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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故人冷言伤心(三)
「
她抢回了发带,那女子一个遁地术不见了,从此,漱瑶再未见过她。
她只记得她最后的话:“杀人偿命,天上神仙也得认!你女儿就在这椒州城里,慢慢找吧。”
为何,为何姓赵的恨毒了她。
替天行道,铲除奸佞不是行善积德的好事么?历朝历代,族中出了这样的践踏门楣的人,哪个不被唾弃、不被除名。
“师祖。”漱瑶终于跪在观前,苦苦索求,“请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三清祖师没有回应,她问了整整一百年。
后来,她看出金装的塑像只会冷冷望向世间,起身离开了。
」
山月升浮,巨大的影将二人裹在黑暗里,她被赫炎的话一噎,无名之火井喷,手中顿时捻出了诀。
“狂妄!”
两字一落,清月兀地高出一截,不偏不倚,正剪出他一双眉眼——似笑非笑,静澜流缓,却是一派怜悯之色。
“你……”手也随这一惊收了袖。
好生奇怪。
赫炎轻轻摇头,“何苦口是心非?若是一早计划好,便不会一声不响暗里渡她修为。就该言明,威胁她、恐吓她。”他慢慢向前一步。
分明对方才是尊、才是强,赫炎目光灼灼,对方也由他质问:“你去仙姑观辨明情况后才生出计较,临时起意要渡人参精修为,并不是存心。以她脾性,强求的事宁死不从,你如何能挟恩求报,诓她甘愿抽魂?再有,元神岂是说剥就剥,哪怕只是一瓣!你如今……”
他越说越忿,恨不得咬碎后槽牙,“自己性命不珍惜,好好的修为随意渡了,以为瞒着瞒着,人不知道便不做数了。就这么不愿同人扯上什么关系,生些什么交情?活了千把岁,十成十的别扭小孩儿!说得人鬼都莫沾边似,死鸭子的嘴都没你的硬!”
洋洋洒洒,好一个以下犯上!窘得她不由后退。她哪里是随意渡人参精修为了?
漱瑶边听边瞪眼,那无名火更是浇上油似,轰地炸遍全身,烧得她脑耳昏聩,嗡嗡铃铃里里外外一片响。
“讨打!”她大喝道。腕子一捞,手中已赫然握紧一把干竹笤帚,扬臂朝前挥,扑扑簌簌,灰尘四起。
漱瑶愣了愣,不住“呸”了两声。
赫炎正燥愠不已,晃身躲她笤帚,还要再骂,忽听狼狈唾灰声,竟莫名其妙笑了出来。
“竖子休逃!”
哪里还顾得上许多,漱瑶多少年未觉如此羞恼:他真是老虎头上拍苍蝇!
“教我将你舌头拔下来!”
“你来呀,怕不是拔了还要重新再给我接上!”
“谁接谁是猪!”
“你来,你来,反正心疼的不是我。”
明月当空,山林间光影斑驳交错,枝叶拂动,足步踅折下旧泥新掀,丛顶鸟羽翻飞,遮掩追逐话声。
漱瑶咬牙切齿,“我发了狠,明儿也将你魂魄抽了,信不信?”斜里一挑,正戳着他臀,举起来就要再打。
赫炎一边回头同她斗嘴,偏这深山无人处,慌不择路。眼要看,耳要听,心还要想,忙得“鸡飞狗跳”。
“我不怕!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放心不下那些孩子,你敢不敢问我一句,他们寿命几何!”他摸住屁股止住步,双手撑膝,旋即大口大口喘起气。
漱瑶这一笤帚猛掼下去,力道收不回,扎实照他肩上一砸。
“啊哟!”
叫声未绝,惊起群虫夜啸。
赫炎抬起头,只见她笤帚一扔,细眉一壑,霎时镇痛术已送入体内,不由他多挨一刻。“怎么不躲!”人影便箭步冲来,揪开领子一扒,嫩白肩头登现一片红痕,嶙嶙瘦骨,竟瞧得出底下细细血点了。
他本在喘气,忽地一阵汗香喷薄鼻尖,脖颈一缩。耳边传来:“几时短你吃喝,怎还不见肉?”漱瑶半责半怪,拣空剜他一眼,已全忘了前头事由。
赫炎呆呆的。
阿姊那娇俏脸庞骤然袭至眼前。她在说话,双眸嗔怨,月光下好似颊边有晕,红湛湛的,犹如野梅熟透,日照云霞。她竟记不得自己还在生气,只是着急、忧心他微不足道的伤!“才……才吃了几天,养猪还得喂半年呢。”不住悄悄往后踮了两步。
听见此物,漱瑶扑哧一笑,“你就是猪!”
赫炎听不见她骂,落目左肩,她纤长手指压在伤处,指缘灵气流溢。
心砰砰起跳,禁不住要跑。
“躲什么?”擒住他右肩,漱瑶道,“该躲的时候不躲,叫你往东你偏往西是不是?”
