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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夜花市 (二)
萧祁声的目光落在茸枝身上时,他正对着空气龇牙咧嘴。
楚南野啧了一声,道:“要去的话,总得有个章程……那花市的主人什么来头?路子野不野,能不能搭上线?”
“不太清楚。”虞温婳摇摇头,“只听说新上任的主人是个叫‘鬼婆’的妖族,手段颇为狠厉,似乎……是从南阳那边出来的?”
“南阳?”茸枝耳朵动了动,“那不是你们虞家的地界吗?”
“是。”虞温婳点头,“但我当时年幼,也确实没见过这位鬼婆,只是觉得,既是同出南阳,或许……可以尝试接触一下,总比我们像无头苍蝇般乱撞要好。”
“这又是魔族又是黑市的……”
茸枝将萧祁声的软枕往怀里用力一搂,整个人蔫蔫地陷进去,“你们灵脉师的世界就不能有点休闲活动吗?我刚从心魔幻阵里爬出来,现在还头疼呢。”
楚南野戏谑道:“怎么,这就怕了?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茸小爷也有怂的时候?”
“谁怕了!”茸枝立刻炸毛,“我是嫌麻烦!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人族进去本来就扎眼,万一被魔族盯上,岂不是自投罗网?送货上门啊?”
“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你的帮助。”虞温婳接过话,“人族在花市并不受待见,若无恰当身份掩护,极易成为魔族的目标,寸步难行。”
她说着看向茸枝,“最好的办法,便是以妖族身份行事。而我们姐弟皆是人族,贸然闯入,风险太大。”
“所以……”茸枝抱着软枕,警惕地往后缩了缩,有种不祥的预感。
楚南野咧嘴一笑,“所以现在就需要一位身份尊贵,派头十足,一看就不好惹的妖族公子哥儿去打掩护啊!”
他目光扫过茸枝那对毛茸茸的兔耳朵,“这不就有现成的么?小渔,这角色简直为你量身定做的!”
“量身定做你个大头鬼啊!”
茸枝又一个枕头“咻”地朝楚南野砸过去,被他笑着侧身躲开。
“假扮贵族?!还去妖怪窝里扮?!想要害死我啊!万一露馅了,被那些老妖怪扒了皮做围脖怎么办?!”他越说越觉得不行,脸颊鼓成了包子,“我不干!换一个!”
“有我在。”
萧祁声突然开口:“我以幻术为你伪装,应当看不出破绽。我们,”他视线扫过楚南野和虞氏姐弟,“扮作你的随从。”
茸枝纠结地瞅了瞅萧祁声的脸,又看了看旁边眼含期待的虞温婳,内心纠结万分。
他嘟着嘴,捏了捏怀里的软枕,“那你可得保证幻术要够结实,要是被戳穿了,我就赖你身上。”
萧祁声颔首,算是应下。
虞温婳感动地看着茸枝,“谢谢你,小渔。”
茸枝摆摆手,豪爽道:“都是朋友,不说谢!”
“花市只在子时开放。”虞温婳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古旧罗盘,指针正微微震颤,“我们现在还有三个时辰准备。明渊君,施展幻术可需何辅助之物?”
“无需。”萧祁声言简意赅。
商量妥当后,萧祁声对楚南野道:“你与虞姑娘姐弟先行,我带他随后跟上。”
“行。”楚南野利落起身,“我们在花市入口汇合。茸小爷,待会儿可得撑起场面来啊!”
他临走还不忘调侃一句。
一直靠在墙边的虞闻准,经过茸枝身边时,脚步顿了顿。
他目光扫过茸枝那张强装镇定的小脸,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压低声音,硬邦邦地甩出一句:“……到了那地方,机灵点,别瞎逞强。真出了事,我们捞你都来不及。”
茸枝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家伙拐弯抹角的,居然是在担心他?
茸枝原本那点小紧张不翼而飞,圆眼睛弯了起来,故意凑近些,用气音回敬道:“哟,原来小准也会担心人啊?放心~小爷我惜命得很,到时候谁拖后腿还不一定呢!”
