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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争
小房那张凑近的、带着关心的脸。小赵那声无奈的叹息。吕经理办公室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后,不满又审视的目光。
还有更早些时候,婚礼宴席上那些或明或暗的打量,家庭聚会里无处不在的催促……
母亲的絮语仿佛贴在我的耳边,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又藏不住坐立难安的焦虑,像是最温柔的绞索勒上我的脖子。
我又看见了坐在便利店里的自己,那疲倦又迷茫的面庞映在光洁的玻璃墙上,冷漠地听着午间新闻。
“我市高新区一栋商务写字楼二十三层天台出现一名欲跳楼人员……”
无数张面孔,无数句话语,无数道视线,它们碎裂成锋利的刃,在我脑海里高速旋转。耳朵里响起一阵阵持续的高频嗡鸣,盖过了周围一切声音。
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掌撑在地面上,还在努力维持着平衡。可混沌,却像涨潮的海水,一点一点,吞没了我残存的清醒。
一个看不见的罩子困住了我,每一次呼吸,每一次伸展,都能感受到那坚硬内壁冰冷的压迫。
我试图用冷静、用努力、用行动去撞开一条路,可那无形的墙壁随形而变,柔韧又坚固。
还有他。
那股非人的气息,不知何时又悄然弥漫在四周的空气里,比天台的风更冷,更粘稠。
如影随形的存在,纹丝不动的笑容,镜子里那双空洞的眼睛,浴室门后碎裂的声响……还有那团,从噩梦深处,从温暖的腹腔里蠕动而出的浓黑……
它们不是幻觉。
它们是我的一部分,是因我而生的,是我对“完美”、“安全”、“被认可”的扭曲渴望投射出来的怪物。
即使没有在身边出现,也无时无刻不在宣告着:你逃不掉。
对,我逃不掉。
我的恐惧,我的欲望,我与这个世界的龃龉,永远都不会停止,我们就这样纠缠不休——
它滋生于我的温床,又投下了笼罩我的阴影。
它变成一张柔韧的网,包裹着我,让我无法激烈挣脱,只能慢慢窒息。
它又变成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拿着统一的标尺,丈量着我人生的每一个凹坑与隆起,发出无声的叹息或喝彩。
它最后有了重量。如同整个天空压垮下来,沉甸甸地坠下,落向天台这方狭窄的水泥地面,压在我的肩背上,夯进我的骨头缝里,碾着我的心脏。
撑在地面的手掌开始失控地剧烈颤抖,重心已经不可挽回地前倾、偏移。
在彻底倒下之前,我用尽最后力气,强撑着扣住地面。额头却狠狠撞向了近在咫尺的护栏,擦着粗糙的墙面下滑。
“砰——”
闷响,钝痛。
尖锐的灼烧感在额角炸开,混沌被撕开一道口子。
一双毫无温度的手。
准确来说,只是人手形状的冰冷黑雾突然出现了,轻轻捧住我的脸颊。
“安安,你怎么了……”
轻柔的男声在空中响起,带着无奈的亲昵,
“明明知道自己会犯低血糖,怎么还可以什么都不吃呢?”
又是他……
即使已经一丝力气也无,我还是皱起眉,吃力地挪动起笨重的身躯。
世界在眼前猛地翻转——
湛蓝天幕变成烟灰石板,水泥围栏横着飞掠而过,视野急速拉近又模糊,最后定格在被无限放大、纹理粗糙的地砖上。
肩膀重重撞上地面,五脏六腑都跟着一颤,肺里的空气被硬生生挤成一声短促的闷哼。
眼镜摔落在地,好像碎掉了……
那双“手”又要向我伸来。
“别碰我!”
眼前模糊一片,声音沙哑虚弱,此刻我的愤怒,怎么都透着股无能为力的软弱。
地面在身下微微旋转,恶心感翻涌上来,自己粗重混乱的喘息声在颅内轰鸣。
“滚呐——”
破了音的尖叫从绝望中撕裂而出,那团黑雾像被声浪击中,骤然溃散了一瞬。
浓雾内部翻涌出更活跃的黑色物质,无数零散的阴影碎屑剥落、飘散,随后又狰狞地重新凝聚在一起。
“安安,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推开我吗?”
