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公务员

　　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晨光，并非破晓时那种青灰朦胧的天色，而是带着切实温度的金色光斑，穿透褪色的窗帘缝隙，斜斜地落在沈闲紧闭的眼皮上。

　　他皱了皱眉，意识从深沉无梦的睡眠中缓缓浮起。首先感受到的，是手臂和腰间传来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沉重麻木和针刺般的酸麻。然后，是鼻尖萦绕的，混合了陈旧书籍、香烛余烬、晒过阳光的棉布，以及一种独特的、微凉而洁净的冷冽气息。

　　记忆瞬间回笼——雨夜，重伤，紧握的手，耳边的低语。

　　沈闲猛地睁开眼。

　　光线有些刺目，他眯了眯眼，视线适应后，第一时间低头看向自己的怀里。

　　谢临渊还在。依旧闭着眼，但脸色似乎比昨夜好了一丁点，虽然还是苍白，却不再透着那种濒临消散的灰败。他的眉头舒展了许多，只是睫毛在晨光中投下浅浅的阴影，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颤动。最让沈闲心脏漏跳一拍的是——自己的一只手臂，还牢牢地环在谢临渊的腰间，隔着薄被，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身体的轮廓和微凉的体温。而他的另一只手……正与谢临渊的手十指交扣，紧紧握在一起，掌心相贴处，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脉搏细微的跳动。

　　这个姿势，亲密得远超任何“照顾伤患”的范畴。

　　沈闲的脸“腾”地一下全红了，热度从脸颊一路蔓延到脖颈。他像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就想抽回手和胳膊。

　　就在他手微微用力的瞬间，被他握着的那只手，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

　　力道很轻，带着刚醒的迟缓和虚弱，同时伴随着一种明确的、不容置疑的挽留意味。

　　沈闲的动作僵住了。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谢临渊的脸。

　　那双紧闭了几天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睁开了一条缝隙。初醒的眸色比平时更深，像是蒙着一层薄雾的寒潭，少了清醒时的锐利锋芒，多了几分迷蒙和……某种沈闲看不懂的、深沉的复杂情绪。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沈闲，目光落在沈闲近在咫尺的、通红的脸颊和慌乱的眼睛上。

　　空气凝固了。晨光里的尘埃缓缓浮动。

　　沈闲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或者“我……我不是故意的……” 但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是僵硬地维持着那个半拥半握的姿势，脸颊滚烫，心跳如雷，几乎要冲破胸腔。

　　谢临渊也没有说话。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沈闲，看了足足有十几秒。那双眼睛里的迷雾渐渐散去，恢复了些许清明，但其中的复杂情绪并未减少。他似乎想从沈闲脸上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审视自己此刻的心境。

　　终于，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被沈闲握着的手指，不是抽离，更像是无意识的摩挲。然后，他垂下眼睫，避开了沈闲灼人的视线，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昏睡和虚弱而异常沙哑干涩，几乎只是气音：

　　“……水。”

　　简简单单一个字，打破了几乎要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闲如蒙大赦，又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整个人弹了一下。“啊？哦！水！等等，马上！”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手忙脚乱地想抽身起来。

　　这次谢临渊松开了手。

　　沈闲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翻下来，脚下一软，差点因为麻木而跪倒，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他不敢回头看谢临渊，冲到桌边，拿起昨晚就准备好的保温杯，试了试温度——还好，温水。他又手忙脚乱地找出吸管，插好，然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才转身走回床边。

　　谢临渊已经自己尝试着微微撑起了一点上身，靠在了床头。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刚恢复的一点力气，额角又渗出细汗，呼吸微促，但他没吭声，只是静静地看着沈闲走近。

　　沈闲在他床边坐下，将吸管小心地递到他唇边。“温的，慢慢喝。”

　　谢临渊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低头，含住吸管，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他喝得很慢，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滚动。沈闲举着杯子，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他苍白的唇瓣和微微颤动的睫毛上，心跳依旧无法平复。

　　一杯水见了底。谢临渊松开了吸管，轻轻吐出一口气，似乎舒服了一些。他重新抬起眼，看向沈闲，目光已经基本恢复了平时的清明冷静，只是深处还残留着一丝疲惫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昨夜，”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清晰了许多，“多谢。”

