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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封魔印
三日,在修真者漫长的生命里不过弹指一瞬。
但对守静峰上的三人而言,这三日却漫长得如同三载。
谢楠按在主峰与守静峰之间往返七次,带回了布阵所需的全部材料:九块月华石,七滴千年寒髓,三根凤凰翎羽,以及一枚锈迹斑斑的古印——那便是传说中的太古道器“封魔印”,自云缈宗开山以来,只动用过两次。
第一次,镇压了三千年前为祸南疆的化神魔蛟。第二次,封印了千年前险些入魔的某位太上长老。
这是第三次。
商烬这三日未踏出房门半步。他按照师尊的吩咐,全力运转太极道基,将状态调整至巅峰。但无论他如何静心,丹田内那股暗红魔息始终躁动不安,心口的星核更是一日比一日灼热。
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第三日子时,月华如练。
守静峰后山的寒潭边,阵法已经布好。九块月华石按九宫方位排列,每块石头上都刻满了密密麻麻的银色符文。七滴千年寒髓悬浮在阵眼上方,散发着刺骨寒意。凤凰翎羽插在阵法三个角,翎羽上的金红色火焰与寒髓的寒气形成奇妙的平衡。
谢楠按站在阵中,手中托着那枚封魔印。古印只有巴掌大小,通体暗青,表面布满铜锈,但仔细看去,锈迹下隐约有血色纹路流动。
商烬走到阵前,跪下叩首:“弟子来了。”
谢楠按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但很快恢复平静:“入阵,坐于阵眼。”
商烬依言走入阵法,在七滴寒髓下方盘膝而坐。刚一坐下,刺骨寒意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与此同时,心口的星核骤然发烫,魔息疯狂反扑,与寒意对抗。
冰火两重天。
“忍住。”谢楠按的声音传来,“封魔三印一旦开始便不能中断。无论多痛苦,守住灵台清明。”
“弟子明白。”
谢楠按不再多言。他抬手结印,第一道法诀打在封魔印上。
古印轻颤,表面的铜锈簌簌剥落,露出下方暗青色的本体。一道血色光芒从印中射出,直冲云霄,在夜空中炸开,化作无数细密的光丝,缓缓落下。
那是太古封魔之力。
光丝触及阵法的瞬间,九块月华石同时亮起。银色符文脱离石面,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商烬笼罩其中。七滴寒髓滴落,每一滴都精准地落在他一个窍穴上——眉心、心口、丹田,以及四肢关节。
“封魔第一印——封星核!”
谢楠按厉喝,双手印诀变换。封魔印从他掌心飞起,悬浮到商烬头顶三寸处,缓缓旋转。每转一圈,就有一圈血色光环落下,套在商烬身上。
光环收紧。
商烬闷哼一声,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那颗躁动的星核被强行压缩、封印。魔息疯狂反扑,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想要冲破束缚。
“守住道心!”谢楠按的声音带着灵力,如晨钟暮鼓在商烬识海中炸响。
商烬咬牙,全力运转太极道基。黑白二气在丹田内形成漩涡,将暴走的魔息一点点拖入其中,强行炼化。
但这只是开始。
半个时辰后,星核的光芒终于黯淡下来,被一层血色薄膜完全包裹。第一重封印完成。
谢楠按脸色苍白了一分,但他没有丝毫停顿,立刻变换手印:“封魔第二印——封血脉!”
封魔印旋转速度骤然加快,无数血色符文从印中涌出,如锁链般钻进商烬体内。这些符文顺着血脉流淌,所过之处,每一个蕴含魔血的细胞都被打上封印。
这才是真正的痛苦。
如果说封印星核是外力压制,那封印血脉就是从根源上的抹杀。商烬感觉自己的血液在沸腾、在燃烧,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在血管里穿刺。更可怕的是,随着血脉被封印,那些深植在血脉中的记忆碎片开始翻涌——
他看到一片血色的海,海中漂浮着无数尸体。他看到一个黑袍身影站在尸山血海之巅,仰天长笑。他看到天穹崩塌,星辰坠落……
那是魔尊商九幽的记忆。
“不……”商烬双目赤红,意识开始模糊,“我不是……我不是他……”
“烬儿!”谢楠按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丝急切,“凝神!记住你是谁!”
