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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英借住
阿海抱着一摞刚晾干、犹带阳光味道的衣物,站在院门口,望着空荡荡的巷口,小大人似的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他是亲眼看着先生出门的。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家这位平日里能躺着绝不坐着、能闭眼绝不睁眼的先生,居然对着屋里那面铜镜,理了理其实并无一丝褶皱的衣领,又顺手正了正束发的发带,然后才施施然地踱步而出。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阿海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已经点数不清是第多少次了。
反正是很多次。
他走回院内,一边将衣物仔细分类叠好,一边在心里嘀咕:先生如今出门走动的次数,比他过去一年加起来都多。
想到先生那些并不闲的“闲逛”,想到先生最终落空的等待,想到先生每日回来后的沉寂……
阿海将衣衫收好,看着那空无一人的藤椅,忍不住又暗暗感叹了一句:
唉……恋爱,可真是麻烦啊!
这“恋爱”二字,竟像有魔力一般,能让懒人勤快,能让仙人染尘。
像他家先生这般既懒又神仙的人物,如今却要为了那条“心上鱼”如此劳心劳力,频繁出门,这实在是太难为先生了。
结果先生都这般折腾了,却到现在都还没见不到那鱼呢,先生好可怜……
决定了,晚食多做一道先生喜欢的蜜汁火方吧,再多给先生打两坛好酒。
………………………………
肃玉朝踏着午后略显疏淡的阳光出了门,他今天打算去西市逛逛。
他也说不清,这般闲逛有什么意义,但既然想逛了,那便逛逛吧。
也或许,是想看看,这长安,与他“记忆”中的长安,是否真的那般不同。
他信步而出,沿着归义坊临河的那条青石板路慢慢走着,看到几艘乌篷船慢悠悠地划过被秋风吹皱的河面,船公的号子声听起来有些疲惫。岸边有妇人捶打着衣物,棒槌起落间,水花四溅。
沿着这条青石路前行,穿过一座石拱桥,便会从市井烟火气中,一步步入另一番天地。
这里是毗邻西市的延寿坊,多是一些经营笔墨纸砚、古籍装裱的铺子,比西市清静,却又比归义坊多了几分文雅气。他走过一家挂着“汲古斋”招牌的老店,隐约能闻到里面飘出的陈年墨香,以及纸张特有的味道。店门口,那个老学究,也仍然还戴着那个单片水晶眼镜,小心翼翼地修补着一本残破的线装古籍。
他没有停留,继续向西,周遭的喧嚣声渐渐大了起来。西市那特有的、混合着香料、皮革、牲畜以及各种食物香气的热闹氛围便扑面而来。
他并未走进摩肩接踵的主市,而是沿着市墙外围,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背街小巷。这里多是些货栈的后门,偶尔有伙计推着独轮车进出,车轮压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巷子幽深,两侧是高耸的院墙,阳光只能斜斜地照进一半。
肃玉朝沿着这既陌生又熟悉的巷子走着,看着脚下的路与记忆慢慢重合……
他走着走着,却在走到巷尾时,突然顿住了脚步。
那里,墙角下,竟有一个还算熟悉的身影。那人倚着墙根而坐,看起来呆呆傻傻的。
林英。
只是此刻的他,已与曲江那日的风流贵公子判若两人。那身华贵的锦袍不见了,换上了一件虽然半旧,却依旧能看出质地不俗的天青色长衫。只是袍角沾了些尘土,衣襟微敞,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平添了许多狼狈。
他俊雅的脸上,带着一丝无奈和仿佛宿醉未醒般的慵懒,正微微仰头,望着巷口那一方被屋檐切割得狭小的天空出神,眼神有些空茫。
听到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林英慢悠悠地转过头来。
看到踱步而来的肃玉朝,那双有些失焦的眸子陡然一亮,仿佛暗夜中燃起了星火。随即又露出一抹混合着赧然、自嘲与“他乡遇故知”般惊喜的复杂笑容,主动招呼道:
“肃兄,真巧啊。” 他的声音依旧清朗,却又染上了些许沙哑。
肃玉朝停下脚步,目光在他这身与往日迥异的装扮,以及略显狼狈的姿态上扫过:“林公子这是?”
