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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陷
启元二年深秋的洛阳,被一场绵密的冷雨缠了半月。
雨丝细如牛毛,却带着透骨的寒,将宫墙染得发乌,墙根处的青苔吸饱了湿气,在砖缝里疯长,像一道道暗绿色的瘢痕。
霍辞坐在御案后,指腹反复摩挲着手中那卷奏疏。
“幽陵侯霍衡暗蓄私兵于幽州,扬言皇长子实乃其骨血!今霍衡欲举兵入洛,逼陛下禅位。”
他将奏疏用力摔在岸上,太阳穴止不住地跳动。
那段往事就骤然闯进霍辞的脑海。彼时,他不及弱冠之年,霍衡又比他小两岁。
赵姝是先皇亲自为他挑选的良配,出身世家,温婉贤淑,容颜绝色。虽然还未成婚,但心中已将她视为妻子。
一日当今太后召他到身边,屏退左右后,神色复杂地说:“衡儿今日来求说,他们二人兴趣相投,想求娶她做正妻。”
后来他私下寻霍衡时,霍衡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坦荡与热烈:“兄长,你若对阿姝无意,能否让予我?”
但是后来赵姝还是嫁给了她,赵姝嫁他自然是因家中人并不敢违逆霍烈。而霍衡则是因为父亲又给他找了一门更好的亲事。
他原以为父亲是看重他的,可是给子安的永远更好。
可是他却不曾怀疑过霍衍,成婚之时,他们恩爱情浓,赵姝亦解释了与子安不过有过诗词探讨,并无男女之情。
他们缠绵云雨,生下了衍儿。那孩子生得如春日初绽的海棠,偏偏眼底又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清锐,和阿姝长得真像啊。
“陛下。” 殿外传来霍明的声音,带着刻意放轻的急切。霍辞抬眼,见霍明身披玄色朝服,袍角沾着雨珠,头发梢也湿了几缕,显然是冒雨赶来。
他刚踏进殿门,就 “扑通” 一声跪倒在金砖上。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拖延!” 霍明的声音带着难掩的焦灼,“幽陵侯出言何其猖狂,他若与皇后勾连,霍衍虽是幼子,若他们里应外合,举兵南下,我大魏江山恐怕……”
“住口”霍明还未说完,便被喝断。
霍明往前膝行两步,抬头时,霍辞看清他眼底的红血丝,还有那刻意流露的忠勇:“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召幽陵侯回洛,再彻查皇长子身世,哪怕只是流言,也要查个水落石出,以绝后患!”
霍辞的指节在御案下悄然攥紧。他望着殿外飘飞的雨丝,雨幕将宫墙模糊成一片灰影。
“拟旨。” 霍辞的声音冷得像殿外的冰雨,每一个字都透着压抑的怒意,“召幽陵候即刻返洛,另有军国要事商议,不得延误。
永宁殿的窗纸糊得极薄,冷雨敲在上面,发出 “沙沙” 的声响。
霍衍坐在靠窗的案前,面前的碗里盛着莲子羹,羹汤早已凉透,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像极了他此刻冰封的心。
他穿着件月白锦袍,领口绣着暗金的莲花纹,却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
近日里他察觉到宫人们的眼神,送饭时不敢抬头,回话时声音发颤,连走路都绕着他走,那些窃窃私语像毒蛇一样,从门缝里、窗户外钻进来,钻进他的耳朵:“听说了吗?皇子是幽陵侯的儿子,不是陛下的”
“陛下要废了他,立三皇子为储君。”
“皇后娘娘也被禁足了,说不定要被废后呢”。
霍衍盯着书简上的字,却半天都不曾翻动。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够好,所以父皇不喜欢他。可现在,他们却说,他根本不是父皇的儿子。
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身雨气的赵姝走了进来。她穿着皇后朝服,领口和袖口绣着繁复的凤凰纹样,却被雨水打湿了大半。
她看到霍衍僵坐的模样,心口一紧,快步上前,伸出手想摸他的脸,像小时候那样安抚他。
可霍衍却猛地偏头躲开,她的手指落空,悬在半空,带着雨水的凉意。
“母亲。”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眸中此刻盛满了红血丝,眼底的委屈和愤怒像要溢出来,“外面的人说,我是二叔的儿子,不是父皇的。是真的吗?”
赵姝瞬间僵住,眼眶像被雨水浸过一样,瞬间红了。
她慌乱地摇头,声音发颤:“衍儿,别听他们胡说!那些都是谣言,你是娘的儿子,是陛下的嫡子,怎么会是别人的孩子?”
霍衍猛地站起身,锦袍的下摆扫过案角,“哗啦” 一声,青瓷碗摔落在地。白瓷碎片溅了一地,凉透的莲子羹洒在金砖上,黏糊糊的。
他一步步逼近赵姝,眼底的红血丝愈发明显,声音也拔高了几分:“若不是真的,为什么所有人都在传?”
赵姝被他逼得后退,她看着儿子眼中的陌生和愤怒,心口像被撕开一个口子,疼得说不出话。
她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却只能化作哽咽:“衍儿,不是的,真的不是的……”
他背过身,望着窗外的雨幕:“我自小就知道,父皇不喜欢我。他看我的时候,总是冷冰冰的,连话都不愿意跟我说。”
赵姝看着儿子的背影,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衍儿,你是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娘怎么会骗你?”