我是谁?
商烬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雨夜中,师尊撑伞而来的身影;晨光里,澈儿捧着药碗的乖巧模样;古树下,兄弟俩一起练剑的日日夜夜……
我是商烬。
守静峰的商烬。
这个念头如定海神针,将翻涌的记忆碎片牢牢压下。商烬深吸一口气,强行将意识拉回现实,继续配合师尊的封印。
又一个时辰过去。
当最后一道血色符文融入血脉,商烬体内的魔息彻底沉寂。那股源自血脉深处的躁动消失了,心口的星核也不再发热。此刻的他,从气息上看与普通道修无异。
第二重封印完成。
谢楠按的身形晃了晃,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但他擦也不擦,双手结出最后一个,也是最复杂的手印。
“封魔第三印——封记忆!”
这一次,封魔印没有旋转,而是缓缓落下,最终停在商烬眉心前三寸。印底的血色纹路亮起,映照在商烬额头上,形成一个复杂的烙印。
“此印会封印你关于魔血的一切记忆。”谢楠按的声音很轻,带着难以察觉的疲惫,“从今日起,你将忘记自己是魔修后裔,忘记魔渊发生的事,忘记荧惑星核,也忘记……为师为你封印的代价。”
商烬想说什么,但烙印已经落下。
一股无法抗拒的困意袭来,他的意识开始下沉,沉入无边黑暗。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师尊苍白的脸,和那双眼中一闪而逝的……痛楚。
然后,黑暗吞没一切。
---
商烬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在一片黑暗中行走。前方有光,他拼命追赶,却怎么也追不上。身后有声音在呼唤,很熟悉,却想不起是谁。
走了不知多久,他看见一扇门。
门是开着的,门后是一座开满桃花的小院。院子里有两个孩子在玩耍,一个穿红衣,一个穿白衣,笑声清脆如铃。
他想进去,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住。
“时候未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什么时候才到?”他问。
“等你真正明白自己是谁的时候。”
话音落下,门关上了。黑暗再次涌来,将他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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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哥哥你醒醒……”
商烬睁开眼,看到的是商澈焦急的小脸。见他醒来,商澈眼睛一亮:“哥哥你终于醒了!你都睡了两天了!”
“两天?”商烬撑起身,发现自己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窗外阳光明媚,已是正午。
“是啊,师尊说你突破时出了点岔子,灵力透支昏迷了。”商澈端来一杯温水,“喝点水吧,师尊让你醒了去古树下找他。”
商烬接过水杯,脑中一片混沌。
突破?他什么时候突破了?
努力回想,只记得三日前在魔渊清理魔物,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记忆像是被生生挖掉一块,只留下模糊的空白。
他甩甩头,喝下水,起身更衣。
推开房门,守静峰一如往常。古树苍翠,药田繁茂,灵鸟在枝头鸣叫。阳光洒在青石路上,暖洋洋的。
一切都很正常。
但商烬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仿佛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走到古树下,谢楠按正在煮茶。见到他,师尊抬眼看过来,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淡淡道:“醒了?坐下喝茶。”
商烬依言坐下。
谢楠按推过来一杯茶,茶汤清澈,香气清冽,茶烟袅袅,映着谢楠按比往日更加苍白的脸。他的手指搭在杯沿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为师要闭关一段时间。”谢楠按开口,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短则三月,长则半年。”
商烬心中那莫名的慌乱感陡然加剧:“师尊,您……”
“不必多问。”谢楠按打断他,目光落在商烬眉心——那里平滑如初,封魔印的烙印已隐没无形,“你既已突破筑基中期,便该担起守静峰的事务。峰内药田、藏书阁的日常打理,澈儿的功课督导,都由你暂代。”
“是。”商烬垂首应下,却忍不住抬眸,“师尊,您的伤……”
“旧疾复发罢了,无碍。”谢楠按饮尽杯中残茶,起身,“这半年,若无要事,莫要离峰。若有人问起……”他顿了顿,“便说为师在参悟雨道第七重。”
话音落下,他已转身走向后山禁地。背影依旧挺直,但商烬却看到师尊走过青石路时,脚下有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雨雾在支撑。
