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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祭
“公主身体不适?”
赵文卓突兀出声,我抬眼瞧他。
他解了大氅搭在手上,一身戎装,俊朗面上适时露出担忧之色,“您瞧上去心神不宁。”
闻言,我面上神色迅速隐去,“初次祭拜英烈,如此庄重之事,本宫不敢怠慢,只忧心犯了忌讳。”
“是啊,英烈。”
赵文卓重复了一遍,语气有些微妙,“我父亲葬于故土,衣冠冢却立在此处,每年今日,我都得对着这空冢祭拜。”
他提起赵霖将军,我心下微动,“赵霖将军忠烈千秋,本宫敬佩。”
赵文卓意味不明的“哼“一声,“父亲战死那年,我才及冠。”
他声音不高,像是在自言自语,“翡将军将我父亲带回时他仍睁着眼。翡将军说父亲不肯走,他合了一路,也没办法让他闭眼。”
我瞧见赵文卓攥紧了大氅毛领。
“他是在担心我。”赵文卓似笑非笑的看向我,轻声问我:“殿下,你猜我父亲怎么合上眼的?”
我有些毛骨悚然起来,赵霖将军的殉国细节,朝中有卷宗记载,但不曾有如此详细。
还不待我回答,赵文卓接上自己的话,“他瞪着眼,不肯闭。我用手合了三次,最后一次,我说赵家满门忠烈,他的儿子也绝不会辱没门楣!这一次,他合上了眼。”
我哑然,心中震动。
最终只能道:“赵将军这些年守土戍边,劳苦功高,是国之将士。”
赵文卓“哼笑”一声,不再言语,车厢内重回寂静。
我心中却警铃微作,赵文卓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缅怀,却又隐隐透着一股扭曲的自嘲。
他是对自己如今所作所为的讽刺,还是在暗示我什么?
思虑间,车驾停了,已到云州城门口。
陈文远和林禀等云州官吏在此等候。
见我们车驾,陈文远挤过来在车驾边问候我和赵文卓。
“下官参见公主殿下,参见将军…”
仍旧是那张堆着谄媚笑的盘子脸,一双眼珠转着,扫过我和赵文卓。
不过此时,我已不再认为这人是个不会审时夺度的草包。
车架外雪更大了些,官道上铺了一层厚雪。
寒风夹杂着雪花灌进来,卷走了车驾里最后一点热乎气。
“陈大人,人都齐了吗?”
我打断他的恭维话,“齐了便启程。”
我说的人,是云州各官吏,按惯例是要一同前往英雄冢的。
陈文远闻言连忙哈腰点头,“都来了,连个告病的都无。”
林禀在远处,冲我们拱手行礼。
于是车驾再起。
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行至英雄冢所在的矮山下。
上山便要步行了。
赵文卓先行下了车驾,朝我伸出手,“公主。”
我顿了顿,抬眼往四下看。
人群跟着我们车架后,有官吏和云州各世家,还有百姓,不过百姓是自发来的,远远地,畏惧的看着我们这处。
不知谁撒了纸钱,被寒风送到我面前。
我目光在那白色纸钱上停了一下,然后搭上赵文卓的手下了车驾。
矮山不高,官道也被提前清理过,但风雪中上行,路便显得崎岖。
阶上盖了层雪,赵文卓走在我身侧半步之后,靴子踩在雪上,咯吱作响。
他带来的一部分人已散入人群和山林,剩下三四个和替换青柳和梨红的两名侍女一起跟随在我们身后。
再后便是祭拜的人群迤逦而上,低声交谈与风雪声混在一处,在空茫寂静山野中回响。
我的目光蜻蜓点水,准确在人群里找到沈知白。
他并未抬头,正和身边的吴一忠低声说些什么。
“公主在看什么?”
赵文卓声音冷不丁在我身侧响起。
我回头,并不慌乱,“瞧英烈们魂归之地。”
恰在此时,风雪忽大,赵文卓面容糊在风雪里,我瞧不真切。
只听他道:“原本英烈冢并非是所有人都能进的。”
他的声音并没有什么波动,好似只是平平淡淡的在叙述那一段往事,“是我父亲,他说为国捐躯者,无论生前如何,死后理应受万民香火祭拜,英魂需有归处。便力排众议立了‘义勇将’碑,让士卒之人也能入英雄冢,受百姓祭拜。”
我抬头往上看,银装素裹,山野间好似裹了一层素色锦被。
难怪我父皇会说出那样一番夸赞赵霖将军之言,可他的儿子却深陷通敌卖国的泥潭。
我一时间心绪复杂,沉默一下,我问:“这里葬的下吗?”
赵文卓轻笑一声,声音很快散在风雪里。
又上了一段山路,风雪渐小。
“葬不下…”
赵文卓回答了我的问话,“将领尚不能全入英雄冢,更何况那些连名字都说不全,稀里糊涂上了战场又稀里糊涂死去的士卒。”
他的的声音压得有些低,几乎被风雪吞没,“所以能进这英雄冢的,多是立了特殊功勋的士卒,或是像我父亲这般的将军。但更多的无名士卒,身躯都寻不回,又或是一同烧了,将一捧不知谁的骨灰装起,一起葬进来。葬在那个‘义勇将’的碑下。”
我脚步微顿,侧头看他。
赵文卓面容沉静,望着前路。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英雄冢的牌坊已在风雪中显露出朦胧的轮廓。
“将军此言,是觉得不公?”我问道。
“公与不公,死人又不会说话。”赵文卓扯出一个模糊的笑,“是非功过还不是活人说了算。我父亲给了他们一个名分,一个受香火的地方,边军士气便为之一振。公主是锦绣堆里长大的,你觉得那些死的糊涂的人值吗?”
