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二十三章 情绪
池早早皱起眉头,努力回忆。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现:刺眼的阳光,尖锐的刹车声,然后……
她猛地捂住了耳朵,身体蜷缩起来,呼吸再次变得急促。
“气味……”她声音发颤:“有……汽油味……还有……一种……甜腻腻的,像是……烂水果混合着……铁锈的味道……”
那是她当时秦池流下的血,混合着泄漏的汽油和某种难以名状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这个细节,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甚至连自己都几乎遗忘,此刻却被挖掘出来,带着强烈的、令人不适的感官冲击。
陆医生静静地记录着,等她稍微平复,才轻声问:“当你想起这个气味,或者听到类似急刹车的声音时,会有什么感觉?”
“害怕……”池早早几乎是脱口而出:“心跳很快,喘不过气……想躲起来……觉得……很不安全……”
陆医生点了点头。“池小姐,根据你描述的这些情况——持续性的紧张不安、难以控制的担忧、睡眠障碍、注意力难以集中、易怒,以及由特定线索如气味、声音引发的强烈生理和心理不适,包括对创伤事件某些方面的回避……这些都与焦虑障碍,特别是伴随创伤后应激反应(PTSD)的特征高度吻合。”
“焦虑症……PTSD……”池早早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词。
原来,她这些年的“不正常”、“脆弱”、“失控”,是有名字的,这不是她性格的缺陷,而是创伤在她身心留下的真实烙印。
“创伤性事件,尤其是像车祸这样突发、危及生命的事件,会极大地扰乱我们的神经系统。”陆医生解释道:“它会让大脑长期处于‘高度警觉’的备战状态,即使危险早已过去。这就是为什么你会持续感到焦虑,容易被惊吓,并且当遇到与创伤相关的线索时,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
“那……我的画……”池早早抬起头,眼中带着恐惧:“我画不出来了……”
“创作需要一种开放和脆弱的状态,需要与内在的情感和潜意识连接。”陆医生温和地说:“当你因为创伤而长期处于防御和紧绷状态时,这种连接的通道可能会被暂时阻断。这不是你的才华消失了,而是它被保护起来了,在你准备好再次安全地感受和表达之前。”
这番话,像一道赦令,瞬间减轻了池早早心中巨大的负罪感和对自我价值的怀疑,她的问题不是“作”或者“不够坚强”,而是创伤后一种真实的、需要被理解和疗愈的身心反应。
咨询结束时,陆医生给她布置了一个“作业”:不需要强迫自己画画,但如果愿意,可以尝试用简单的线条或色彩,在纸上随意涂鸦,不去评判好坏,只是作为一种情绪的表达和释放。
走出咨询室,等在外面的颜宋立刻迎了上来。他看到池早早虽然眼睛还有些红,但神色不再像之前那样一片死寂,反而多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清明。
“怎么样?”他关切地问。
池早早看着他,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陆医生说……是焦虑症,还有……创伤后应激。”
颜宋的瞳孔微缩,随即,他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手臂收得很紧。
“没事了,”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心疼和坚定:“知道是什么,就好办了。我们慢慢来,我陪你。”
靠在颜宋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池早早第一次感觉到,那团缠绕她许久的、名为“痛苦”的迷雾,似乎被拨开了一道缝隙。
她看到了它的形状,它的名字。
虽然前路依然漫长,虽然那些恐惧和创伤不会一夜之间消失,但至少,她不再是盲目地在黑暗中挣扎。她拿到了地图,知道了自己身处何方,以及,有人愿意陪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出口。
回家的路上,她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第一次没有感到那种熟悉的、想要逃离的恐慌,她只是静静地靠着车窗,感受着内心那片荒芜之地。
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确诊像是为池早早混乱的世界提供了方向,焦虑症和PTSD,这两个名词虽然沉重,却奇异地让她从自我攻击的漩涡中暂时解脱出来——她不是“作”,不是“脆弱”,而是生病了,需要治疗和时间。
颜宋的反应超出了她最初的预期,他不仅仅是口头上的安慰和陪伴,更将支持落到了实处。
他仔细阅读了陆医生推荐的相关书籍和资料,了解焦虑症和PTSD的成因与应对方式,不再将她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视为不可理喻,而是理解为创伤触发的症状。
当她因为窗外一声急促的汽车鸣笛而脸色发白、呼吸急促时,他不会慌乱地追问“怎么了”,而是会立刻握住她的手,引导她进行陆医生教的腹式呼吸,用平稳低沉的声音重复:“没事,只是声音,我们现在很安全。”
他重新调整了自己的工作安排,尽可能减少晚间应酬,确保大部分晚上都能陪她一起吃晚饭。
饭桌上,他不再急于谈论沉重的话题或未来规划,而是分享一些工作中无伤大雅的趣事,或者聊聊灰影又做了什么蠢事,努力营造轻松的氛围。他甚至学会了做几道她以前喜欢的、较为清淡的菜式。
对于池早早的“创作阻滞”,他也展现了极大的耐心,他没有催促她回到画架前,而是听陆医生建议的“随意涂鸦”。
他买来了各种各样的绘画工具——不仅仅是昂贵的专业颜料,还有彩色铅笔、蜡笔、甚至儿童用的手指画颜料,堆在画室一角,告诉她:“随便用,画坏了也没关系,就当是玩。”
有一次,池早早半夜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颜宋立刻醒来,没有开刺眼的灯,只是就着月光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哼起一首她毫无印象、却莫名觉得安心的调子。
“这是什么歌?”她在他怀里闷闷地问。
“我也不知道,”颜宋的声音带着睡意的沙哑,却异常温柔:“好像很小的时候,我妈哄我睡觉时唱的。就记得调子了。”
他也在向她展露他的脆弱和过去,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角。
然而,真正的挑战来自于外部。
池早早的母亲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去看心理医生的消息,电话立刻追了过来,语气充满了不解和责备:“看心理医生?你是不是疯了?那都是骗钱的,什么焦虑症?就是你自己想太多!压力大不会跟妈说吗?早点结婚成家,有了依靠自然就好了!”
