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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祁连山下
元狩六年七月,漠北深处。
霍去病知道,自己撑不住了。
右臂的箭伤在暴雨中溃烂,高烧像野火在骨髓里燃烧。他靠在一棵枯死的胡杨树下,看着仅存的十几名亲兵在泥泞中拼死抵抗匈奴残部的围攻。雨水混着血水,在戈壁上汇成暗红色的溪流。
“将军!”亲兵队长赵破奴滚到他身边,左肩插着一支羽箭,“突围吧!我们护您杀出去!”
霍去病摇摇头。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但他还是看清了远处山隘——那是最后一股匈奴主力的方向。只要翻过那道隘口,就能彻底截断匈奴单于的西逃之路。
“扶我……上马。”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但赵破奴听懂了。几名亲兵用最后的气力将他托上战马,那匹跟随他五年的雪骢马嘶鸣着,在暴雨中昂首。
“随我——冲锋!”
其实已经没有冲锋的气力了。霍去病伏在马背上,任由战马凭着本能冲向山隘。箭矢从耳边掠过,刀锋砍在甲胄上发出闷响,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像是要飘起来。
最后一眼,他看到隘口被突破,匈奴的狼旗在雨中倒下。
然后是无尽的黑暗。
————
再次醒来时,他闻到的是羊膻味和草药的苦香。
视线模糊地聚焦,看到的是低矮的毡帐顶,缝隙里透进漠北特有的、过于明亮的阳光。一个老人正用木勺往他嘴里灌药汤,药很苦,但他吞咽的力气都没有。
“醒了?”老人说的是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别动,你身上的伤够死三回了。”
他想问这是哪里,想问他的人呢,想问战事如何了。但喉咙里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老人似乎懂了:“你的兵,死了大半。剩下几个重伤的,在隔壁帐子。别担心,匈奴人退了——退得干干净净。你们汉人赢了,赢大了。”
赢了。
这两个字像最后一丝力气,从他身体里抽离。他闭上眼,又陷入昏睡。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时醒时睡。知道救他们的是在漠北游牧的月氏遗民,知道这里是祁连山西北麓的河谷,知道那一战彻底击溃了匈奴左贤王部,漠北再无王庭。
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准确地说,他记得兵法、记得骑射、记得大漠的每一处水源地,甚至记得未央宫前殿有多少级台阶。可当老人问他姓名时,他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记忆像一面被打碎的铜镜,每一片都映出零散的画面:长安城的街市、未央宫的廊柱、漠北的星空、一个模糊的青色身影……但拼不成完整的过往。
“怕是伤到脑袋了。”老人检查过他后脑的淤伤,摇头,“能活下来已是天神庇佑,记不记得名字,不重要了。”
亲兵们陆续能下地了。赵破奴跪在他面前,红着眼说:“将军,末将等护送您回长安。”
他看着赵破奴,看了很久,问:“我是谁?”
赵破奴愣住了。
“你们叫我将军。我是什么将军?我姓甚名谁?家在何方?”
每一个问题,都让赵破奴的脸色白一分。最后,这位铁打的汉子竟落下泪来:“您是……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您是冠军侯。您的舅舅是大将军卫青,您的姨母是皇后,您的陛下……在长安等您回去受赏。”
每一个头衔都像沉重的冠冕,压得他喘不过气。
霍去病。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熟悉,又陌生。像是别人的故事。
“我累了。”他说,“你们先回去吧。告诉……告诉陛下,霍去病死了。”
“将军!”
“这是军令。”
赵破奴跪着不肯起。他撑起尚未痊愈的身子,一字一句:“听着,赵破奴。漠北已定,匈奴已远遁。我的使命完成了。现在,我不是霍去病了——至少暂时不是。我需要留在这里,把‘我是谁’想明白,而且我感觉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望向帐外,祁连山的雪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如果我还能想起来,如果我还想回去……我会回去的。”
————
苏鉴微找到这里,已是三个月后。
她沿着河西走廊一路向西,凭着系统最后提供的那点模糊坐标——祁连山西北麓,月氏遗民聚居地。这范围大得如同大海捞针,但她没有犹豫。
当她掀开那座最偏僻的毡帐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他坐在铺着羊皮的地上,正用一把小刀削着一块木头。头发散乱地披着,胡茬许久未刮,身上穿着月氏人的粗布袍子,右臂还缠着厚厚的麻布。听见动静,他抬起头——
四目相对。
苏鉴微的呼吸停住了。她设想过千百种可能:他重伤濒死,他失忆了,他甚至可能已经……但真正见到时,那些设想全都碎裂了。
他还活着。虽然瘦削,虽然苍白,虽然眼神里有一种陌生的茫然。
但他活着。
“你……”霍去病——或者说,现在被月氏人叫做“霍七”的男人皱起眉,“我们认识吗?”
苏鉴微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她一步步走过去,跪坐在他面前,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那个深青色的旧药囊。
霍去病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接过药囊,手指摩挲着上面歪歪扭扭的针脚。记忆的碎片开始翻涌:长安的小院、雨夜的对话、出征前夜、她说“我等你回来”……
“等我……”他喃喃出声。
两个字,像钥匙打开了锁。更多的画面涌来:她蹲在河边帮他洗甲胄的背影,她熬夜缝药囊时烛光下的侧脸,她在星空下问他“将军,你可有想过去过另一种人生”……
“苏鉴微。”他完整地说出她的名字,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你是苏鉴微。”
她扑进他怀里,死死抱住,像抱住一场失而复得的梦。
————
他们在月氏人的河谷里住了下来。
霍去病,现在他让苏鉴微叫他“去病”,但对外,他只是“霍七”。他的身体恢复得很慢。那一战透支得太狠,箭伤、刀伤、风寒、积年的劳损一起反扑,有整整两个月,他连走远些都会喘。
苏鉴微照顾他,用她这些年从系统那里学来的、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她辨别草药,改良药方,甚至试着用羊肠线给他缝合最深的那道刀伤。月氏老人看了都啧啧称奇。
“你这娘子,不简单。”老人对霍去病说,“她看你的眼神,像是找了你几辈子。”
霍去病只是笑。
记忆在缓慢地恢复。像退潮后露出的礁石,一块一块,渐渐连成海岸线。他记起了自己的童年,记起了第一次上阵,记起了河西之战、漠南之战、两次漠北之战。记起了刘彻拍着他的肩膀说“朕的冠军侯”,记起了卫青复杂的眼神,记起了长安城里的明争暗斗。
也记起了那一夜,未央宫外,他对她说:“待我扫尽漠北残敌,凯旋归来,便与你说清所有心事。”。”
是什么心事呢?
他现在知道了。是想问她,愿不愿意留在他身边。不是以部属、医官、或者其他任何身份。是以妻子的身份。
可是现在,他是“霍七”。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月氏牧民。
而她是苏鉴微,一个本该在长安等他归去的女子。
“你该回去的。”一天傍晚,她帮他换药时,他突然说。
苏鉴微的手停住了。
“长安在为你举丧。陛下追封你为景桓侯,以国礼葬于茂陵。你的舅舅……大将军他,一夜白头。”她平静地说着这些,像在说别人的事,“赵破奴他们回去复命,说你的尸身坠入弱水,未能寻回。陛下令人在祁连山为你立了衣冠冢。”
霍去病沉默地看着毡帐外渐暗的天色。祁连山的轮廓在暮色中如同巨兽的脊背。
“所以,”他轻声说,“霍去病已经死了。”
“对。”
“那现在活着的这个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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