黑乎乎的“手”慢慢聚成一个高大的人形,悬在半空中,不断地扭曲、浮动。
我狼狈地瘫在地上,看着他“站”在那里。
不再是之前那种英俊、从容、无懈可击的模样。他只是一团勉强维持着人形、不断晃动的阴影,五官是随意划出的刻痕。
可我能感觉到“注视”。从那团不甚明显的凹陷中,一种黏腻得让人呼吸困难的渴望牢牢锁住了我。
他似乎在期待。
期待着我这一次不要再崩溃,不会再逃跑,在耗尽所有的激烈反抗之后,便能疲惫地、乖顺地,心甘情愿地跟他走了。
“我真的……没有恶意的。”
那团阴影里再次发出声音,语调因形态不稳而显得有些晃荡,
“不要害怕我,安安……你需要的,我都能给你……”
“你给我……”
我已经无法说出完整的话,只能断断续续地吐出嘶哑的低语。
“嗬嗬……闭、嘴……”
从喉咙里挤出微弱的气音,不是呼喊,是从裂隙中漏出的绝望声响。
我感受到一股温热,正顺着皮肤纹理蜿蜒而下。它流得很慢,滑过眉骨,漫向眼睫,渗进眼角。
右眼的视野瞬间蒙上一层半透明的红晕,所有颜色都沉入一种暗淡的赭红。
我不适地眨动起眼睛,却只让那粘稠的血液与泪水混合,带来更辛辣的刺痛和彻底的模糊。
阴影已经笼罩下来,挡住了大部分阳光。一片蠕动的黑暗,混合着清冽到令人作呕的熟悉气味,将我彻底覆盖。
“我需要你,安安,只有你接受了我……我才能存在。”
冰冷贴上了我的脸颊,黑雾像有生命的触须,开始缠绕我的手臂、我的脖颈。
体温在迅速流失,感官却愈发敏锐。
源自额头的那道血痕并未停歇。它沿着鼻梁的弧度,流向鼻翼。浓烈的血腥味占据了我的鼻腔,掩盖了其他所有气息。
这味道如此蛮横,但它不属于那团黑雾,它来自于我破裂的躯体,多么令人心安。
身体在求生意志疯狂地催逼下,再次剧烈颤抖起来,像一条被抛上案板的鱼进行最后的弹跳。
侧过身,我用脸颊抵着水泥护栏,指尖死死抠进地面缝隙,企图用这种可怜的方式挣扎,想要逃离开他的“怀抱”。
粗糙的沙烁磨破皮肤,留下一片细密灼热的痛感,但任何动作都是徒劳,我纹丝未动。
最后的反抗,只剩下胸腔里那颗猛烈跳动着、几乎要炸开的心脏。
“我……不要……”
“我……不——”
“为什么?”
男人的声音忽然变了。
不再是那种虚伪的温柔,而是无数嘈杂尖啸的混合体,刺耳、重叠、诡谲:
“为什么!为什么!”
身体被一股力量缓慢托起,离地面越来越远,远到脚下那片令人眩晕的城市都变成了一片小小的缩影。
“你知道拒绝我的代价是什么吗?”
他在我耳边轻飘飘地落下一句。那声音很近,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恍惚间,刺目的天光里,似乎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剪影。
一个女人的轮廓,渐渐与噩梦中的身影重合。穿着那套熟悉得令人心头发紧的职业套裙,头发被高空的风扯得凌乱。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我第一次清晰地看见她。没有梦里的崩溃癫狂。那张脸异常平静,只有泪水干涸的痕迹印刻在脸上。
她看着我,嘴唇翕动:
“……太累了。”
“他们都说……是我的问题。”
“激素……太敏感……不够坚强……”
“工作……孩子……家庭……我好像……什么都做不好……”
“对不起……对不起……”
“我……我不知道怎么做……”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滚烫地淌过我冰冷的脸颊,还没来得及落下,就被一缕延伸过来的黑雾轻柔地拭去了。
“她……”
黑影指向天台边缘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她太脆弱了……”
“她被压垮了……”
“她做不了‘完美’的妻子。”
“她也做不了‘合适’的母亲。”
“她让我功亏一篑、前功尽弃!”
“所以她……只能……”
那虚无缥缈的声音渐渐落实,变得阴湿、狠厉,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间碾磨出来:
“只能去死了。”
一道更凝实的触手,从黑影中缓缓伸出,来到了女人的背后,然后,轻轻一推——
她向后倒下了,如同梦中一样,开始坠落。
缓慢地、轻盈地,像一片脱枝的落叶。
“路……在哪里呢?”
我听见了她最后一句破碎的呢喃。
路在哪里呢?
我好像……也不知道。
紧绷的身体在这一瞬间彻底松懈。四肢无力地垂下,完全依赖着黑影的举托。
反抗的力气,连带着求生的欲望,似乎都随着那女人的坠落而摔碎了。
我扭过头,才发现自己离地面很远,但离天空很近。
阳光慷慨地泼洒下来,白晃晃的一片,刺得人眼球发酸、发痛。风很大、很野,毫无阻拦地横冲直撞,发出猎猎的声响。
这是一个敞亮到无处躲藏的时刻。所有不堪、所有挣扎、所有痛苦,都被冷静而残酷地,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
可那抹自由的蓝色又是那么近,那么纯粹,仿佛只要我伸出手,就能将它据为己有。
“为什么……是我?”
视野边缘已经彻底模糊,泛出闪动着的灰色光斑。可我不愿意就此闭上眼睛。
“安安,是你先期盼着我的到来的。”
黑影的声音又变得轻柔起来,带着怜悯、安抚,
“是你,在无数个夜晚,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渴望一个‘答案’。”
“是你,在那些目光下,暗自勾勒出了能堵住所有嘴的‘幻影’。”
“是你,在她的尸体前,给了我能够再生的土壤与形状……”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破裂的声音。很轻,又很清晰。
像玻璃破裂时的第一道裂缝,然后哗啦啦的声响由近及远地蔓延开来,坠了满地。
阳光更热烈了。
风儿更喧嚣了。
呼吸更自由了。
是。
他不是凭空出现的恶鬼。
他是被我的焦虑、我的恐惧、我对“正常”的卑微渴望,一点一点喂养出来的怪物。
是我的怯懦,给了他形体。是我的妥协,给了他力量。是我对那些荒谬绝伦的规则下意识地靠拢,给了他接近我、控制我的权利。
那么——
一个念头狠狠烫进我濒临溃散的意识深处。
周遭的一切:
风声、絮语、嗡鸣。
骤然退远。
世界陷入一种真空般的死寂。
心底那捧火焰却仍旧在燃烧——
该由我,亲手结束这场无厘头的闹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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