虞闻准被他这嬉皮笑脸的样子噎住,俊脸微红,“谁担心你了!我是怕你连累我阿姐!”
说完,像是生怕茸枝再说出什么气人的话,快步追上已走到门口的虞温婳和楚南野。
茸枝看着他的背影得意洋洋,心情莫名好了不少。
等人都走了,听竹院顿时安静下来。
茸枝坐在榻上晃着腿,看萧祁声问:“幻术要怎么弄啊?会不会疼啊?会不会像小……话本里说的,拔根头发或者滴点血什么的?”
萧祁声走到他面前,指尖泛起淡淡的蓝光,“闭眼。”
茸枝乖乖闭上眼睛,只觉一股清凉,他忍不住嘟囔:“这感觉还挺舒服……哎?我耳朵呢?”
他伸手去摸头顶,原本毛茸茸的兔耳朵不见了,触手是温热的人类耳廓,只有指尖还残留着一点绒毛的虚幻触感。
“睁眼。”
茸枝睁开眼,到铜镜前照了照。
一身暗紫色的鲛绡长袍,领口绣着银线勾勒的缠枝纹,头发用玉冠束起。脸颊两侧靠近眼尾的地方勾勒了几笔似花非花的精巧纹路,活脱脱一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模样。
“这衣服真好看!”茸枝转了个圈,料子柔软垂顺,触感极佳,“就是颜色太老气了,我还是喜欢粉色。”
萧祁声收回手,眼底异样很快收敛,“贵族多着深色,粉色过于扎眼。”
“知道了知道了。” 茸枝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那你呢?你扮成什么?我的护卫么?”
“嗯。”
萧祁声取出一件玄色劲装背对着茸枝换上,原本清冷的气质顿时添了几分凌厉。
茸枝看着他宽肩窄腰的背影,突然觉得这护卫有点太显眼了。
他清了清嗓子,摆出小主人的架势,“那个……萧护卫!待会儿到了花市,你可得听我的指挥,不能乱说话,知道吗?要稳重!”
萧祁声转身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却还是顺着他点了点头。
子时将至,两人借着夜色出发。
萧祁声御剑而行,茸枝缩在他怀里,只觉得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还有多久到啊?”茸枝戳了戳萧祁声的腰,“我腿都麻了。”
“快了。”萧祁声放缓速度,“抓稳。”
话音刚落,脚下的剑便稳稳落在一片荒林里。
前方隐约有流光闪烁,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甜香,像是无数种花香混合在一起。
两人往前走了没几步,就看到楚南野三人在挥手。楚南野和虞闻准做了简单的装扮,遮了半张脸,虞温婳带的则是面纱。
“你们可算来了。”楚南野凑近,看到茸枝这副模样,吹了声口哨,绕着他转了一圈,“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一捯饬,瞧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就是走路别总蹦跶,跟装了弹簧似的。”
“要你管!”茸枝瞪他,却还是放慢了脚步,学着萧祁声的样子挺直脊背。
“那就是幽夜花市啊?”茸枝看着远处那片被薄雾笼罩的建筑群,隐约能看到挂着红灯笼的牌楼,“看起来也没那么吓人嘛。”
“不可掉以轻心。”萧祁声按住他的肩,“跟着我,别乱跑。”
几人不再多言,收敛气息,朝着那诡谲迷人的灯火深处走去。
穿过牌楼时,茸枝感觉像是穿过了一层水膜,眼前的景象开始清晰起来。
街道两旁摆满了摊位,摊主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服饰。有长着狐耳的女子,青面獠牙的壮汉,还有悬浮在半空中的透明人影。
“我的天……”茸枝躲在萧祁声身后,忍不住咋舌,“有点诡异啊。”
“没事。”
萧祁声手臂自然地向后,握住他揪着自己衣服的手,轻轻拉开,转而改为虚揽住他的腰。
虞温婳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低声提醒:“小渔,身份。”
茸枝一个激灵,立刻想起他现在的身份是来找乐子的跋扈“茸小公子”。
茸枝强迫自己从萧祁声身后出来,清了清嗓子,敬业地摆出纨绔小公子的架子,“本公子走了这么久,渴了!”
