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树迟开花

　　高考最后一门英语的结束铃声划破苍穹时，整座城市的空气里都飘着松快的味道。考点外的梧桐树下挤满了举着花束和横幅的家长，夏雯随着人流走出考场，白衬衫的袖口沾了点汗湿，手里捏着的准考证被攥得发皱。

　　身后传来陈佳乐咋咋呼呼的声音，她扒开人群冲过来，一把勾住夏雯的胳膊：“夏雯！解放了！今晚老地方聚餐，说好了不醉不归！”

　　老地方是学校附近那家开了三年的烧烤店，老板和高三的学生混得熟稔，特意留出了二楼的包间。傍晚时分，包间里已经坐满了人，桌椅拼在一起，摆着烤串、小龙虾和五颜六色的饮料。不知是谁提议，说“成年了总得喝点酒”，几个男生便溜出去搬了几箱果酒，玻璃瓶上印着好看的桃子和青梅图案，看着清甜无害。

　　夏雯坐在角落，面前摆着一杯冰镇酸梅汤。她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喧闹的场合，只是看着同学们打闹起哄，有人扯着嗓子唱跑调的歌，有人举着手机拍合照，有人趴在桌上感慨高中三年像一场梦。

　　陈佳乐端着一杯粉粉嫩嫩的果酒凑过来，塞到她手里：“别喝酸梅汤了，尝尝这个！桃子味的，跟果汁似的，度数低得很，喝不醉人的。”

　　夏雯犹豫着接过杯子，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壁。果酒的香气很浓，甜丝丝的桃子味混着淡淡的酒香，飘进鼻腔里。她抿了一小口，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确实没什么酒劲，倒像是好喝的饮料。

　　“你看，没事吧？”陈佳乐冲她眨眨眼，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难得放松，别拘谨嘛！”

　　夏雯笑了笑，又喝了一口。

　　不知是不是气氛太好，还是果酒的滋味太过诱人，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渐渐忘了节制。桃子味的喝完，又尝了青梅味的，清甜的果香盖过了酒精的辛辣，等她察觉到头晕的时候，已经晚了。

　　脑袋昏昏沉沉的，像装了一团棉花，眼前的人影都开始晃悠。喧闹的声音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棉花，模糊不清。夏雯撑着桌子站起来，脚步虚浮，她拽了拽陈佳乐的衣角，声音带着点飘忽：“我……我去趟洗手间。”

　　陈佳乐正和同学划拳，摆摆手：“去吧去吧，小心点！”

　　夏雯扶着墙，一步一步地往楼梯口挪。走廊里没开灯，只有包间漏出的昏黄光线，映着墙壁上斑驳的涂鸦。晚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夏夜的燥热和烧烤的烟火气，吹得她脑袋更晕了。

　　她脚步踉跄，重心一个不稳，身体狠狠往冰冷的墙壁上撞去，预想中的疼痛没传来，腰后先抵上一片温热的力道。

　　微凉的触感，带着熟悉的、淡淡的薄荷味，混着少年身上干净的洗衣液气息，瞬间钻进鼻腔。

　　夏雯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映出许奕的脸。

　　他站在阴影里，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手里拿着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大概是刚从楼下透气上来，他的额角沾着一层薄汗，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微微翘起，脸色依旧是淡淡的苍白，眼神却很亮，落在她身上时，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错愕和担忧。

　　“你没事吧？”他的声音低沉，像夏夜掠过树梢的晚风，轻轻拂过耳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夏雯的脑子彻底宕机了。

　　酒精麻痹了神经，也撬开了她心底那个藏了整整三年的秘密。平日里的拘谨、胆怯和小心翼翼，此刻都被汹涌的醉意冲得烟消云散。她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视线聚焦了半天，才看清他近在咫尺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清晰的下颌线，还有那双总是盛满清冷的眼睛，此刻正漾着她从未见过的涟漪。

　　她忽然笑了，嘴角弯起一个傻乎乎的弧度，像偷吃到糖的小孩。

　　她挣脱开他扶着她腰的手，反而往前踉跄两步，几乎整个身子都贴了上去。鼻尖堪堪蹭到他的胸口，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那味道让她觉得安心，像漂泊的船终于找到了锚点。

