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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病
医院里,卓越忙着排队挂号,卓桢桢则陪外公坐在候诊大厅的长椅上,聊天、沉默和等待。
卓桢桢搭上老人干枯的手背,冰凉的触感传来,她握紧了些却怎么都捂不热。她问:“外公,您很冷吗?”
“老毛病了,外公没事。”他先挤出一抹笑,随后剧烈咳嗽起来。
那咳嗽声很重,“嗬嗬”声从胸腔深处拽出来,每一下都拖得很长,每一声都带着沉重与痛苦。咳到最后,是一阵急促的喘息。
“怎么咳得这么厉害?”卓桢桢给他顺气,满脸担忧,“是不是着凉了?”
外公枯瘦的手按住胸口,佝偻着背,脸色憋得发紫。他说不出话,只是微微摇头,让她别担心。刚好卓越挂号回来冲两人招手,卓桢桢扶起外公,两人慢慢朝那边走。
诊室里是淡淡的消毒水味,主治医生先问了外公的基本情况,又翻看着病历本上的既往病史。
“天气冷了胸口发紧,往年吃药就能缓解,可今年不管用了。白天还好点,一到夜里躺也躺不住,刚合眼就咳醒,一咳就停不下来。”
医生推了推眼镜,问道:“您这矽肺病,是不是一年多没系统复查了?”
“矽肺病?”这是卓桢桢从没听过的病症。她转头看向卓越,他一脸凝重,冲她摇摇头。她又看向外公,老人垂着眸,手掌依旧按着胸口。
医生没在意打岔,继续问外公最近的症状,最后开了CT检查单:“先去做个胸部CT,看看肺部纤维化的程度。”
卓越接过单子,扶着外公往外走,卓桢桢跟在后面,心不在焉。排队等CT的间隙,她蹲在走廊边上,在手机浏览器上搜索矽肺病的相关词条。
矽肺病,长期吸入游离二氧化硅粉尘所致,主要临床症状有咳嗽、咳痰、胸闷、气急,进行性加重,不可逆。
卓桢桢觉得眼热,抬手捂眼睛。
“在看什么呢?”卓越在她身边蹲下。
外公刚进CT室,他才有功夫照顾妹妹的情绪。卓桢桢把手机重新揣回兜里,嗓子闷得发疼,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卓越在一旁叹了口气:“咱们村子以前有一半儿的人是石匠,打石头、磨石头,防护不当粉尘吸进肺里,时间一长肺就出问题了。”
“二伯,就是因为这病走的。”
“外公不是会计吗?”她问。
“傻丫头,光做穷会计能养活一大家子吗?”那年头,谁不是掰开身体拼命干,更别说卓家八口人。什么活儿都做,只为养家活口。
“外公是什么时候查出矽肺病的?”
“听我爸说,他这病得了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前,差不多是母亲离开家的时候,她大概率不知道外公的病。父亲生病,做女儿的无法在身边尽孝,多么遗憾。
卓桢桢沉默,心里暗暗有了想法:她要为母亲了却遗憾。
CT结果出来得不算慢,下午一点,三人拿着片子回到诊室。医生对着观片灯,一点点挪动片子,他指着一处道:“你看这里,肺部纤维化范围比上次复查扩大了不少。”
“范围扩大了多少?”卓越凑到观片灯前,紧盯那片灰白色的区域。
“从双肺下叶蔓延到了中上叶,三期矽肺的特征已经很明显了。现在首要的是留院观察,先做氧疗和雾化缓解咳嗽,再用药物控制纤维化进展,要是拖到呼吸衰竭,就麻烦了。”
外公语气有些不乐意:“住几天就能好吗?”
“不是能不能好的问题。”医生语气沉了沉,“矽肺不可逆,但规范治疗能延缓病情,至少能让你少遭罪,夜里能躺平睡觉。要是回家硬扛,只会越来越重。”
卓桢桢蹲下身握住他的手,小声劝道:“外公,我们听医生的,留院观察几天。”
“早点检查完能早点回家,也能让大家放心。这几天我留下来陪您,给您解闷。”
外公看着她,终是松了口。
卓爷爷住进单人病房,卓桢桢租了张行军床,就摆在病床边上,老人一有情况她能及时注意到。
卓越先赶回家收拾日用品,再到医院时已近黄昏。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严濡非,手里拎着果篮还有一大袋零食。
“你怎么来了?”卓桢桢十分意外,起身迎上去。
严濡非把果篮放在床头柜,又将零食袋递给她:“听卓越说你在医院陪着外公,我正好没什么事,就过来看看。”
“你来就来,买这么多东西干嘛?”外公说着,就要把东西提还给他,严濡非则推拒。一进一退,场面滑稽。
“您就别跟他客气了。”
卓桢桢劝道,卓越也出来帮腔:“就是,跟您未来孙女婿就别客气了!”
闻言,两名当事人均是耳根发热,目光对上后又赶紧移开。卓爷爷阅人无数,哪儿能看不懂他们俩的小心思,于是不再执意推拒那些东西,脸上堆着笑,连面色都变好了。
“我还没吃晚饭呢。小越啊,你带我去楼下食堂吃点,顺便逛逛,透透气,晚点再回来吧。”
卓越何等机灵,立刻明白卓爷爷的意图,当即应下。病房门被轻轻带上,原本热闹的空间瞬间安静下来。
“要不要......”
