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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鸩万人枯④
木垚许话音刚落地,黎佑便觉得后颈寒光一闪,下意识伸手摸了摸。
风栖捂住木垚许的嘴,眼神慌乱地扫过在场众人。
稷临背对着他,似乎正专注应对贪女;莫邪面无表情,只眼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小婴歪着头,满脸茫然;唯有黎佑,杏眼睁得滚圆,唇瓣微张,一副听见惊天秘闻的模样。
“唔,师兄!”木垚许在他掌下挣扎出来,不满地看向他。
风栖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慌乱地松开手。
“太好了,师兄,你醒过来了。小黎姑娘的方法果然有效。”
贪女原本遮天蔽日的攻击,在那一刻土崩瓦解。
只见成千上百只手臂悬在半空,如枯枝般僵直不动,像被定格住。
那掌心的嘴停止了嘶吼,舌尖垂落,涎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腐蚀出一个个焦黑小坑。
少女空寂的音色带着微颤尾音,不解道:“贪念……消散了?!”
忽地,那支撑着她的密密麻麻的手臂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怪物的双脚率先失去支撑,手骨“咔咔”作响,不时地化作灰白色粉末悄然落下。紧接着,所有的手都在剧烈颤栗着。
“啊!我的力量!我的养料!”
一阵愤怒的咆哮声过后,那月白襦裙女子缓缓“走出”,柳眉弯弯如新月,双鬟望仙髻依旧一丝不乱,脸颊那对酒窝甜得醉人。
只是此刻她面色苍白如纸,唇瓣不见血色,整个人虚浮在半空,裙摆下空空荡荡。
她没有脚,身后也没有影子。
她伸出纤细修长的手,痴痴地看着掌心。
那里原本密布的金银线状纹理,此刻已黯淡无光,只剩几道浅淡痕迹,仿佛随时会彻底消失。
她抬眼望向风栖,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贪念如此沉重,竟然突然就消失了。”
风栖避开她的视线,耳根仍残留着红晕。
木垚许说的那件事,是他十岁那年犯下的糊涂。
师伯珍藏的佳酿被他偷换掺水,怕被尝出异样,竟自作聪明加了童子尿遮掩。他哄着师伯那酒适合宴饮。
后来师伯当真宴客时取出,饮后脸色青白交错,他躲在门外偷看,被师妹发现。
至于肚兜……那是师伯年轻时定情的信物,师伯一直当做宝物妥善放置,某日师伯外出之时,年少的他恰好瞧见,对那物什十分新鲜而已……
那是他的秘密。
师伯后来知道了真相,念及他年幼却没重罚他,只罚他抄了五百遍门规罢了。
贪女所窥见的,正是风栖对以往红尘世事之中无忧无虑时光的贪恋。
他贪恋那份被纵容的疼爱,贪恋那芸娘的温柔厚爱。
可现在,他儿时的秘密被木垚许当众揭开来。
那份藏在心中的贪恋就被突入而来的尴尬与懊恼的情绪一下子冲淡了。
稷临不知何时已转过身,语气平淡,“贪念生于幽暗,死于光照。你以人心贪欲为食,却忘了人之所以为人,正在于贪欲之外,尚有种种牵绊。一旦贪念被直面、被道破,便如晨露遇朝阳,自然消散。”
贪女听着听着,忽然笑了。
那嘴边笑容不再甜美,带着淡淡的嘲讽之意:“你,说得倒是轻巧……要知道,我这一身皮囊,这万千手臂,是如何来的?”
她缓缓抬手,葱白纤细的指尖轻抚自己脸颊,眼中藏着留恋之色。
月白襦裙的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那对分量不轻的金镯,此时折射着黯淡光芒,美,却枯败。
“枯荣城之前有个文雅的名字,叫锦衣城。此地是南来北往的商贾必经之路,富庶繁华,人人锦衣玉食。可人心不足,富者贪更富,贫者贪暴富,官员贪贿赂,妇人贪珠宝……贪念日日滋生逐渐汇聚成浊气,浊气之力愈发强大。”
她轻轻地笑,声音无比苍凉:“我,便是从那浊气中诞生的。最初只是一缕意识,没有形貌,没有实体,只能飘荡在街头巷尾,吸食人身体溢出的贪欲。直到有一天,一个商贾之女死在了城东枯井里。”
黎佑等人在原地静静地听着,幻境已破,贪女已经对他们造不成威胁,而且知己知彼,对后面的幻境也有些好处。
风栖难得正了正神色,方才确实尴尬,贪女确实狡诈多端,本以为已经破了贪境,没成想竟还能困于贪念,无法自拔。
她目光飘远,不知想起什么:“那女子年方二八,韶华正茂,爱极了金银首饰。她爹是城中首富,可她总嫌不够,偷了娘亲的嫁妆去换更华美的簪子,被发现后与侍女小厮争执推搡间失足坠井……显然小厮吓坏了,为保住自己地位欺瞒下去,她死后无人收尸,在井底缓慢腐烂,除却白骨便只留下一对腕上金镯。”
“我附在那对金镯之上,借着她未散的贪念,第一次凝出了人形——便是她死时的模样,月白襦裙,双鬟望仙髻。”
贪女低头看着自己,眼底充满迷恋:“可一具尸体撑不了多久。我需要更多贪念,更多执念!于是我开始引诱过往行人,之后便是络绎不绝的修士前来,所幸修士之贪念比常人更为精纯,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她便吸食所有踏入这里的人的贪念,他们终究成为一具具枯骨,他们心中所想所念她都满足,她要皮囊何用,于是便取了每一只手。
一个人一只手,想要得到,必须有所失去。
木垚许正气凌然道:“所以,你便取了他们的手作为你的战利品?”