林英摊了摊手,这个动作由他做来,带着骨子里的潇洒,只是配合着眼前倚坐墙根的处境,不免显得有些滑稽,又莫名地惹人同情。
他叹了口气,语中带着一点引人发笑的懊恼:“唉,说来惭愧。前几日与三五好友相聚,多饮了几杯,一时兴起,便与人打了个赌。”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堪回首”,“赌的是‘闭月阁’的怜月大家,今日抚琴时,是先断徵音还是先断羽音。”
他抬眼看了看肃玉朝,见对方没什么反应,便继续道:“我押了羽音,赌注嘛……是我身上那件‘流云织锦’的袍子和随身的钱囊。”
肃玉朝:“……”
说着说着,林英那表情更加无奈了,甚至还带上了点儿对自己“运气”的难以置信,他不禁长叹:“结果,怜月大家技艺超群,一曲《广陵止息》弹得是行云流水,波澜壮阔,直到终了,竟一音未断!”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地,仿佛在强调自己的“倒霉”,“所以,袍子输了,钱囊也空了。如今我是身无分文,踟蹰街头,被那起子没义气的朋友嘲笑了一番不说,连今晚的宿头都成了问题。”
林英抬起头,望向肃玉朝,眼神清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请求,不令人反感,也不显得卑微,反而有种坦荡的可怜:“肃兄,你看……我这副模样,实在是无颜见江东父老。不知能否叨扰肃兄几日,收留我一段时间?待我家中仆从寻来,或是我……嗯,弄到些银钱,即刻便走,绝不给肃兄添太多麻烦。”
肃玉朝看着他,沉默了片刻:这落魄的理由,着实是……别致。
但瞧他那狼狈中带点儿滑稽的模样,实在又忍俊不禁。
肃玉朝俯下身来,没忍住一时手欠,伸手挑起林英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讲道理,这举动是有些轻佻的,但由他做来,许是太自然,许是太坦荡,反倒不见一点轻浮,真就与拿起菜摊上了一颗白菜无异了。
“啧……”肃玉朝眉梢一挑,“林公子这般俊俏,怎么也不至于无处容身才是啊。”
他后来可是听说了的,这位林英林公子,最近在长安的世家圈子里是吃得很开的,怎么样都不至于无人收留。
林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僵硬,却未挣脱肃玉朝的手,只回了一个更深的尴尬笑容:“脸面!脸面还是要的。”
“那林公子现在这是?”
林英干脆将下巴往肃玉朝手上一搭,露出一个清澈而愚蠢的笑容:“烦请宗师救我狗命!”
他这“狗命”二字一出,配上那副故作可怜的表情,肃玉朝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
罢了,还是收留几天吧,毕竟这人……脑子好像是有点儿毛病的。
肃玉朝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随意:“走吧。”
说完,便不再看林英,转身径直朝归义坊的方向而去,仿佛只是随手捡了只无家可归,但看起来还算干净有趣的小野猫。
林英见状,迅速起身,动作利落地拍了拍袍子上沾染的灰尘,脸上那点落拓和无奈瞬间一扫而空,重新挂起了那副风流倜傥、温文尔雅的笑容,快步跟了上去,与肃玉朝并肩而行,口中还不住地赞叹道:
“肃兄果然仗义!肃兄高义!我就知道没看错人!待我日后宽裕了,定请肃兄去闭月阁寻上怜月大家,好生喝上一杯……”
两道身影,一青一白,一优雅一洒脱,逐渐消失在了巷弄尽头,只余下隐约的交谈声随风飘散。
肃玉朝带着林英回到归义坊那临河小院时,阿海正就着最后的天光,低头缝制一件新给他家先生准备的秋衫。针脚细密均匀,神情专注。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立刻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习惯性地想迎上去。
目光随即又落在肃玉朝身后,那个略显狼狈,却依旧难掩风流气度的青袍公子身上,小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审视:
先生没把惦念许久的“心上鱼”带回来,竟……带了个人?
“阿海,这是林英林公子,在咱们这暂住几日。”肃玉朝语气淡然随意,好像不是带回个人来,只是路边随手采了束野花。
林英则立刻上前一步,对着阿海拱手一礼,笑容和煦如春风,没有因阿海年纪小或仅是侍童而有丝毫怠慢:“这位小兄弟便是阿海吧?常听肃兄提起,说他身边有位极灵巧的童子,今日一见,果然聪慧沉稳,名不虚传。”
他话语真诚,目光坦然,让人生不出恶感。
肃玉朝不着痕迹的瞥了他一眼,心说:咱俩这才见第二面吧?什么时候和你提起过了?还常听……
阿海被林英这番直接又礼貌的夸赞弄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抱拳,微微躬身回了一礼,低声道了一声:“林公子。” 目光却依旧带着几分警惕,悄悄打量着他。
“叨扰小兄弟了。”
林英仿佛没看到阿海眼中的那点审视,很自然地环顾了一下这虽简朴却洁净雅致的小院。目光掠过那架果实已收的紫藤,墙角依旧青翠的修竹,以及阿海精心打理、种着几样时蔬的小小菜畦,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毫不做作的欣赏。
“肃兄这院子,闹中取静,别有洞天,一草一木皆见心思,比那些高户朱门、雕梁画栋,更得自然真趣,令人心静。”
肃玉朝对这番赞美不置可否,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自顾自窝进他那宽大的藤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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