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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寂盈香
二十年前和现在没有太大区别,仍是天下承平的朝代。
一棵树长在旷野里,可以得到日光的无数次照耀。树枝向上蜿蜒,将清越鸟鸣与朝露曦光悉数纳入枝头,地底的树根却无声无息地伸到饥寒交迫的阴暗处去。
……
院前那棵古树,被雪埋了一寸有余。
年幼的风枕寂坐在窗边,满怀期待地给即将出世的妹妹缝小衣裳,还翻遍书册,用心为妹妹取了个名字,叫盈香。
盈香盈香,风盈香出生后,果真日日盈书香。
她四岁即通音律,五岁能作诗,坐在琴前是根熠熠生辉的弦,埋在书堆里是首流动的诗,请来教书的老师都自愧弗如,说风盈香是难得一见的神童。
没有人会担心神童的未来。
神童最悲凉的下场,也不过是泯然众人而已,一家人对风盈香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做个普通人最好,不求荣华,只求康乐。
风盈香筹备写书那年,风枕寂还没有在任何方面展露才华,一家人的目光与宠爱也都集中在妹妹身上,风枕寂身为姐姐,并不忌度。
相反,风枕寂是所有爱妹妹的人里最爱的那一个。她爱妹妹远胜于爱她自己,也知道妹妹爱她胜过爱妹妹自己。
两人同榻而眠,依偎相伴,无话不谈。紧密贴合的臂是连理的枝,相牵不放的手是交缠的蔓,她们比亲昵更亲昵,比无间更无间。
那时风枕寂和风盈香都觉得有了彼此,她们就永远都是世间最幸福的人。所以风盈香从未想过,一家人会有秘密瞒着自己。
“外面的人都在传,阿娘做了卖国贼,是真的吗?”
得到的是一片沉默。
失去风骨的文人,跪在地上说出阿谀奉承的话,掌心就能接满上位者足够体面的施舍。
风盈香想不通。她身为家里最小的人都知道跪久了会出事。
双膝会发青,僵硬的感觉锁住了下半身,然后是整个跪着的人都麻木掉,“噗通”一声摔在地上,再完美的神像都化成泥土。
累世的藏书,烧做灰烬不过朝夕之间。
阿娘纵火自焚,阿母随之而去,或许从迈出那一步开始,她们就料想到自己会有这一天。
可风枕寂和风盈香呢?她们还留在世间,成了没有家的人。
她们还住在从前老房子里。昔日的笑颜旧忆悉数化为乌有,只留下那被火舌烙印的墙壁,在大雪纷扬中默默燃烧余烬。
……
今年的雪格外大,给地面铺上厚厚的一层,风也格外刺骨。院前那棵古树,也被雪埋得又深了些许。
这是阿娘与阿母离开的第二年。
风枕寂与风盈香日子过得更苦了,笔墨纸砚也买不起,写书的计划只得搁置。
想写诗的时候,风盈香就以石代笔,在墙壁上刻字,再咬破手指,以血为墨,反复描摹,长长短短的奇绝诗句承载了她膨胀又皱缩的哀怨。
但她怨的,不是死去的双亲,更不是辛劳的姐姐,她怨的是她自己。怨自己明明长了一双手,却只会御琴作诗,锦上添花的东西,又换不了钱,有什么用?