　　沈闲连忙摆手：“没、没什么！应该的！你感觉怎么样？还疼吗？魂体稳不稳定？”他一连串地问，试图用关心掩盖尴尬。

　　谢临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闭上眼睛，似乎在默默感应自身状态。片刻后，他重新睁眼：“魂源损耗过度，旧伤略有牵动，需静养一段时日。已无大碍。”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沈闲知道他口中的“无大碍”和常人理解的完全不同。想起昨夜他痛苦蜷缩的样子，沈闲心里又是一紧。

　　“那……你饿不饿？我、我去弄点吃的？”沈闲站起来，觉得必须找点事情做，不然这气氛实在太奇怪了。

　　谢临渊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一眼沈闲眼下淡淡的青黑和依旧有些苍白的脸色，顿了一下，改口道：“……可以。”

　　沈闲几乎是逃也似地下了楼。厨房里冷锅冷灶，他定了定神，开始翻找。最后决定煮粥，最简单也最养胃。淘米，加水，开火。看着炉灶上跳跃的蓝色火苗和锅里渐渐升腾的白雾，他狂跳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

　　昨夜的一切，像一场不真实又刻骨铭心的梦。那些担忧、恐惧、不顾一切的守护，还有最后脱口而出的“我相信你”和紧握的手……现在天亮了，谢临渊醒了，那个强大又脆弱的男人又变回了看似平静无波的样子。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沈闲搅动着锅里的粥，想起谢临渊初醒时看着自己的眼神，想起他指尖那一下轻微的收紧……脸又有点发热。

　　粥很快煮好了，软糯香甜。沈闲盛了一碗，撒了点细盐，又怕谢临渊嫌清淡，想了想，从冰箱里找出林家之前送来的、密封好的酱菜，夹了一小碟。

　　端着托盘上楼时，他深吸了几口气。

　　谢临渊还保持着靠在床头的姿势，闭着眼，像是在调息。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

　　沈闲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端起粥碗，下意识又想喂他。

　　谢临渊却伸出了手：“我自己来。”

　　他的手还有些不稳，指尖微凉。沈闲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碗递了过去，小心嘱咐：“烫，慢点。”

　　谢临渊接过碗，动作缓慢却稳定地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他吃得很安静，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房间里只剩下瓷勺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和窗外渐渐喧闹起来的、属于胡同清晨的细微声响——远处隐约的自行车铃声，邻居家开门的声音，不知谁家收音机里传来的咿呀戏曲。

　　沈闲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他安静喝粥的侧影。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正好落在谢临渊握着碗的、骨节分明的手上，那冷白的皮肤在光线下几乎透明。这一幕，褪去了所有灵异诡谲和生死搏杀，平常得就像任何一个清晨，任何一个照顾生病家人的场景。

　　可沈闲知道，一点都不平常。

　　一碗粥见了底。谢临渊放下碗勺，接过沈闲适时递上的纸巾，擦了擦嘴角。他看向沈闲，目光平静：“你吃了么？”

　　沈闲一愣，这才想起自己从昨晚到现在滴水未进。“啊，我……我等下就去吃。”

　　谢临渊没说什么，只是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那意思很明显。

　　沈闲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摸摸鼻子：“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你……还要不要再休息会儿？”

　　“嗯。”谢临渊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躺下，而是看向沈闲，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昨夜……我说了什么？”

　　沈闲心里咯噔一下。是指那些痛苦的呓语吗？他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谢临渊看着他的反应，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晦暗，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不必在意。梦魇之言，当不得真。”

　　“不是的！”沈闲几乎是脱口而出。他看着谢临渊，眼神认真，“你说的话，我在意。不管是不是梦话。”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却很坚定，“还有……我昨夜说的话，也是真的。”

　　谢临渊看着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沈闲有些紧张却毫不退缩的脸。晨光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

　　良久，谢临渊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轻得仿佛只是呼吸的尾音。他移开视线，重新看向窗外透进来的光束，声音低沉而平静：

　　“沈闲。”
　　“嗯？”
　　“……粥，不错。”

　　沈闲眨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明白他是在评价自己煮的粥时，一股莫名的、带着点甜意的暖流，缓缓涌上心头。

　　他没有追问，只是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露出了几天来的第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颊边梨涡浅浅。

　　“那你下次想喝，我再给你煮。”

　　谢临渊没有回答，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要再次入睡。但沈闲看到，他那总是紧抿的唇角，似乎，比刚才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晨光愈发明亮，将房间里的微尘照得无所遁形，也将昨夜风雨留下的冰冷潮湿，一点点蒸发、驱散。

　　新的一天，开始了。以一种平静、微妙，却心照不宣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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