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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中观察
文成笑着打圆场:“让他们去。咱们玩咱们的。”她拉过李常乐,“姑姑,我新学了一首吐蕃民谣,唱给你听。”
她清了清嗓子,用生涩的吐蕃语唱起来。调子苍凉悠远,歌词大意是游子思乡。唱到一半,李常乐忽然低声跟着和。两个女子的声音一清越一低沉,在喧闹的雅间里织出一片奇异的宁静。
一曲终了,满座寂静。临川公主眼圈红了:“姑姑,你到了吐谷浑也要常唱歌呀。”
“唱,怎么不唱?”李常乐笑,笑容里却有了水光,“我唱给他们听,让他们知道,大唐的公主不是笼中鸟,是能飞过雪山的鹰。”
这话说得豪迈,可所有人都听出了其中的不舍。
夜渐深,楼外的灯火却愈发明亮。众人移到窗边赏灯,只见曲江池上漂着千百盏荷花灯,星星点点,与天上银河相接。远处传来百姓的欢歌笑语,混着更鼓声声,织成了长安上元夜独有的繁华。
“真好啊。”李常乐靠着窗棂,轻声说,“这样的长安。”
没有人接话。大家都明白她在说什么。这样的长安,她很快就要看不到了。
就在这时,李常乐忽然转过身,面向所有人,深深一揖。
众人大惊,慌忙起身。
“常乐姑姑这是做什么?”李承乾去扶她。
“这一礼,是谢你们。”李常乐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脸上却带着笑,“谢你们今夜陪我,谢你们给我这样的记忆。我在外漂泊多年,原以为这宫里早已没有我的位置。可你们让我知道,我还是李家的女儿,还是你们的姑姑。”
她声音哽咽了:“我哭,不是怕远嫁,不是舍不得荣华。是你们对我太好了,而我感觉你们要离开我了……”
话未说完,泪水已滚滚而下。
这一哭,像打开了闸门。临川公主先忍不住,捂着脸抽泣起来。接着是豫章公主,是清河公主,连最稳重的李承乾都红了眼眶。李治扑进文成怀里,肩膀一抖一抖。杜荷别过脸去,武明空握紧他的手,指尖冰凉。
满室悲声。
只有文成还站着。她环视四周,看着这些平日光鲜亮丽的兄弟姐妹,此刻哭得像无助的孩子。看着李常乐那个挥洒流星锤如玩水、笑骂由心的公主,此刻泪流满面却挺直脊梁,她也不过是一个不到十七岁的女孩子。
她走上前,轻轻抱住李常乐:“姑姑,我们不会离开你的,我们一直在你背后,你会发光,我们忍不住想靠近这光,我相信我们未来还可以时常这样一起玩。”
然后她转身,声音清亮如玉石相击:“都别哭了。姑姑是去开疆拓土,是去做一件我们都不敢做的事。该为她骄傲,该笑着送她走。”
她一个个去安抚:替临川擦泪,拍豫章的肩,把李治从怀里拉出来,捧着他的脸认真说:“雉奴,你是男子汉了,不许哭。”最后她走到窗边,推开窗,让夜风吹进来。
“你们听,”她说,“长安在笑。百姓在笑。姑姑用她的远行,换的就是这万家灯火,这太平笑声。我们该笑,该替她看尽这繁华,然后告诉姑姑,她守护的长安,一直很好。”
这话像有魔力。哭泣声渐渐止息。李常乐第一个笑出来,虽然脸上还挂着泪:“文成说得对。我该骄傲才对。”
“就是!”杜荷抹了把脸,高声道,“来,举杯!敬弘化公主,愿你在草原上,依旧是大唐最亮的星!”
“敬公主!”
酒杯相碰,泪水混着酒液咽下,却化作一股暖流,烧得每个人心头滚烫。
气氛重新活络起来。有人提议唱《阳关三叠》,有人要写送别诗。文成抚琴,武明空吹笛,李常乐击节而歌。歌声飘出窗外,融进长安的夜色里。
而在揽月轩隔壁的“听雪阁”,有人静静放下了茶杯。
松赞干布坐在窗前,一身寻常汉人文士的青衫,却掩不住通身的王者气度。二十三岁的吐蕃赞普已完全褪去青涩,轮廓分明的脸上,一双深邃的眼如高原的湖泊,平静下藏着看不见的漩涡。
他已在长安住了三个月。这三个月,他走遍东西市,看过百姓交易;访过国子监,听过学士讲学;甚至混入田间,看农人如何耕种。他学唐语,习唐礼,读唐律,像一个最勤奋的学生,贪婪地吸收着这个帝国的一切。
但今夜,他听到了比任何典籍都更珍贵的东西。
从飞花令的诗文才情,到舞剑的英姿飒爽;从李常乐含泪的剖白,到文成冷静的安慰。一墙之隔,他窥见了一个真实的大唐皇室。不是史书上的冰冷记载,不是朝堂上的威仪肃穆,而是一群有血有肉、会哭会笑、在责任与亲情间挣扎的年轻人。
尤其是那个穿石榴红裙的少女。
松赞干布记得她每一个细节:接飞花令时的从容,安慰众人时的沉稳,说起“守护的长安”时眼中的光。那光不是天真,是一种看清了前路艰险、却依然选择前行的坚定。
“赞普,”身旁的侍卫低声问,“可要寻个机会,接近那位文成公主?”