早有神童之名在外的她想过做琴师补贴家用,可竟无一人愿意雇用她,风枕寂便一个人养她们两个。
风枕寂日日勤勤恳恳,早出晚归,没有丝毫怠慢,也没有丝毫抱怨。回家的第一件事情,也是风枕寂一天中最幸福的事,就是站在古树旁剥开哈气,看水豆腐一样嫩的脸从自己掌心里露出来。
见风盈香展露笑颜,风枕寂便觉得所受的苦都是值得。
风盈香柔软的面颊蹭了蹭风枕寂的手,心道一声好痛。逐年增厚的老茧磨破了她佯装的喜悦,她紧紧握着姐姐的手,咬着牙不叫眼泪落下来。
若是只有姐姐孤身一人,或许还不会如此辛劳,偏偏自己和姐姐相依为命,平白给姐姐增添了许多负担。
她决心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可老天没有给她机会。
风雪成灾,千万亩土地颗粒无存,人人饥寒交迫,只得以树皮和树根为食,风盈香那双锦上添花的手也要挖树根。
她的手伸进寒凉的大雪里,无限地往下伸,伸到被硬生生冻坏——暖不回来,救不回来。
刻诗的血墙沦为历史的残碑,她的手什么都握不住了。
……
院前那棵古树,已经褪去了一层皮。
风枕寂从外面回来,见风盈香一头撞在了树上,额头上满是血,惊得几乎要失声。
“姐姐,别担心,我发现只要一直撞树,脑袋的痛就可以让我感觉不到牙的痛了,只是撞多了会睡过去……睡过去,就不会牙疼了,也不再需要吃东西了……这叫‘一举两得’,姐姐,我是不是好聪明?”风盈香笑道。
风枕寂贴着风盈香的脑袋,哽咽地说:“嗯,这世间根本找不出第二个像阿香一样聪明灵慧的人。”
风枕寂亲手喂给风盈香的树皮磨平了她的一双虎牙,以至于她笑起来钝钝的,说话也愈发含糊不清,树皮把她所有的牙都磨得矮小不堪。她常常和风枕寂说着话,嘴里就流出细细的血丝。
“我听说江湖中有一门派,名叫万青门,那里的医者或许可以治好你的病。等风雪一停,我就带你离开浥北,去那里寻医。”
赈灾粮迟迟未到,她们都不一定能熬过这场风雪,所谓官兵竟还挨家挨户搜掠粮食。风枕寂哪里有粮食能给,可“只有贱命一条,要杀要剐随意处置”那种话她又说不出。
她不能舍去这条命,不能像阿娘和阿母一样把风盈香留在这惨痛的人间,只好暂时求饶,求官兵放过她们这一次。
次数一多,官兵也不耐烦,把风枕寂和风盈香赶出去,这房子也就不属于她们了,她们只得立刻往万青门去。
“房子不是什么好房子,诗倒是好诗,若不为人所用真是可惜啊。”
一位大人抚摸过墙上的字,仿佛目睹了风盈香的椎心泣血,也看见了自己璀璨前途。
……
她们从春走到夏,也只是从浥北走到昴州,离万青门还有很远的路。
昴州久不降雨,又疫病横行,人人自危,情况不比浥北好,风枕寂与风盈香途径至此不过一日,风盈香便被传染了疫病,身体每况愈下。
万青门显然是去不成了,她们住进一间或许死过人的老房子里,每日为生存发愁。
“姐姐……我要死了吗?”
“胡说。”风枕寂强颜欢笑,她硬生生抬起嘴角,殊不知低垂的眉眼早就是被命运打压的样子。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风盈香至少还是清醒的,没有晕晕沉沉,所以风枕寂偶尔还会抱她到窗外看一看,等她一睡自己便出去寻医问药,但也并没有得到什么结果。
后来风盈香清醒的时间都很少。某天她忽然对风枕寂说:
“姐姐,我不想住在这里了。”
“……哪里?昴州吗?”
“这里呀,姐姐。”风盈香指了指自己的身体,声音虚渺到几乎要随风而去,“可是……这是我和姐姐唯一的连系,我舍不得它,也舍不得你……”
“……傻丫头。”风枕寂几乎泣不成声。
风盈香这么说,她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人之将死,自有感知罢了。
“我还有一个小小……小小的愿望,姐姐可不可以满足我?”
风枕寂连连点头,可是风盈香的愿望出乎意料地简单——她要一把琴,还要风枕寂帮她拿出自己贴身带着的未成之书。
坐在琴前是根生灰的断弦,埋在书堆里是个突兀的错字。
她失去了灵气,也失去了生气。
“姐姐,你……在我怀里哭吧……如果你一次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尽,以后就再也不会痛苦了,对不对……?”风盈香看风枕寂情绪低落,忙抱住了她。
对吗?