那不是御空,而是……力竭。
商烬站在原地,直到那袭白衣消失在禁地结界后,才缓缓握紧了拳。
有什么地方不对。
可他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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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地之内,并非想象中灵气充盈的洞府,而是一片荒芜的雨境。
雨永不停歇地落下,打在焦黑的土地上,积起深浅不一的水洼。这里没有日月,只有永恒的阴云与雨幕。正中,一座孤亭矗立,亭中石桌上,放着一盏已经熄灭的琉璃灯。
谢楠按踏入亭中,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地,咳出一口暗金色的血。
血落在积水中,竟发出“嗤嗤”声响,蒸腾起带着星屑的雾气——那是强行催动封魔印、燃烧雨魄本源后,道基反噬的征兆。
封魔三印,封的是商烬的星核、血脉与记忆,耗的却是他三成修为、半数寿元,以及……雨魄本源的永久损伤。
他擦去嘴角血迹,在亭中蒲团上盘膝坐下。双手结印,周身雨雾弥漫,试图修复破损的道基。但灵力运转到心脉处,便如撞上一道无形壁垒,剧痛锥心。
那是雨魄残缺的后果。
从今往后,他的修为将永远停滞在元婴巅峰,再无寸进可能。而原本绵延千载的寿元,也只剩下不足三百年。
三百年。
谢楠按缓缓睁开眼睛,望向亭外永不停歇的雨。
值得吗?
他想起那孩子跪在阵中,浑身浴血却依然清亮的眼睛,想起他咬牙说“弟子不想忘记师尊和澈儿”时的倔强。
值得。
雨丝飘入亭中,打湿了他的衣襟。他闭上眼,开始漫长的闭关调息。只是这一次,修复的不再是旧疾,而是注定残缺的道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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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静峰的日子,在谢楠按闭关后,忽然慢了下来。
商烬接替了峰内所有事务。每日清晨,他监督商澈练剑、修习《云水诀》;午后,他打理药田,照料那些娇贵的灵草;傍晚,他整理藏书阁的典籍,偶尔也会挑几本适合澈儿的功法细读。
一切都井然有序。
除了他脑海中那片挥之不去的空白,和偶尔心口莫名泛起的灼热。
第七日,商澈在练习“化雨成丝”时,指尖灵力忽然失控,细密的雨丝凝结成冰针,朝他自己反噬而去。商烬想也未想,闪身上前,一掌拍散冰针,却因动作太快,指尖被一道漏网的冰针划破。
血珠渗出,滴落在青石板上。
商澈吓坏了,连忙抓过哥哥的手:“哥哥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话音戛然而止。
商澈怔怔地看着那滴血——暗红色,在阳光下流转着极淡的金芒,落在青石上,竟将石板蚀出一个小坑,冒出丝丝黑气。
“哥哥……你的血……”商澈的声音在发抖。
商烬也愣住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而那滴暗红色的血,分明与寻常人的鲜血不同。
为什么?
他体内运转的明明是纯正的道家灵力,太极道基稳固,丹田澄澈,没有半分魔气。可这血……
“许是前几日突破时,灵力淬体留下的异象。”商烬收回手,用衣袖遮住伤口,语气平静,“不必大惊小怪。”
商澈将信将疑,却不敢再问。
当夜,商烬独自坐在房中,对着烛火审视自己的手掌。伤口已经消失无踪,皮肤光洁,连疤痕都没有留下。
他尝试运转灵力,一切正常。太极道基缓缓旋转,黑白二气交融,生出精纯的灵力流遍四肢百骸。
没有任何问题。
可那滴暗红色的血,却像一根刺,扎进了他心里。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夜空。今夜无云,星海璀璨。那两颗紧挨的双星依旧明亮,而在它们旁边……似乎有一颗暗红色的小星,光芒微弱,几乎看不见。
商烬凝视那颗星许久,直到眼睛发酸,才收回视线。
一定是错觉。
他这样告诉自己,然后回到床上,强迫自己入睡。
可他不知道,在他转身后,那颗暗红小星,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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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水流逝。
转眼三个月过去,守静峰迎来了第一场雪。
商澈的《云水诀》修到了第四层,已经能自如操控十丈内的水汽变化。商烬的修为稳固在筑基中期,剑术与术法也愈发纯熟。只是他眉宇间总带着一丝化不开的疑虑,仿佛在寻找什么丢失的东西。
腊月廿三,小年。
玄诚真人亲临守静峰,带来了年节赏赐和一些修炼资源。宗主在古树下坐了半个时辰,与商烬说了些宗门近况,又考校了商澈的功课,临走前,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霁月师弟闭关,可还顺利?”
