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与情感/布兰登]琼

　　清晨的伦敦桥有着一如既往的嘈杂，桥上布满店铺，空气中充斥着鱼腥味、马粪味与烂卷心菜的味道，自由而污浊。鹅卵石的路面上，马车、手推车在行走的人群中不停穿梭，桥下，泰晤士河上的货船首尾相接。装卸工、搬运工和水手在码头上走来走去，圆鼓鼓的风帆像是氢气球。

　　香水店的老板打开门，捏着手帕挥动，赶走了门口蹲着的流动商贩。一抹薰衣草的香味短暂略过，迅速消失在河水的化学气味里。卖鱼商高声呼喊，卖橙子的小贩有着美洲面孔，不像英国本地人。

　　赛丽亚好奇地瞟来瞟去，却也记得德尔佩小姐的叮嘱，避着横冲直撞的马车，认真开道。下了桥，南岸的南华克区市场遍布，客栈、剧院和贫民窟挤在一起。

　　街道阴影里站着裙装艳丽的女人，她们的男同事藏在更隐秘的地方。女人朝她们招招手，浓烈的香粉味让赛丽亚红了脸。街角聚集着无业劳工，乞讨者举着划不着的火柴卖力推销，不幸被巡警拦住，便缩到流浪汉聚集的暗巷中。

　　德尔佩小姐攥紧了提裙器，将那冰冷的金属物件攥的温热湿润。她忽略暗巷里的眼睛，低声告诉赛丽亚快走。那天真的小女仆才答应，车轮声就像落雷似的滚了过来。

　　一辆敞篷马车飞速驶过街头，像船头劈开海水似的，分开了街上混杂的人群。马车上的年轻先生右手按着帽子，样子潇洒地向后靠着。琼赶忙抓着赛丽亚的胳膊闪到一旁。她一抬眼，便与那人对上了视线。

　　马车呼啸离去，年轻人模糊的神情也一闪而过。

　　那位先生的口型似乎是“德尔佩”，琼下意识地浑身一抖，好像从树上掉下的枯叶。可她随即想起，巴顿山谷的荒谬谣言没道理传到伦敦来——她不怕史密斯太太乱说，但怕那些笑话影响商铺的经营和德尔佩的名誉。

　　毕竟提起“德尔佩”，人们只会想起那位伯爵。

　　也许只是过去见过的人物。可琼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是谁，只隐约觉得他的眉眼有些熟悉。可她又怀疑自己并非是对他熟悉，而是熟悉与他面容相似的人，因为他是位青年，而她想的那人绝不是。

　　“小姐，是不是前面那家旅店？”

　　约翰爵士给了琼一家旅店的地址，那儿的老板是位劳工中介，不少乡村新移民和未成年人都经他介绍在伦敦找到了工作。但对于雇佣未成年的童工，琼还有些疑虑。

　　约翰爵士的建议固然是好的，店铺也因他们的来访、谣言的消散而恢复正常，且就裁缝店目前的人员情况来看，若要做男装，必定需要位男性裁量，而相较于成年男性，雇佣男童工的风险较小（这风险是多方面的）。

　　但雇佣童工意味着法律上的更多约束，提供的吃住条件需要符合一个儿童健康成长的要求。这点暂且不成问题，且可能带来便利：他可以在夜晚和赛丽亚结伴回乡舍（那黑人女孩儿害怕走夜路），艾丽莎也不用再送饭到商业街。

　　更需要考虑的是，德尔佩小姐需给那孩子提供教育，送他去上学。若是送去走读学校，学费是一笔开支。但送去主日学校，那孩子也许到成年也学不会读写算。夜校呢，夜校招收的大都是青少年，不识字的儿童被拒之门外。

　　德尔佩小姐踏入旅店，啤酒香立即取代了街上的复杂气味。右边那家酒吧与此处联通，显然属于同一位主人。街上的人们来此处饮酒歇脚，流动商贩嘴里说着黑话，落魄文人坐在把角的地方叹息。

