书生拱手，“姑娘画的是雷峰塔，但塔顶常有白鹭栖息，若添一笔，或许更生动。”
　　女子看着他的眼睛，心头莫名一颤。
　　好像在哪里见过。
　　远处，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正朝这边走来，手里拿着一杯奶茶，眼神有些茫然，像在找人。
　　更远的断桥上，一个穿军绿色外套的男人靠在栏杆上抽烟，目光扫过湖面，最终落在长椅这边。
　　西湖的水静静流淌，倒映着天空，也倒映着人间。
　　七世轮回，重新开始。
　　这一次，结局会怎样？
　　谁知道呢。
　　反正，时间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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