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人格]隐囚合集

作者:玖泉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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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暧昧不明


      ***

      褐发蓝瞳的幼婴出生后的第十四天,卢卡离开了医院。

      这位年轻的Omega在出院时穿着一件不知由何人赠与的黑色长裙,裙身样式古板宽大,显然已经有些年岁,粗糙的料子磨砺着小寡妇尚未完全恢复的身躯,小寡妇褐色的头发被垂至肩颈的厚重黑纱巾严实地包裹遮蔽,隐隐约约露出半张缺乏血色的精致小脸,他脚边放着一只的橡木箱,不大,箱体表面还粘贴着没清理干净的旧标签痕迹,里面装着他目前仅有的财产:几件同样是黑色的换洗衣物、医院开具的医院证明、政府发放的十几荷兰盾救济金,以及一叠用报纸仔细包裹好的写满演算公式的手稿。

      此时的时节已至深秋,莱顿郊外道路两旁的山毛榉与枫树早已褪尽绿色,转换为浓烈的赭色与古铜色,寒风从北海方向吹来,卷起枯叶在空中打着旋,最终飘落在铺着灰白色石子的平坦路面上,一辆辆运货马车与偶尔驶过的黑色蒸汽汽车呼啸而过,将落叶碾入尘埃,扬起黄色的尘土,卢卡那身过长的裙摆被风卷起,粗糙的布料扑打着他的脚裸和小腿。

      他抬起手,拦住了一辆前往城区运送卷心菜的农用马车。车夫是个面色红润的中年农民,性格外向健谈,或许是因为他即将可以用新鲜蔬菜换得一笔不错收入的缘故,他显得精神抖擞,甚至在空中甩了个响亮的鞭花,清脆的马铃声在卢卡耳边回荡,伴随着车轮碾过碎石的嘎吱声,很吵,卢卡低垂着眼睛,一言不发,他小心地把襁褓往自己的怀里拢了拢,确认婴儿吮吸着拇指尚在沉睡,他才轻轻呼出一口浊气,他缓缓抬起头,把自己的目光长远地掠过沿途风景,他看到一条运河在远处平缓流淌,水面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几艘驳船正缓慢驶向莱顿城的方向,小寡妇望着这萧索的秋景,开始出神地回忆起一周前收到的那封法庭正式文书——尽管案件仍存在未明之处,但鉴于作为被告的他“记忆功能永久性损伤”以及“Omega弱势社会地位”,莱顿地方法院最终撤销对他的指控,并解除他长达数月的软禁。

      按理说他可以继承自己丈夫的巨额遗产过上富足的生活,可上天在这时候就像是要和自己作对似的,他们的住宅连同实验室早已在爆炸中彻底焚毁,他丈夫名下的银行账户也在几个月前被分批提空,保险公司以“实验事故属责任免除条款”为由拒绝赔付,医院无法长期收容,而卢卡自己的身世扑朔迷离,身无分文还需抚养婴儿,政府看他着实可怜,答应他每个月会给他拨款一笔生活补助,可惜官场腐败,补助款项被层层盘剥,落到卢卡手中的生活津贴最终仅有寥寥十几荷兰盾……

      一阵马啸打乱卢卡的思绪,马车已驶入城郊结合处,卢卡看着近在咫尺的闹市,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到了,小Omega 单手抱紧孩子,另一只手拍掉粘在裙摆上的草屑与尘土,他微微欠身,用沙哑的声音向车夫道谢,随即提起那只轻飘飘的木箱迈步走进其中。

      这里是莱顿最著名的混乱地带,狭窄的街道两侧挤着歪斜的砖木结构房屋,墙面被煤烟熏得发黑,空气中混杂着劣质煤炭的呛人气味,腐烂菜叶的酸臭气味,阴沟的腥臊气味,以及某种更深层的属于贫穷的滞重气息。

      卢卡直径走进一栋摇摇欲坠的小楼,他小心翼翼地将小木箱中少得可怜的银币交给面前抽着旱烟的房东太太,房东太太掂了掂钱币,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卢卡接过钥匙,抱起幼婴穿过堆满杂物的楼梯口,他钻进勉强可以遮风挡雨的阁楼,把孩子放在铺着薄褥的床垫中央,他犹豫了片刻,随后才解开丧服上衣的纽扣准备给孩子喂点奶水。

      由于长时间无人精心照料,卢卡明显有些营养不良,他身板纤瘦,肋骨在苍白的皮肤下清晰可辨,胸脯平坦,几乎看不出哺乳的痕迹,他将婴儿贴近自己赤裸的胸肉,孩子本能地张口含住,开始用力吮吸,疼痛感尖锐而持续,乳汁的分泌却稀薄而缓慢,婴儿吸吮了许久,吞咽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孩子最后被迫松开口,小脸皱成一团,发出不满的啼哭,哭声在狭小的阁楼间里回荡,震得卢卡耳膜发疼,他慌乱地伸出手去拍打孩子的后背,效果却微乎其微,小寡妇徒劳地摇晃着襁褓,对着孩子出声喃喃道:

      “别哭了……算我求你了……”

      巨大的无力感支配着卢卡的心神,恰逢此时隔壁的房客因不满拍打起连接着卢卡所居住的阁楼的墙体,这位二十出头的新手母亲无助至极,他几乎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孩子在此时此刻保持安静,他现在也饿得厉害,胃部像被一团烈火灼烧,眼前发晕发黑,身体一阵阵发冷,留下后遗症的头又开始一阵阵抽痛,他习惯性地把自己蜷缩起来,让哭得几乎要背过气的孩子死死地贴在他那平坦的胸膛,双臂环成一个脆弱的保护圈,仿佛想要把自己的生命渡给饥困的孩子。

      “卢卡……你看起来糟透了。”

      他发现他又开始幻视幻听了,他睁开眼,他死去的丈夫的模糊剪影便清晰可辨地出现在他视野前方,虚影丈夫的膝盖上枕着一个神情安宁的虚影自己,那个“自己”脸颊带着健康的血色,褐发蓬松柔软,像只被溺爱的家猫一样舒服地蜷缩着,一侧的脸肉深深埋在“丈夫”的掌心,“丈夫”依然穿着那身染色均匀的深蓝色西装,他笔直地坐在床角,另一只宽大的手掌落在“自己”的脊背上,他的动作温柔得就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玻璃器皿,紫蓝色的眼睛中满是温和慷慨的关爱,他露出一种快乐的微笑,嘴唇微微翕动,手掌轻轻拍打着“自己”挺直的脊背,他的胸膛平稳地振动着,悠扬的歌谣被他轻轻地哼唱起来:

      “睡吧,宝贝,睡吧……外面有只小羊在溜达……小羊长着白色的小脚丫……它喝起奶来可香啦……”

      “睡吧,宝贝,睡吧……外面有只小羊在溜达……那小羊要去莱顿城呀……它会为你织双小袜袜”

      “睡吧,宝贝,睡吧……外面有只小羊在溜达……袜子是用好线纺……谁来为你把它轻轻穿上?”

      卢卡怔怔地看着不远处微笑着的“丈夫”,他紧抿着嘴,盯紧“丈夫”的薄唇,鬼使神差地,他竟抬起颤巍巍的手复刻着“丈夫”的动作,他将自己手放在婴儿的后背,跟着“丈夫”的嘴型张开自己的嘴,他发出嗬嗬的声音,听起来像漏了气的音箱,荷兰语或许不是他的母语,他的发音古怪生硬,仿佛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他笨拙地学着虚影的样子拍打婴儿的脊背,生涩地哼着“丈夫”为他歌唱的那个调子,他看到本目不转睛注视着“自己”的“丈夫”蓦然抬头,紫蓝色的“眼睛”在此刻仿佛穿透时间的帷幕与真实的他对视,这让他又想到了那块远在乡村的墓碑,在他出院的前夕,他被政府的工作人员带到墓碑前去悼念他的丈夫,那天的天气温和得让人垂泪,可卢卡偏偏一滴眼泪也不愿意掉下去,那天的他望着飞蛾在石南丛和兰玲花在墓碑附近扑飞,听着柔风在草间吹动,他对此感到纳闷和胸闷,心里想的是有谁能想象得出在那平静的土地下面的长眠者是否会因他的到来而拥有并不平静的睡眠。

      卢卡下意识地规避着“丈夫”的视线,又亲眼见证怀中哭声的渐渐消失,他再次抬头,丈夫的虚影依然没有想要消失的意图,不被期望的心有灵犀将至,“丈夫”了然地冲着他露出点了点头,随后,他从阁楼残破的板凳上站立起来,他不声不响,背过身去,一只手还拉着虚影“自己”的手,两个人的影像在卢卡面前轰然倒塌,如同被风吹散的雾霭,缓慢融入斜射进阁楼的阳光里。

      ——幻影消失了。

      ——孩子不哭了。

      阁楼间陷入突如其来的寂静,卢卡抱着安静下来的孩子坐在床头,他背靠冰冷的床架,低下头开始端详怀中的婴儿,他突然产生出一种情感上的冲动,这种冲动让他把自己的指尖柔缓地抚过孩子细软的眉眼,他原本是想从这稚嫩的轮廓里找出些许属于亡夫的影子,补全那个让他难以忘怀的人的正确模样,紧接着他发现他的孩子除了那双下垂的紫蓝色眼睛,哪哪都印刻着独属于自己的轮廓,卢卡抓不住丈夫的幻影,贫瘠的想象力也模拟不出丈夫的样貌,他开始自顾自地摇头,恶毒地贬低着自己一个杀人犯居然会对被害人生出某种令人发笑的情愫。小寡妇松开手臂,将婴儿轻轻放回床铺中央,用薄毯仔细盖好,他站起身,坐到小木桌前清点所剩无几的钱财,他向来不是怨天尤人的不劳而获者,也不是只想独守回忆的痴情怨妇,当天下午,他便把总是在自己怀里躁动不安的婴儿交付给好心的房东太太照料,他深吸一口气,就像是在给自己加油鼓劲,之后他迈开腿,把自己塞进熙熙攘攘的街道。