“若真是诬陷,为什么没人站出来为我们说话?” 霍衍的声音低沉,带着深深的失望。
赵姝踉跄着后退,撞在案几上,案上的烛台终于掉落在地,烛火熄灭,偏殿里瞬间陷入一片昏暗。
她空有皇后之位,连保护自己的儿子都做不到。
第二日清晨,雨丝依旧缠绵,却比昨日更添了几分刺骨的寒。
永宁宫的梳妆台前,镜中映出的女子,褪去了往日惯穿的素色襦裙,换上了一身正红蹙金双凤穿花长裙,金线绣成的凤凰展翅欲飞,如烈火燎原。
她让侍女卸去了素银簪,换上了一支赤金累丝嵌红宝的步摇,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映得她眼底的光忽明忽暗。
脂粉只淡淡敷了一层,遮住了眼底的青黑,却没掩去红肿的眼尾 。
她知道,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梳妆,她要以最明艳的模样,去见霍辞,也以最决绝的姿态,了断这场冤屈。
推开永宁宫宫门时,雨丝落在她的裙摆上,打湿了裙摆的金线,却没浇灭那抹红的热烈。
昭阳殿御书房内,霍辞正俯身看着廷尉司递来的卷宗,他的眉峰始终紧蹙,眼底布着淡淡的红血丝。
昨夜他几乎未眠,案上的茶换了三盏,都凉透了,疑心像藤蔓一样,缠着他的心脏。
“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内侍的通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霍辞抬眼时,正见赵姝走进来那抹正红撞进眼底。
他从未见赵姝穿得这样艳,红裙似火,步摇流光,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她的裙摆沾了雨,银狐绒领口也湿了一角,却依旧挺直着脊背,像一株在寒风中倔强绽放的红梅。
赵姝对着他盈盈一拜,裙摆的凤凰似要从裙上飞起。
她抬起头时,字字清晰:“陛下,幽陵侯是无辜的,妾是清白的。还望陛下顾念兄弟之情,父子之情。”
她说兄弟,谈父子,却唯独没有说夫妻,那他与她的情呢?
“赵姝,你什么都不要说,回你的永宁宫。”
她往前迈了一步,红裙扫过地面:“陛下,您与妾这么多年的情分,竟然抵不过别人的几句挑拨么?”
“赵姝,你我有什么情分?你若与朕有情分,到现在还会想着为他求情!”霍辞胸口不住地起伏,他快要气炸了。
霍辞看着她眼底的光,那光里有急切,有委屈,有绝望,还有一丝他从未见过的破碎。
“陛下,妾不是为幽陵侯求情,而是为陛下。”
“赵姝,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朕,但是你哪一次真正为朕着想?你要是真为我,便即刻回你宫中。”
赵姝的心猛地一沉,她抬手抚上心口,那里还藏着一枚小小的玉牌,是霍衍出生时她与霍辞一起刻的,上面刻着 “辞姝” 三个字。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眼底的脆弱已被决绝取代:“陛下,臣妾以皇后之尊起誓,若臣妾与幽陵侯有半分逾矩,若衍儿非陛下骨血,臣妾愿以死明志!”
“死?哈哈哈,你竟然为了他去死。”
“陛下,妾若不死,您不会信妾。不会放了幽陵侯,太后便会怪责陛下,妾不希望看到兄弟母子离散。”
“好好好,朕成全你,赵姝!”
“当她正要转身的那一刹,她听到:”赵姝,你可曾爱过朕?”
她顿住,再抬眸时,眼中已经挂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子彧,愿我与你永生永世不再相见。“
说完,她转身走出昭阳殿,红裙的裙摆扫过门槛,像一道燃尽的火痕。
回到永宁宫时,内侍正捧着黑漆托盘站在宫门口,托盘上的毒酒、白绫、匕首。
赵姝慢慢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艳绝的自己,赤金步摇的流苏垂在颊边,像一滴凝固的血。
她抬手取下步摇,放在妆台上,轻声呢喃:“霍辞,我赵姝一生无愧于心。”
拿起毒酒时,她的手微微颤抖,银壶的冰凉透过手指传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却没有犹豫,仰头将毒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她却强忍着没咳嗽,只是看着镜中自己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浅淡的笑。
“母亲!”
殿门被猛地推开,霍衍冲了进来。他穿着的月白锦袍沾了泥污,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脸颊还带着奔跑后的潮红,眼中此刻满是惊恐。
他看到赵姝手中的空壶,看到她嘴角溢出的乌血,瞳孔骤然收缩,尖叫着扑过来:“母亲!”
赵姝的身体晃了晃,她看着扑进自己怀里的儿子,眼底瞬间盈满了慈爱,想抬手摸他的头,手指却只碰到他凌乱的发丝,便无力地垂下。
“衍儿……” 她的声音微弱得听不清楚,乌色的血顺着嘴角流下,滴在霍衍的月白锦袍上,像一朵绽开的墨梅,“别难过……去找婉儿……”
霍衍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她的红裙上,“母亲别离开我。”
赵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认她为母…… 她会…… 护你……”
“我不!我只要母亲!”
腹中一阵剧痛袭来,五脏六腑彷佛错位。
“听话……” 赵姝的声音带着最后的哀求,“娘要走了…… 好好活着…… 别让娘…… 失望……”
“快走”
音落时,她的头歪在霍衍的肩膀上,红裙铺在地上,像一滩凝固的血。
霍衍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哭得肝肠寸断。
这时一只手抓住了霍衍的手臂。
“皇长子快去找贵嫔娘娘,再晚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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