“你......”
两人同时开口,严濡非闭嘴,示意对方先说。
卓桢桢为他们的默契发笑,唇角轻扬:“我想问你渴不渴,要不要喝口水。”
“不渴。”他嘴角同样带笑,“原本打算问你有没有吃晚饭,但想到外公没吃,你肯定也没吃。”
卓桢桢下意识摸了摸肚子,才想起来自己没吃中午饭:“光顾着办住院手续,还没来得及吃。”
“那走吧,我们去吃饭。”严濡非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递给她,“医院附近有家小面馆,我来的路上看见了,人挺多,味道应该还不错。”
卓桢桢接过外套,跟着他走出病房。
外面的天彻底暗下来,两人并肩走在医院走廊,严濡非刻意放慢脚步,跟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出了医院大门,晚风裹着凉意吹来,卓桢桢拢了拢外套。严濡非注意到,弯腰替她拉上拉链,一直拉到领口,不给冷风钻进去的机会。
“拉上拉链好丑。”卓桢桢觉得自己像球,刚准备把拉链拉下去,却被他捉住手。
“手这么凉,还不裹严实点儿?”严濡非皱眉,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要不要我帮你暖暖?”
卓桢桢点头,下一秒,掌心被摊开。
严濡非的指尖轻轻划过,然后,五指穿过她的指缝,与她紧紧相握。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卓桢桢能清晰感受到他指节的轮廓,还有掌心传来的温度。
两人的手就这么牵着,直到坐进面馆才松开。
过了饭点,店里坐着吃面的食客不多,大部分是等待打包的。收拾桌子的老板娘见两人进来,热情招呼:“两位想吃点什么?”
严濡非看了眼墙上的菜单,偏头问她:“你想吃什么?”
“随便,我都可以。”
“那就两碗炸酱面,不加黄瓜丝。”
老板娘说了声“好嘞”,跑到后厨麻利备餐。卓桢桢看向严濡非,面露惊喜:“你怎么知道我不吃黄瓜?”
她从小就不吃黄瓜,极度厌恶的那种,连味儿都闻不得。在黄桷村的这半年,家里的饭桌上从没出现过黄瓜,菜地里也不种它了。
严濡非没详细说,卓桢桢也不追问,猜想应该是卓越告诉他的,毕竟两人在她的默许下达成了战略合作。
但其实,他是自己发现的:卓越喜欢吃黄瓜味薯片,每次卓桢桢都会躲得远远的。
很快,两碗面端了上来。酱色臊子裹满劲道的面条,再撒上一把葱花,热油一泼,刺啦一声,香气瞬间漫开。卓桢桢挑起一筷子,刚入口就被惊艳。
裕市小面的牌匾遍布全国,她在海市也吃过几回,从没尝过这种味道。
果然,还得吃正宗。
卓桢桢胃口格外好,吃得专注,没留意到严濡非的目光。她吃饭的时候,习惯左右后槽牙轮流咀嚼,下颌轻晃,像羊驼。他看着她,没忍住笑出声。
卓桢桢咽下口中的食物,不解地问他笑什么。
“就是觉得你吃饭的时候像羊驼。”解释完,他笑得更加放肆。卓桢桢翻了个白眼,骂他无聊。
一笑一骂的互动,全落在老板娘眼里。她脸上堆着笑,嗓门亮堂:“你们小两口感情真好!小伙俊,姑娘俏,坐一块儿真般配噢!”
热情话多,是裕市人的共同点。
卓桢桢难为情,不说话只是埋头吃面。
“她脸皮薄,老板娘别笑话我们了。”严濡非维护道。
“小伙子看着斯文,对女朋友倒是上心得很。”老板娘笑意更甚,转头对卓桢桢道,“我刚刚看他吃饭的时候都一直盯着你,能看出来他很喜欢你,你可不能把他放跑咯!”
卓桢桢随便应付了一声,她才满意地回后厨忙活。
终于能安安静静地吃面了。严濡非早早放下筷子,卓桢桢不好意思让他久等,只能加快进食速度,最后以一口面汤结束晚饭。
走出面馆时,老板娘特地出来送他们,还说了一些类似于“长长久久”的祝福语。
卓桢桢礼貌微笑,然后扯着严濡非的衣袖快步走。两人的影子一前一后,被路灯拉得很长。夜风吹在脸上,带着点初冬的凉,她却不觉得冷,刚好给羞红的脸颊降降温。
突然,严濡非的手动了动,然后轻轻牵住她。影子开始慢慢挨近,最后几乎要叠在一起。
“我的手已经不冷了。”卓桢桢小声嘟囔,但没甩开他,就听他沉声开口。
“不冷也牵着。”
两人沿着医院外的小路慢慢走。路边的梧桐叶落了一地,卓桢桢故意往上面踩,弄出沙沙的响声,像在撒气。严濡非看出她心绪不佳,捏捏她的手。
回到住院部,卓越催促的电话刚好打进来,让他赶紧来停车场。严濡非也该返程了,明天还要上班。卓桢桢松开他,挥手告别:“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
严濡非知道她在为外公的病而忧心,安慰的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最后变成几句家常话。
“这几天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出院那天,我来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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