这话尖锐,甚至算得上大逆不道,好似能契合上他通敌卖国的观念。
我瞥了他一眼,并未动怒,只淡淡道:“赵霖将军高义,边军感念,百姓祭拜,此为人心所向。”
“值与不值你问本宫做什么?”我偏头看向连绵山脉,“本宫倒觉得他们并不糊涂。若是放任北夷人骑马南下,烧杀劫掠,抢地抢人,才是悲剧。他们不止是为大齐,更是为了保护自己故土和亲人。”
赵文卓低笑一声,不再言语。
山道尽头立着一块厚重石碑,上书“忠烈千秋”几字,已被岁月侵蚀的斑驳,更显肃穆庄严。
石碑后坟茔层层,碑石林立。
风雪渐息,碑林正中是广场,已设好祭台。
三牲五畜、瓜果烈酒、香烛纸钱一一排开。
赵文卓率先上了祭台,我紧随其后。
人群在祭台周围集聚,里层是官吏和各世家代表,边防军外便是百姓,此刻人声渐息,所有目光皆集聚过来。
赵文卓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威严,“我赵家三代戍边,祖父、父亲皆战死沙场,每每思及,痛彻心扉,亦以此为荣!”
人群中有人低声啜泣,显然是想起了战死的亲人。
“今日我赵文卓,携妻一同祭拜忠烈!”
我心中五味杂陈。
想起了王妺,想起她信中所言,想起轩哥儿。
赵文卓此刻哀思越是真挚,便越显得他的所作所为荒诞而可悲。
赵霖将军若在天有灵,目睹亲子通敌叛国,谋害发妻,戕害亲儿,该是何等痛心疾首。
司礼将三柱高香递向赵文卓。
我上前顺手截了香。
人群哗然,各类目光皆落在我身上,恍若未觉,我举起香,也并未看赵文卓,而是拔高声音:“大齐长公主李长风,奉陛下之命,代天子祭拜北疆英烈!”
“自大齐立国以来,北疆战事不断,无数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换得我等今日之安宁。我等今日聚于此地,祭所有为守疆土、护百姓牺牲之英烈忠魂!”
我举起香长长一拜,猩红火点在风中明明灭灭,“忠魂不朽,功绩永存!英烈不朽,大齐永存!”
我的声音在碑林坟茔间回荡。
祭台下一片寂静。
随后,人群里有人高呼出声:“英烈不朽!大齐永存!”
旋即零星响起应和声。
接着,人群应和声渐多如浪潮,在英雄冢回荡不息。
“英烈不朽!大齐不灭!”
我这才将香插入炉中,青烟袅袅而上,最后散在寒风中。
一回头,对上赵文卓阴鸷目光。
他身旁司礼目瞪口呆,左右瞧瞧,又递了一柱香给赵文卓。
“早闻长公主飒爽英姿,今日末将见识到了。”他接过司礼手中香,并未当场发作,深深看了我一眼。
随后同样一拜,给诸位英烈上了香。
随后司礼念祭词,将北地一桩桩英烈旧事一一诉说,人群垂首恭听,间或有抽泣声起,白色纸钱如雪沫,散在碑林间。
我看向人群,准确寻到沈知白的位置。
他侧耳倾听,面上神色复杂。
或许是察觉我的目光,抬眼和我对上。
他对我微微点头,我便知晓,亲兵已在山林间设伏,待冬祭结束,便是活捉赵文卓之时。
祭词毕,便是献牲、焚帛和祭酒。
我和赵文卓上前,这次司礼一人递了一杯酒。
赵文卓举杯:“祭,我北疆英魂!”
我:“祭,北疆英魂!”
清冽酒液落地。
到此祭礼便只剩最后一项——点长明灯。
特制的油灯被一一分发,由主祭人带头,将其悬挂于英雄冢前特设的长杆上,寓意以灯火为引,照亮英魂归乡之路。
赵文卓拿起一盏灯,用火折子点燃。
昏黄温暖的光晕在他手中亮起,映着他冷硬的侧脸线条,竟似柔和了几分。
但他转递向我,面容依旧冷硬,“请殿下为英烈引路。“
我瞧着他,实在不懂他的想法,最后伸手接过灯盏。
灯盏不重,却仿佛有千钧。
我持灯走到那排长竿前,踩上木阶登上高处。
风雪中灯盏明灭不定,我微微侧身挡住大半风雪,将灯盏挂上挂钩。
暖光在风雪中摇曳,如点点星光。
我退开一步,回头看。
赵文卓挂上了他的那一盏,接着是陈文远、林禀、各位将领、世家代表…
越来越多的灯盏被悬挂,渐渐连成一片暖色光路,蔓延至远处。
人群中不知谁先起了调,低沉的北地歌谣响起,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悲怆而雄浑的歌声在山野间回荡。
我站在原地,望着这一路亮着的灯盏,耳边回荡着悲怆歌声,心中情绪翻涌。
突兀地,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
是赵文卓。
他正负手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我。
隔着飘飞的雪沫和明灭灯火,他的眼神深邃难辨。
我微微蹙眉,心底陡然升起不安。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英雄冢侧后的山林中,猛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哨!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器出鞘的金属摩擦声!
“咻——”
数只羽箭朝我极射而来
“有刺客!保护将军和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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