　　“许奕，”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撒娇的小猫，尾音拖得长长的，“你怎么在这儿啊？”

　　许奕皱了皱眉，眉心拧出一个浅浅的川字。他伸手想扶她，又怕碰得太近让她不舒服，只能虚虚地护着她的胳膊，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同学聚餐，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夏雯固执地摇摇头，脑袋晃得厉害，眼前的人影都重影了。她踮起脚尖，努力凑近他的耳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脖颈，带着甜腻的果酒香气，“许奕，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啊？”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许奕的身体瞬间僵住，连扶着她胳膊的手都顿了顿。他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那抹红色一路蔓延，爬上他的脖颈，染透了他苍白的脸颊。他别过头，视线慌乱地落在走廊尽头的窗台上，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自然，甚至还有点不易察觉的结巴：“你喝多了，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夏雯的胆子被酒精喂得越来越大，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勾住他的衣角，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她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夏夜的星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暑假的时候，你送我回家，你给我讲题，你还给我笔……你都记得我的事，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掰着手指，一件一件地数着，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软，带着委屈的鼻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许奕看着她泛红的脸颊，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因为醉酒而格外坦诚的模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得一塌糊涂。他喉结滚动了两下，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任由她拉着自己的衣角，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烫得他心尖发颤。

　　夏雯看着他泛红的耳尖，看着他慌乱躲闪的眼神，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忽然觉得很有趣。平日里那个清冷的、高高在上的、永远波澜不惊的少年，竟然也会有这样局促不安的样子。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勇气。

　　她踮着脚尖，努力地往上凑，因为身高差，她的鼻尖只能堪堪蹭到他的下巴。温热的呼吸扑在他的皮肤上，带着甜腻的果酒香气，惹得他浑身一颤。

　　“许奕，”她的声音软得像一滩水，带着蛊惑的意味，“你要是喜欢我，就亲我一下好不好？”

　　她的话音刚落，就看见许奕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片苍白。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扶着她胳膊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力道大得像是在隐忍什么。

　　“夏雯，别闹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醉了。”

　　“我没醉。”夏雯固执地仰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孩子气的执拗。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唇，心里的念头像野草般疯长。她想亲他，想了整整三年。

　　她深吸一口气，踮着的脚尖又往上抬了抬，手臂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把自己挂在他身上。因为身高差，她努力了半天，也只能凑到他的下巴。

　　她闭上眼睛，温热柔软的唇瓣轻轻落了上去。

　　那是一个很轻很轻的吻，像羽毛拂过心尖，带着甜腻的果酒香气，带着少女独有的温热柔软，轻轻贴在他微凉的下巴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许奕浑身一震，像被雷劈中了一般，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下巴上的触感很轻，却像一道电流，瞬间窜遍了全身，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果酒香气，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能看到她因为踮脚而微微绷紧的小腿，能感受到她搂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带着微微的颤抖。

　　他的心跳快得离谱，像要撞碎肋骨，胸腔里翻江倒海，有什么情绪汹涌而出，几乎要将他淹没。

　　夏雯的唇瓣贴着他的下巴，柔软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她舍不得移开，轻轻蹭了蹭，像小猫撒娇般蹭了蹭，带着甜腻的香气。

　　走廊里的风还在吹，卷起窗帘的一角，漏进一缕皎洁的月光，落在两人身上，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包间里的喧闹声隐约传来，夏蝉在窗外不知疲倦地鸣着，晚风带着青草的气息，拂过两人的发梢。

　　夏雯踮着脚，维持着这个姿势，脑袋晕得更厉害了。她觉得这个动作有点累，便松开搂在他脖子上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结果没站稳，又跌回他的怀里。

　　许奕下意识地搂住她的腰，力道很轻，生怕弄疼她。他的掌心贴着她的腰，能感受到她纤细的腰线，还有隔着衣料传来的温热体温。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女，她闭着眼睛，睫毛轻轻颤动，像振翅欲飞的蝶，嘴角还挂着傻乎乎的笑，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桃子，呼吸间全是甜腻的果酒香气。