电话开的是免提,母亲尖锐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回荡,池早早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那种熟悉的、被否定和被控制的窒息感再次袭来。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上了她冰凉的手背,颜宋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回应,然后拿起了手机,走到阳台,关上了玻璃门。
池早早听不清他具体说了什么,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背影和偶尔传来的、低沉而冷静的语调,他没有激动,没有争辩,语气始终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几分钟后,他回来了,将手机递还给她,屏幕显示通话已结束。
“你……跟我妈说了什么?”池早早声音微颤。
颜宋坐回她身边,重新握住她的手,目光坦然:“我告诉她,你最近身体不太舒服,医生建议需要静养和专业调理。看心理医生是正规的治疗方式,就像感冒了要看内科医生一样。我还说,我现在是你的男朋友,会照顾好你,请她暂时不要过多打扰,让你安心休息。”
他没有指责池母的不是,而是将问题归结于“身体不适”和“专业治疗”,用一种更易于被长辈理解的方式为她构筑了一道防线,同时明确地宣告了自己的角色和责任。
池早早看着他,眼眶微微发热。他不仅接纳了她的“不正常”,还在她无力应对外界压力时,挺身而出,为她挡下了最直接的伤害。
“谢谢你。”她低声说,声音哽咽。
“傻瓜。”颜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说过,有我在。”
他的支持,是了解她病情的理性认知,是调整生活节奏的切实付出,是应对外界干扰的果断屏,他在她内心世界地动山摇时,提供了最坚实可靠的依靠。
在陆医生的指导下,加上颜宋创造的这个相对安全、充满支持的环境,池早早的疗愈开始出现缓慢但确实的进展。
她开始尝试那些“随意涂鸦”,起初只是杂乱无章的线条和色块,充满了焦虑和压抑。颜宋从不评判,只是偶尔会在她画完之后,看着那些混乱的画面,轻声说:“今天的颜色,比昨天大胆了一点。”或者:“这条线,很有力量。”
他的关注点不在“美”或“像”,而在“表达”本身。
这种无条件的接纳,慢慢消解了池早早对“画不好”的恐惧。
一天晚上,她又在纸上无意识地涂抹着深蓝和暗红的色块,颜宋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安静地看书。当她停笔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忽然说:“像不像我们高中时,有一次晚自习看到的,那片被城市灯光映红的夜空?”
池早早愣住了,低头看着画纸上那混乱的色块,经他提醒,那些模糊的深蓝和暗红,似乎真的勾勒出了某种遥远的、被光污染的城市天际线的记忆。
那一刻,她死寂已久的内心,仿佛有一根极其细微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不是灵感,不是才华,只是一种……遥远的、与美好记忆的连接感。
很微弱,转瞬即逝。
但确实存在过。
她抬起头,看向颜宋。他正微笑着看着她,眼神温暖而充满鼓励。
她知道,疗愈的路还很长,创伤的阴影不会轻易散去。但颜宋用他的理解、行动和毫无保留的支持,为她保留了安心的地方。
陆医生的“作业”和颜宋无条件的接纳,像在池早早冻结的心湖上凿开了一个小小的孔洞,她开始允许自己进入画室,不再将其视为审判之地,而是一个可以安全“涂鸦”的角落。
她用的最多的是指画颜料。那种直接用手蘸取、涂抹的感觉,粗糙、原始,放弃了对手腕控制和精细技巧的要求,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情绪宣泄。
起初,画纸上满是混乱的深色漩涡——厚重的普兰、压抑的煤黑、象征焦虑与愤怒的猩红,层层叠叠,黏稠得化不开。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