松赞干布端起茶盏,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缓缓摇头:“不急。”
“她确实与众不同。”松赞干布接口,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正因如此,才要再看。我要看的不是她一时的心善,而是骨子里的担当;不是表面的聪慧,而是困境中的抉择。”
他望向窗外。楼下,公主皇子们正相携离去。文成挽着李常乐走在最前,红色的身影在灯火中如一簇跳动的火焰。
“她会是一个好的合作伙伴。”松赞干布轻声说,更像自言自语,“但我要的,不只是合作伙伴。”他的汉语已经很熟。
侍卫不解:“赞普的意思是……”
“我要的是一个能理解吐蕃、愿意为吐蕃着想的人。”松赞干布收回目光,“婚姻可以是结盟的手段,但若真要携手治理一片土地,需要的是心意相通。再等等,等她展现出更多的样子。”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也等大唐陛下,做出最后的决定。”
楼外,车马渐远。欢声笑语散入夜色,唯有楼外楼的灯火依旧通明。
松赞干布独自坐了很久。茶凉了又换,换了又凉。他在想吐蕃的雪山,想逻些城的经幡,想那些还在为生存挣扎的族人。也在想长安的繁华,想刚才听到的哭声与笑声,想那个红衣少女说“该笑着送她走”时的神情。
夜更深时,他起身离开。走到楼梯口,正遇见公孙大娘送客归来。
老教习看到他,微微一怔,随即颔首致意。松赞干布还礼,两人擦肩而过。
“公子慢走。”公孙大娘忽然开口。
松赞干布回头。
老教习笑了笑,眼神意味深长:“长安的春天快来了。草原的花,也该开了。”
这话没头没尾,松赞干布却听懂了。他深深一揖:“多谢指点。”
走出楼外楼,长安城的灯火已熄了大半。只有天边一弯明月,清清冷冷地挂着。
松赞干布走在寂静的街道上,青衫落满月光。他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像在丈量这座城池与故乡的距离。
而在回宫的马车里,文成正靠着车窗出神。武明空靠在她肩头,已昏昏欲睡。李常乐坐在对面,闭目养神,眼角泪痕未干。
“文成,”李常乐忽然开口,没睁眼,“若有一天,也需要你去很远的地方,你会怨么?”
文成沉默片刻,轻声答:“不怨。但会想家。”
李常乐笑了,依旧闭着眼:“那就常写信。告诉我,长安的桃花开了几度,曲江的荷灯漂了多远。”
“好。”
马车驶过朱雀大街,驶向那座灯火通明的宫城。今夜之后,有些人即将远行,有些人要继续留守。但无论去留,他们都已不再是昨日的少年。
成长有时候是一夜之间的事。当你明白了欢笑背后的泪水,繁华底下的担当,离别深处的祝福。成长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文成望着窗外渐近的宫门,想起李治说过的话:“这深宫如海,你我都是其中孤舟。”
但现在她觉得,就算是孤舟,也要做能破浪的那一艘。
为了那些哭泣时需要安慰的人,为了那些远行时需要目送的人,更为了这片他们共同深爱的、繁华似锦的江山。
夜色深深,前路漫漫。
但有些光,一旦在心里点亮,就再也不会熄灭。
弘化公主的车驾离开长安那日,是个薄雾蒙蒙的清晨。这是大唐和亲的第一位公主,但没有盛大的送别仪式,因为李世民从内心不想接受他的盛世还需要公主和亲的结果。只有宫门前寥寥数人,李世民以及几个最亲近的皇子公主。李常乐一身大红嫁衣,头戴李世民亲手簪上的南海明珠冠,在晨光中璀璨如神女。
“二哥,我走了。”她笑着说,眼中却一片清明,没有半分新娘该有的娇羞或忐忑。
李世民握住她的手眼中含泪,很久才说出一句话:“常乐,保重。”
“放心吧。”李常乐反握了握兄长的手,又转身拥抱了文成和武明空,“你们两个,好好长大。等我在吐谷浑站稳脚跟,请你们去看草原的星星。”
最后她看向李治,揉了揉少年的头:“雉奴,替姑姑多看看长安的春天。”
马车启动时,所有人都没有哭。李常乐掀开车帘,一直挥手到宫门消失在视线尽头。文成站在城楼上,看着那列队伍渐行渐远,最后化作天地间一道细细的墨线,心里空落落的。
弘化公主走后,太极宫确实冷清了不少。那个会纵马穿行宫道、会在宴席上豪饮舞剑、会深夜叩开两仪殿与皇帝长谈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了。李世民有很长一段时间沉默寡言,连最得宠的兰陵公主撒娇,也只能换来他勉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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