　　“许奕，”她嘟囔着，声音模糊，像梦呓一般，“你好香啊……”

　　许奕的脸更红了，连耳根都红透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别闹了，我送你回去。”

　　夏雯没应声，靠在他怀里，闻到他身上安心的味道，眼皮越来越沉，很快就昏昏欲睡。

　　许奕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膝弯，打横把她抱了起来。动作轻柔得像抱着一件易碎的珍宝，生怕稍一用力，就会把她惊醒。

　　他的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和后背，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脖颈，带着甜腻的果香，惹得他脖颈的肌肤一阵发麻。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月光透过窗户，落在她恬静的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嘴角还噙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像是做了什么甜美的梦。

　　许奕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他抱着她，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避开喧闹的人群，走出了烧烤店。

　　夏夜的风很凉，吹在脸上，带着青草的气息。路边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夏雯，她睡得很沉，眉头微微蹙着，像做了什么甜美的梦。

　　许奕轻轻叹了口气，脚步放得更慢了。

　　他知道，明天一早，他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拿到国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他犹豫了很久。一边是梦寐以求的深造机会，一边是……心底悄然滋生的情愫。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或许，不说也好。

　　许奕看着怀里的少女，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遗憾，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眷恋。他轻轻晃了晃她，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阵风，怕惊扰了她的梦：“夏雯，我要走了。”

　　怀里的人没有应声，只是往他怀里缩了缩，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睡得更沉了。

　　许奕笑了笑，眼底的光暗了下去。

　　他把她送回家，敲开了她家的门。外婆看到抱着夏雯的许奕，吓了一跳，连忙道谢。许奕只是摇了摇头，说“她喝多了，好好休息”，然后转身离开。

　　他没有回头。

　　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带着淡淡的落寞。

　　第二天一早，夏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

　　脑袋疼得像要炸开，喉咙干得厉害。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努力回忆着昨晚的事。只记得烧烤店的喧闹，记得清甜的果酒，记得陈佳乐的怂恿，后面的事，却像断了线的风筝，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空白，还有下巴上残留的、若有似无的温热触感。

　　她坐起身，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水，旁边压着一张纸条。

　　纸条是许奕的字迹，清隽挺拔：前程似锦。

　　没有多余的话。

　　夏雯愣了愣，心里空落落的，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

　　她走出房间，外婆正在厨房做早饭，看见她，叹了口气：“昨晚喝了多少酒啊？多亏了那个叫许奕的同学，把你送回来的。他抱着你，站在门口的时候，脸都红透了呢。”

　　“许奕？”夏雯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什么时候走的？”

　　“送你回来就走了啊。”外婆擦了擦手，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牛奶递给她，“对了，今早听邻居说，那孩子好像要出国深造了，今天一早的飞机，听说还是去国外顶尖的大学学物理呢。”

　　夏雯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出国深造？

　　今天一早的飞机？

　　她踉跄着跑到客厅，拿起桌上的手机，手指颤抖着点开微信。置顶的对话框里，还是几天前他发来的“高考注意事项”。她想给他发消息，指尖悬在屏幕上，却迟迟落不下去，连一句“一路顺风”都不知道该不该说。

　　她又想起床头柜上的那张纸条，想起外婆说的话，想起脑海里那片模糊的记忆碎片——走廊里的阴影，微凉的触感，淡淡的薄荷味，还有……落在下巴上的，那个轻飘飘的、带着果酒甜香的吻。

　　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心跳快得离谱，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是梦吗？

　　还是……真的发生过？

　　夏雯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窗外的阳光很刺眼，蝉鸣依旧聒噪。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却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永远地不一样了。

　　她的手里，还攥着他送的那支黑色签字笔。笔杆上的温度，仿佛还在。

　　夏雯看着窗外的天空，眼眶慢慢红了，滚烫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砸在冰凉的窗台上，碎成一片。

　　原来，有些告别，是悄无声息的。

　　原来，有些心事，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已经被风吹散在盛夏的风里。

　　蝉鸣阵阵，夏意正浓。

　　而那个少年，已经踏上了远方的路。

　　她的高三，她的暗恋，她的盛夏，都在这一刻，画上了一个未完待续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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