“痒。”他噘嘴拧了拧身子,不再挣扎。
“呵。”
片刻,伤情疗好,漱瑶合上他领口,翻掌将人一推,“倒不如当初把杨家那小子收了做徒弟,比你这倒毛鬼顺心。”
赫炎被搡得直倒,哗啦啦撞起叶片乱颤,干脆倚树立着,只望她整理衣裙:平日一丝不苟的乌发此刻蓬乱招张,一如她方才巴不能长出三头六臂。
此处上坡,于是视野向下,赫炎静静看着,从鬓发整齐到衣裙素净。她照镜将白菊重新簪好、拨弄耳坠,待收起铜镜,举目一察,赫炎抱臂歪头,懒懒靠在那里:眼黏得朦朦胧胧,神容温柔无比。
林子极悄,何况是她。两人均匀呼吸声如此清晰,一吐一纳,一声连着一声,仿佛是同一人活着。
“你说……”漱瑶微微侧首,“孩子们能活到什么时候?”
“仙姑保他们平安一生。”
“什么?”她心腔忽地涌动一股热血,“他们能活下去?”
赫炎伸出右掌,“我知道是师父,也定然是你,才能做到。”
黑魆魆莽荒山野,他这一掌正巧落于疏月漏叶之下,白得亮堂。仿佛光会掘宝,望见那雪白的掌,她心室竟被凿得灿灿烂烂。
她不是不敢问,而是不屑问。
难道回答是命里必有一劫,活不过去,就不做了么?或是知晓结局完满,就作壁上观,等着好消息么?
她不信。千年来她都未曾相信命数,行不行得通,偏要自己说了算。
“前头愈发陡峭,来,师父。”他又抖了抖手,胸有成竹盯着她。
砰砰,漱瑶听见心跳声,眼前荒山崎岖。
沉默好长,一霎时看不清他的脸,那倾下的掌心却无比清晰。
“师父?”
是了,是这句“师父”。漱瑶忽觉妥当,但好似要再找些说辞,只是不由地,指尖已搭上他手掌。
他只消用力一掣,加紧一握,满满登登的温度便裹住手背,起初凉,凝神能感知些微的糙。赫炎牵她登坡,掌心逐渐生热,这些粗糙便化成坚实的熨帖,不经意烘出了汗。
“师父。”赫炎头也不回,“若有难处,无论何时、何境,都同我讲好不好?”
说完这句,坡势渐缓。他使劲一拽将漱瑶稳稳扶住,两人立在稍平处,起起伏伏匀着气。
赫炎一臂靠着树,一手揽她腰,“是不是时刻都有恶战?师父竟不愿使腾云术。”他顿了顿,“连除秽术都舍不得。”
漱瑶眼光微亮,“不笨嘛。”
“哼,我才不是猪。”
两人相视而笑。
回想先前边逐边打,果似两个幼稚孩童,笑声越来越响。瞧他额角生汗,漱瑶抬袖去擦,甫一碰上热腾腾肌肤,心却冷不丁一抽,烫了般急收。
“怎么了?”赫炎嘴唇略绷。
方还是笑声弥野,这会儿又听见莎莎风响。
“告诉你又有何用?”她不动声色挪开步子,“你法术低微,真打起来,我还得分心护着。”
赫炎尚且为空荡荡的掌心遗憾,听她如是说,立时欢欣雀跃,“您可又说漏嘴了,我招人疼哩!”
她忙撇过脸,耳边生臊,“油嘴滑舌,我看你是又找打。”
“我几时不讨你打?”赫炎听她语气里有些埋怨,忙抬步趋近。
也许是以下犯上唐突了,也许是自作多情得罪了。不知是哪种,他心中激荡,全忘了还以师徒相称,只执住她手,喜滋滋问道:“愿意说了?你若是遇险,我怎能放心不顾,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再不说我沾火就着,气狠了,赶明儿临摹你万万张画像,贴得满大蓟都是!”
“万万张?”她抬起眼,正逢他高阔身影欺上来,嘴角抿一丝笑,似得意似威胁。
“嗯,我熟谙得很。”
漱瑶心头一凛,他说的是浣锦肖像,描绘过千万遍。
“你既收了我做徒弟,哪还能想着不与我扯上瓜葛,络些牵绊?授了我课,就得护我疼我一辈子,咱们签了名,盖了印,谁也别想逃脱……”赫炎喋喋不休,“你心口不一也罢,不情不愿也罢,我都跟定了,万没有甩下的道理。”
他忖着漱瑶活了常人十倍有余,识得多少人,历过多少事,哪怕是厌弃生离死别,所以有意生分,也不能讳疾忌医,这是病,得治。
“你若没有把握,断不会允人参精以身犯险,小心思怎么会瞒……”
“住嘴!”
他正说得兴致勃勃,遽然被厉声截住,登时一怔。
眼前人的面目模糊不清。赫炎退了一步,影子才移开她。忽地看清了,那脸庞阴冷冷的,乌亮眸子把他摄住,迷迷昏昏只听她道:“这件事 ,人后目的我确实不清,她非要报恩也是实情。送上门的不用,难道自己去找?用了我便弃了,要她什么人情?要你什么记挂?不相干的人罢了。”
她拂袖而去,走了几步,捻决招出云。
风凄恻恻地吹,赫炎如兜头一盆冰水从顶浇到脚,直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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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不是,这嘴长了又没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