“师尊一切安好。”商烬垂首答道。
玄诚真人深深看了他一眼,终究没再多问,御剑离去。
待宗主走后,商澈小声说:“哥哥,我觉得宗主爷爷好像……在担心师尊。”
商烬没有接话。
他也感觉到了。这三个月,主峰那边来了三波人,都是“顺路”过来看看,问的都是师尊的伤势。谢楠按闭关前说是“旧疾复发”,可什么样的旧疾,需要闭生死关?
雪越下越大。
商烬让商澈回屋休息,自己则提着一盏灯笼,往后山禁地方向走去。他在结界外站定,望着那片被风雪笼罩的山谷。
禁地有师尊布下的雨雾结界,外人不得入内。但不知为何,今夜结界的光芒比往日黯淡许多,仿佛维持结界的力量正在衰减。
“师尊……”商烬低声唤了一句。
无人应答。
只有风雪呼啸。
他在结界外站了整整一个时辰,肩头落满积雪,才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望去——结界的光芒又黯淡了一丝,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不安,如藤蔓般缠绕心头。
回到房中,商烬辗转难眠。他索性起身打坐,试图以入定平复心绪。但灵力运转至眉心时,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呃……”他闷哼一声,捂住了额头。
刺痛只持续了一瞬,却在他识海中激起了涟漪。一些破碎的画面闪过——
血色星空。黑袍身影。还有……一枚缓缓旋转的暗青色古印。
画面模糊不清,转瞬即逝。
商烬喘着气,额上渗出冷汗。他走到铜镜前,看向镜中的自己。眉心灵台处,光滑平整,什么都没有。
可刚才的刺痛和画面,绝非幻觉。
他闭上眼,尝试以神识内视。识海一片清明,太极道基稳固,灵力流转顺畅。一切都很好。
直到他的“目光”落向识海深处。
那里,有一片被迷雾笼罩的区域。迷雾很淡,淡到几乎看不见,若非刻意探查,根本不会发现。而在迷雾中央,似乎……有一道血色烙印的虚影。
封魔印。
这三个字毫无征兆地跳入脑海。
商烬浑身一震,猛地睁开了眼睛。
封魔印……那是什么?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那片迷雾,那道烙印,又是什么?
疑问如潮水般涌来,冲击着他“正常”的记忆。他头疼欲裂,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指尖深深插入发间。
不能想。
有个声音在警告他:不能再想下去。
他强迫自己停止思考,一遍遍运转《焚天诀》,让炽热的灵力流遍全身,驱散那刺骨的寒意和莫名的恐惧。
天亮时,他才勉强平静下来。
窗外雪停了,晨光熹微。商澈在院子里练剑,剑锋破空的声音清脆悦耳。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商烬推开窗,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昨夜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可他心里清楚,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松动了。
而此刻,禁地深处。
谢楠按从入定中醒来,脸色苍白如纸。他摊开手掌,掌心雨雾稀薄,几乎凝聚不成形。雨魄本源的损伤,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
他抬眼望向亭外。
永不停歇的雨,不知何时……变小了。
雨幕稀薄,能隐约看到结界外的景象——那个少年曾站立的地方,积雪上还留着深深的脚印。
谢楠按缓缓闭上眼。
他知道,封印终有失效的一天。而到那时,这场以雨为笼、以命为锁的局,又该如何收场?
他没有答案。
只能等。
等雨停,等笼破,等宿命降临。
或者……等一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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