　　旅店老板戴一架复古眼镜，伏在案上给住客登记信息。等他手上的活计忙完了，琼立刻上前去，提到约翰爵士，那先生便笑得高兴。德尔佩小姐客套了几句，便说起了雇工的事情。

　　旅店老板将眼睛向上推了推，从柜台底下抽出另一本册子，那软皮的册子很厚，已写完的一半纸张泛黄。他翻到压着角的那一页，一根手指在长长的名单上游走，最后徘徊在五六个名字之间。

　　“这孩子昨天被货船带走了，这孩子前天进了新兴工厂……”

　　老板用名字将笔划掉，又在后头添上日期，最后仅留下一个名字。他告诉琼这孩子自称有十六岁，是从乡下跑来的，家里孩子太多，多得吃不饱饭。他识数，但识字不全，只认识些简单词汇。

　　“既然约翰爵士推荐我，我得跟你说句实话，夫人。”店老板压低了声音，“那孩子性格孤僻不爱讲话，大多老板瞧他不机灵，都不愿意要他。但实际他也就有十一、二岁，夫人，你要用他再好不过了。”

　　他又补充道：“那孩子识数，做个裁量尺寸的学徒就够用了。尤其他本身就是乡村来的嘛。乡下的商店查得不严，行会管不着，法规也还没拟好，您不用操心他教育的事。实在不行，手续证书什么的我们这儿弄起来也方便。”

　　琼笑了，给了他些零钱，辛苦他提供这么些信息。那老板客气推辞，最终也是收下了。他喜笑颜开，立即要带琼去看看那孩子。

　　“你多问问他话，夫人，这是个老实孩子，有问必答。咱们说，不爱说话也有不爱说话的好处，嘴巴严，守得住秘密，有时候店里就需要这么个人——诶，”他回头道，“你家先生的商铺是急需用人吗？”

　　“不急用，要是这孩子不太行，还请你多帮我留意些。”

　　“当然、当然。”

　　旅店老板为她打开了一件独立的会客室，用古铜色的钥匙。室内有一张柔软的转角沙发，一组暗色的茶桌，一套瓷质茶具。

　　德尔佩小姐没纠正他话里始终存在的错误，也轻飘飘地说了谎。实则她是位未婚人士，实则她一路都着急地想着新衣服的事情。那日米德尔顿夫妇带着家里的老大老二到商店去，将休息区坐得满满当当。约翰爵士预定好了社交季的第一场舞会，要求琼前去。

　　他没敢要求琼带着茱丽叶同去，他对那孩子有些敬畏。到时他会给德尔佩姐妹居住的乡舍送张邀请，那位小姐最好是像往常一样拒绝掉。

　　琼点头答应，并凭职业的直觉，观赏着他们一家人的衣装：歌莉娅穿着略显老气的紫黑色衣裙，约翰爵士穿得像片森林，孩子们则白白净净的，被母亲打扮得像精致的俄罗斯娃娃。

　　不知是什么触动了德尔佩小姐，她想，要不是与这家人结识多年，若不是他们领着孩子、挨得如此近，她断不会轻易将他们认作一家人。于是她突然意识到，她能为他们设计相近色系、风格的服装，用上相同的底纹或花纹，让他们“看上去便是一家人”。

　　与歌莉娅·米德尔顿惯常的冷冷淡淡不同，约翰爵士显得更为兴奋。但他对自己的好奇心略有些难以启齿，因为他从不在衣着上太下功夫，花太多心思更是像女人会做的事情。

　　可他也说不好自己高兴在何处，大约是那衣服会让他与歌莉娅看起来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约翰爵士实际常以自己的妻子为傲，谁能想到？这美丽、慈爱又能干的贵妇人竟是他的妻子。

　　约翰爵士向前倾身，欢快地看了歌莉娅一眼，后者则拧着眉，怪他莫名其妙。他看见歌莉娅时又想到了，再给詹宁斯太太做一套衣服该多好，因为她俩看着更不像母女。

　　于是他预备着告诉德尔佩小姐，并支付多出来的布料钱，毕竟他的岳母虽没到茱丽叶小姐讽刺史密斯的程度，但也够富态的了。但这些只能成为后话，他的妻子又与德尔佩小姐密谈去了，就像巴顿庄园的大门刚打开那阵似的……