贪女坦荡地承认道:“是,他们自愿与我做交易。我满足他们的愿望,让他们见到想见不能见之人,去到想去不能去之地,收个利息又何妨呢?”
贪女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小婴身上。
小婴下意识往黎佑身后缩了缩。
贪女忽然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继续说道:“你们几人来此贪境,很有趣。更没想到,这孩子心里没有贪念,只有悔恨。我吞不下悔恨,只能困住他,等他的心被时间囚困,慢慢滋生出贪欲——贪求姐姐原谅,贪求回到过去。可我等到现在,他依旧只有悔恨。”
“至于你们……”
贪女漠然看向稷临,冷声道:“你心中贪念极深,却深得我探不到底。我原想慢慢引诱,却不料你身边这小丫头竟误打误撞,先破了我的局。”
稷临眸色微深,紧紧抿唇,并没对她的话感到意外。
贪女轻叹一声,身影开始变得透明,长长一声叹道:“罢了。此间贪念已散,我力量将尽。这具偷来的皮囊,也该还回去了。”
月白襦裙从裙摆开始,寸寸化为飞灰。那双曾接过落花的纤手,皮肤剥落,露出底下森森白骨——那并非一具完整骨架,而是数百只手的指骨胡乱拼凑成的畸形结构。
金镯从腕间滑落,“叮铛”闷声掉在地上。
贪女声音轻得几不可闻:“若有来世……不做贪念,只做寻常人,尝一颗糖,看一朵花,便知足……”
话音未散,她整个躯体彻底崩解,化作一蓬灰白粉末,簌簌洒落在地。
粉末如萤火般飘起,在空中盘旋片刻,渐渐随着风消散于无形。
原地只剩那对金镯,静静躺在尘埃中。
小婴忽然从黎佑身后探出头,小声问:“她……死了吗?”
黎佑轻轻拍拍小婴肩膀,安抚道:“它本无生死,由念而起,由念而散。”
莫邪俯身拾起金镯递给稷临,他修长的指尖拂过光滑表面,沉声道:“她只是短暂消散,散入天地间的贪念浊气。但只要人心贪欲不绝,终有一日,还会生出新的‘贪女’。”
木垚许捂着右肩伤口,神色复杂地看着地面道:“那这些手臂……”
她看向四周。
贪女消散后,那些曾攻击他们的断手散落一地,密密麻麻,触目惊心。此刻它们正血肉消融,露出底下白骨。
成千上万只手骨,形态各异,有的细长如文人,有的粗壮如武夫,有的稚嫩如孩童。
不消片刻,满地血肉皆化为黑水发出“滋滋”的声音,地面只余密密麻麻的白骨。
莫邪收剑入鞘,走到稷临身侧:“此间事了,是否该离开?”
稷临微微颔首。
风栖此时终于缓过神来,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挽回些许大师兄的威严:“那个,今日之事,还望诸位莫要外传。尤其是木师妹方才所言……”
他斜睨了木垚许一眼,带着莫名其妙的傲娇之色。
木垚许别过脸不去看他孔雀开屏,耳根微红道别:“若非为了破局,谁要提你那丢人事。”
黎佑难忍笑意,以袖遮掩根本拉不下来的嘴角,清清嗓子岔开话题道:“咳,贪境已破,这个幻境恐怕即将消失?我们要随时准备进入下一个幻境……”
话音方落,周遭景象开始扭曲。
眼前所见之物皆如水波荡漾,花草树木褪去颜色,贪境寸寸破裂,白光闪过,忽觉身边灼人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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