……对的。
风枕寂泪水翻涌,痛苦鱼贯而出。
这样才华溢满的人,一生中好像总是少了许多气运。
那天精神恍惚的风盈香忽觉精力旺盛,不知不觉就离开了风枕寂,一直走了很远很远,直到几十个人堪称浩荡地将她包围在尸坑旁。
尸坑里满是因疫病而亡故的人,为了防止疫病传染,这里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焚烧一次。风盈香站在她们旁边,有些分不清自己与她们的区别了。
“叛国贼的女儿。”风枕寂被拦下的时候就听见黑衣人说了这样一句话。
……她们要放火烧了她!
“只因为我们是‘罪人’之女,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风枕寂望着这一切,嘶吼着发出了最振聋发聩的一问。
这一问,问的不止是黑衣人,也是对她们一切苦难与不平冷眼旁观的浩荡苍天。
而黑衣人掏掏耳朵,对着风枕寂气到的发红的脸吹了口气,哂笑道:
“错了,任你是罪人还是庶民,你的命都不是命啊。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做什么?看不惯就去报官……啊,不过你也知道,官也是我们的人。”
几个人牢牢锁住了风枕寂的四肢,风枕寂拼尽全力挣脱,甚至去撕咬那些困住她的人也无济于事。
“我本来就是要死的人了……对不起,姐姐,是我活活拖累了你这么多年。”
火光模糊了记忆,也模糊了生死。
风盈香静静躺她前半生求而不得的温暖里,恍然觉得回到了阿娘纵火自焚那天。
“……阿香!”
谁在喊她?是姐姐、阿母还是阿娘?
……
风盈香救不回来了。她到死都不知自己因何被灭口,也不知自己留在浥北的那些泣血字句,通通为旁人的仕途铺了路,成全了一位名不副实的才女。
“阿香……阿香!”
她的妹妹明明是天才一样的人,为何偏偏如此命苦?为何这世间的磨难与风霜都要找上她?
她不再挣扎,诡异地沉寂了很久很久,直到周围人都对她放松了警惕,她忽然大手夺过黑衣人的大刀,没有任何技巧,也没有任何顾虑地朝在场所有人砍去——
她要这些人为阿香陪葬!
鲜血四溅,满目红霜,她握着笔直的刀身,握着一条由生坠向死的坦途,心中反复回荡着两个字——杀了这些人,真是痛快、痛快!
原来所谓痛快就是这一瞬短暂的快感——和永远的痛彻心扉!
……
下雨了。昴州百姓千盼万盼的雨终于降下来了。
雨下得连绵不绝,像一句句细细的哀叹落进世事无常的人间,又在她们的苦命终结之前,以泪水的形态归还苍天。
风枕寂出神地跪在地上,掌心烧焦的一块衣袖顷刻被雨淋湿。
“你走了,你的灵魂脱离了躯壳,从此能感知到痛的只有我。这辈子是姐姐对不起你,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下辈子,不要做我的妹妹了,你跟着我,太苦,太累。”
泪痕像两只被水洇过的火柴棍,苦苦支撑着风枕寂将熄未熄的眼睛。
她闭上眼,稀微的火光一瞬间熄灭掉了。
没有人知道那一年浥北和昴州究竟死去了多少人,也没有人记得浥北曾有一个被寄予厚望的小神童。若后世提及此朝,总结下来也不过四个大字:天下承平。
历史的车轮依旧滚滚向前。站在前面拉动的是她们,被压到粉身碎骨的也是她们。
……
风盈香死后,风枕寂才真正地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她孤身拜入刀玄宗,以尸骨为刀开刃,一步步爬到风雨山庄二当家的位置上去。
人人都说她刀下有最直白的杀意,却不知杀意之下,只有一份最纯粹的爱。
刀之于她,即为斩尽恶念,也为铭刻希望。
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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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22
虽然是虚构的背景,但不得不承认现实社会发生的事会对创作心态产生一定影响。每天看悲剧的发生,看鲜活的生命破灭在自己面前,没办法无动于衷,回到小说里,自然而然地就想用血与泪去熔铸她们在困境中的爱与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