　　旅店会客室外远远地传来两道不同的脚步声，德尔佩小姐也焦急地加快了回忆：她问歌莉娅有什么方式能让她单独见布兰登一面，她那样问时，一定把米德尔顿夫人吓住了。

　　但她还是淡淡地、又带些调笑道：“给他缝件外衣，顺便给他量个尺寸。”

　　那时的琼忘了脸红，她只追问那要很久，有没有更近的日期，让她能合理地见到他。在店铺里闹出的笑话可算太大了，布兰登上校大约此生都不会再踏上店里的木地板。但琼必须要见到她，因为他们之间有个误会。

　　歌莉娅的表情讶异，又显得哭笑不得。

　　那误会在从前看来是美好的，但如今有些东西变了。他变了，她也变了，于是琼·德尔佩说不好，可就是忽然意识到，那误会是致命的。若是不将一切表白清楚，她大概会生病的。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布兰登上校说我绝不会爱他，但那怎么可能呢？”

　　旅店老板打开门，将一个瘦弱的孩子推进门来。那男孩脸色苍白，带点泥色，看见屋里的琼和赛丽亚后，默不作声地朝前鞠了一躬，样子并不发怯。德尔佩小姐从昨日中回过神来，朝他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吉米，夫人。”

　　“多大了？”

　　“十六岁，夫人。”他贴着墙根，眼光直视沙发上的人，丝毫没有撒谎的慌乱。但当对方轻笑一声，露出略显温情的表情时，吉米却觉得羞愧了，“五年以后。现在我有十一岁，夫人。”

　　这孩子还是很机灵的，德尔佩小姐想，她又问男孩是否上过学、识不识字、会不会算数，吉米都用点头、摇头和及其简要的补充来回答。他没上过学，但认识他现在打零工的酒吧的所有商品和商品产地，他不会学校里的计算公式，但会算酒店账单的加减乘除。

　　德尔佩小姐问他接没接触过卷尺跟针线，吉米又摇摇头。

　　她坐在沙发上，瞧着旅店老板的笑脸，仍有些犹豫。这男孩以往都在酒馆和饭店里打零工，对于裁缝铺的工作没有任何经验，且教育、教育……虽说自然是极好的老师，但儿童怎么能不受一点儿文明的教育呢？

　　“要是送你去主日学校，这与你的信仰冲突吗？”

　　吉米盯着低处的某件物品，愣了下神才摇摇头。他记起，从前没有雇主问到这一地步，看来他有了成为长工的希望。但他不敢奢望太多，也不会主动开口争取，于是只能继续盯着未来雇主裙摆上的刺绣花纹。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炙热，导致那位夫人叫他抬起头，严肃地问他在看什么。而吉米拼命地绞着他儿童的手指，抿着唇一言不发。直到她又一次勾唇微笑，吉米羞愧地快要钻到地里去。

　　“刺绣图案很好看，夫人。”

　　德尔佩小姐在男孩看不见的地方挑起眉，长长叹了口气。她从赛丽亚怀里拿过钱包，付给了旅店老板中介费，又问他：“送你去走读学校，上午半日在学校学习，下午在商店工作。提供食宿，但在你将店里的技术熟练掌握以前，月薪5先令，社交旺季的工钱视工作量再议，你肯干吗，吉米？”

　　旅店老板悄悄踮脚，让皮鞋跟在地上敲出清脆的响声，以此来提醒吉米快同意。不仅因为他已经将中介费收下，更因为5先令的工钱只是暂时的，但这位夫人却是商人中的好人。

　　吉米没读懂中介人的意思，但他也没听过月结工资这样大的数目，于是立即点了头，露出一口稚嫩的、好像没换过的儿童牙齿。

　　街道上，德尔佩小姐盘算着联系学校的事情，夏尔镇附近便有一家慈善机构创立的走读学校。在她考虑这些问题时，赛丽亚依旧走在前面开路，吉米则在另一边，默默注意着雇主裙摆上的刺绣不被蹭上煤灰。

　　雇主看向他时，他预备着干活，喊了声“夫人”以示自己在。但她又笑了，看着他，像在看一位小妹妹。她什么命令都没下达，除了让他以后喊她“小姐”——“琼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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