旁边摊位的蜂后女子立刻笑盈盈地递过一个玉瓶,“公子尝尝这个?新采的天山雪蜜,兑了百花仙露,最是清润解乏~”
茸枝刚想伸手去接,手腕却被萧祁声轻轻攥住。
萧祁声提醒道:“公子,来历不明之物,慎用。”
茸枝收回手,不忘对那蜂后女子抬了抬下巴,“听见没?我家护卫说了,不干净的东西,本公子不喝。”
他才不会被这点小把戏骗到!
蜂后女子笑容僵了僵,讪讪缩回手。
“公子,这边请。”楚南野立刻进入状态,他那高大的身躯往前一横,替茸枝开道,“滚开点!都长没长眼睛?挡了我家公子的路,碰脏了我家公子的袍子,把你们卖了都赔不起!”
他看似莽撞嚣张,实则眼观六路。手肘不经意地撞开几个试图靠近,气息不善的身影,眼神凶狠,将“恶仆”的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
被撞开的鬼怪虽然面露不满,但大多敢怒不敢言,悻悻退开。
虞温婳则扮演着一个随行侍女,她时不时在某个堆满奇形怪状草药的摊位前停下。
虞温婳拿起一株叶子像人手,还微微蜷缩的黑色植物,放在鼻尖仔细嗅闻,问:“老板,这‘鬼爪藤’年份瞧着不浅,不知作价几何?我家夫人近来心神不宁,听闻此物有些安神之效。”
那蜘蛛摊主八只眼睛滴溜溜乱转,口器开合,发出沙哑难辨的声音。
虞温婳耐心听着,偶尔点头,巧妙地套着话。
“别磨蹭,公子还等着呢。”楚南野虽不耐烦地催促着,但高大的身影却有意无意地挡在虞温婳和摊主之间,形成一种保护的姿态。
几人就这么嚣张跋扈的过了这条街,直到瞧见一个穿灰袍的老者。
这是楚南野提前联系,为数不多在花市做生意的人族商贩。
“这是刘老,在花市做了快三十年生意。”
楚南野压低声音介绍,同时身体微微侧向刘老,挡住了大部分来自街道方向的视线,给虞闻准递了个眼色。
虞闻准会意,不动声色地挪到刘老另一侧。
刘老压低声音:“几位要打听的事,老朽有点眉目。魔族的人,近来确实常在那边……”他用眼神示意一个方向,“而且古隐楼的楼主,上个月刚从魔族手里弄到件宝贝,据说是面能照见过去的镜子。”
“回镜?” 虞温婳的声音发紧。
这也是她们虞家的秘宝之一,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刘老缓缓点头,“姑娘知道?听说那名儿是叫这个。那镜子邪性得很,夜里还能听到里面有人哭。听说鬼婆前段时间去讨过,还和古隐楼的人吵了一架。”
茸枝眼睛一亮,忍不住插话:“这么说,鬼婆和魔族不对付?”
“不好说。”刘老摇摇头,“鬼婆的性子怪得很,前阵子好像又帮魔族出手过一批货。”
他叹口气,从袖中摸出一块不起眼的木牌,迅速塞到茸枝手里,“拿着这个,去魅阁,就说是老头子我引荐的。或许……能见上她一面。成不成,看你们自己了。”
魅阁藏在巷子深处,门楣上挂着串风干的蓝色花朵,风一吹就发出细碎的响声。
推门而入,满院的奇花异草,有些还能发光,像是撒了一地的星星。
几人表达来意后,便有人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一个小丫鬟便从屋里出来,她的眼睛是淡绿色的,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客人里边请。”
几人跟着她步入前厅,一股清雅的药香扑面而来。
茸枝吸了吸鼻子,觉得这味道异常熟悉,和虞温婳的“凝神草”几乎一模一样。
虞温婳和虞闻准自然也闻出来了,皱了皱眉。
茸枝刚想开口问,就见屏风后转出个穿红衣薄纱的女子。
那女子身材婀娜多姿,脸上戴着张描金面具,只露出一双妩媚多情的眼,眼角微微上挑,眼波流转间,似笑非笑。
“茸小公子?”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慵懒而动人,“刘老头……倒是难得荐了位妙人。”
茸枝挺直脊背,努力装出高傲的样子,“本公子找你,是想打听古隐楼的事。”
鬼婆轻轻笑了起来,肩膀微颤,红纱随之摇曳,“小公子倒是直接。不过——”她话音拖长,忽然向前迈了两步,面具几乎要贴到茸枝脸上,“这花市里,求人办事,总要有个由头。我凭什么要帮你呢?”
茸枝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得后退半步,背抵上一个坚实的胸膛。
萧祁声见他紧张,顺势就牵上了他的手,稍微用劲握了握。
茸枝定了定神,硬着头皮说,“你和古隐楼有仇,不是吗?刘老说,你去讨过回镜。”
笑声戛然而止。
过了许久,鬼婆才缓缓开口,声音里没了之前的慵懒,带着狠厉:“那镜子是我一位故人之物。被肮脏的东西抢了去,自然是要讨回来的。”
鬼婆目光倏地转向一旁带着面纱低眉顺目的虞温婳,以及她身后同样半遮面的虞闻准,有一瞬的恍惚。
鬼婆看着虞温婳,像是下定了决心,试探着开口:“这位姑娘……瞧着倒有几分面熟。不是第一次来我这花市吧?”
虞温婳心头微紧,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依着侍女礼数,将头垂得更低,声音轻柔:“夫人说笑了,奴婢是头回随公子出来见世面。”
“……看来,是我记差了。”鬼婆没再追问,叹息一声。
鬼婆抬手,似乎想揉一揉眉心,指尖却碰到了脸上冰凉的描金面具,她微微一顿。
一种冲动,想要确认什么的渴望,她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
她抬手,纤长的手指勾住描金面具的边缘,缓缓将其摘了下来。
面具下那张脸说不上绝美,可也是难见一色,带着岁月沉淀的韵味,更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尤其是鼻梁旁那颗小小的红痣,同虞温婳阿娘画像上的痣长得一模一样。
虞温婳呼吸骤然停滞,盯着那张脸,“您是……素姨?”她的声音发颤,“真的是您吗?我是阿婳!虞温婳啊!”
与此同时,一旁的虞闻准,在看清那张脸和那颗痣的瞬间倒抽一口冷气。
素姨走时他才两岁并不记事,所以他对素姨的感情并不如他姐姐的深厚,可也常常听阿娘讲起,素姨是一位顶好的人。
鬼婆整个人愣在原地,不敢置信地道:“你是……温丫头?你还活着?!”
她目光落在虞闻准那张与虞黛有着惊人相似轮廓的脸上,尘封已久的画面猛然撞入脑海。
“你……你是阿准吧?”鬼婆看向已经摘下蒙面的虞闻准,“是了……是了!这眉眼像她,鼻子也像……”
欣喜过后,鬼婆突然抓住虞温婳的手,“那你娘呢?她在哪儿?还好吗?”
她眼中迸发出六年未曾有过近乎灼热的光芒,死死盯着虞温婳,想要从她口中听到那个渴望了无数遍的答案。
然而,她看到的却是虞温婳汹涌而出的眼泪,和那悲痛到无法言语,只能拼命摇头的反应。
希望燃起到破灭,只需要一瞬间。
“……不在了?”虞素喃喃地重复着,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哐当”一声脆响。
失神间,鬼婆手肘撞倒了身后的桌子,上面的香炉掉下来,里面的凝神草药粉泼洒一地。
属于虞黛最常用的香气弥漫开来,六年来唯一的慰藉,此刻却像是一把钝刀,再次割开了她血淋淋的伤口。
再一次确认虞黛的死亡,像是她在她心里又死了一次,她又一次离开了她。
鬼婆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顺着桌沿软软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一滴一滴,砸在沾染了药粉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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