      他目前迫切地需要一份工作——一份能让他长久做下去、足以维系母子生存的工作,尽管记忆空茫,但双手残留的敏锐触感和那些不请自来的公式都在无声地告诉他,或许他能在与“电”相关的领域里收放自如。修理一盏灯、接好一段线路,他天真地以为他会很快在这些工作中赚得足够的钱币,可惜,他在这里没有人脉,习惯性的交往礼数又时常引得这个街巷里的人们心生不快,他敏感地意识到这里的人们似乎对自己抱有敌意,仿佛像他这样的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卢卡走街窜巷,忙忙碌碌,最后得到的仅仅是一连串让他失望的答复:

      “我这儿可没那么多精细活给你这种……干不了重活的小少爷,走吧,别挡着门。”

      “你说你懂电?有行会颁发的资格证明吗?跟哪位师傅学过吗?没有?那很抱歉,我们不敢把贵重的仪器交给你这样一个……没有正式资历的人,这不合规矩。”

      “夫人,您确实做的不赖……但是长期雇佣是不行的,不是我们不给你机会,我们这儿全是Alpha和结实的Beta,信息素和汗味混在一起,恐怕对您这样的Omega很不适宜,而且您在这儿,不仅会让其他工人分心,甚至会给您自身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时间接近傍晚,卢卡靠在一条小巷的潮湿砖墙上,他闭上眼睛,终于平复了自己急促的呼吸。频繁的拒绝像冰冷的秋雨一般将卢卡心头那点微弱的希望浇得透湿,无论是直白的“我们不要Omega”,还是委婉的“这活您恐怕干不了”,卢卡都从其间品出了话外之音:他是个从外地来的Omega,他过于纤弱,甚至带着一身从医院带出的、未曾痊愈的病气,在这些需要体力、耐力,或至少“不添麻烦”的底层行当里,他几乎是天然被排除在外的存在。

      他的生活很快被简化为一种残酷的循环。当他有活干的时候,他勉强可以为自己购置一些面包和脱脂牛奶,填充自己的肚子,等待第二天的到来;当他没有活干时,他只能悻悻回到阁楼,感谢房东太太施舍的一点菜汤,并且将汤水优先喂给娇弱的婴儿,他给自己灌一肚子冷水,假装自己早已饱腹。这几乎是个致命的循环,一个多月后,营养不良和过度操劳彻底抽干了他的力气,他连最基础的重活也干不动,而骨子里的教养与自尊又让他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同样贫苦的房东太太的过分接济,他自诩荒原上的石楠都不需要阳光,像他这样有手有脚、头脑灵活的年轻人也不应该等着被别人拯救。

      可他现在着实过分虚弱,自己的逞强和摇摇欲坠的尊严又让他不愿直面房东太太的好意嘟囔,他最终抱着昏睡不醒的婴儿走上了寒风凛冽的街道,很快被前方一阵纷扰的人声与骚动吸引,他本能地跟随涌动的人群,挪到一处较为开阔的空地,这里聚集了上百人,大多衣衫单薄,神色疲惫,人群的正前方摆着几张长桌,一个穿着打扮像是基督教会修女的年轻女人指挥着几个脖颈上带着黑色十字架、身上披着黑色斗篷的信徒,女人命令他们在众目睽睽下熬煮肉汤,烘焙面包。

      ——他们在慈善施食。卢卡听说过,一些新兴的小教派通常喜欢用这样的方式在贫民窟吸纳信徒。人群秩序混乱,穷人们推搡着向前挤,卢卡犹豫了一下,本想离开此地,可胃部的绞痛最终迫使他拉低半透明的黑色头纱,挤进队伍的末尾。

      这个施食点整体呈现出一种肃穆的黑色,橘色的猫眼石和黑色的十字架相伴左右,显得既庄严又诡谲,而被信徒包围着的修女主持身形细长高大,面色异常苍白,卢卡直视她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这位指挥家小姐有着一双非人的眼睛,她的虹膜是透明的金色,瞳孔细长,好像森林里的野兽,金色的眼睛被黑色的眼眶包裹着,让卢卡想到了夜幕中的月亮。

      他很快得知这个自称“漆黑之眼”的教派并非临时活动,他们在附近租下了一个废弃的仓库,并设立了固定的布施点,除了分发食物,他们还会在傍晚举行简单的布道,宣讲诸如“世界的真相隐藏在表象之下”、“唯有洞悉黑暗,方能获得真正的安宁”之类的教义,卢卡不想也不愿参与布道,通常情况下,他领完食物便匆匆离开,他在心里为人类的无知感到可悲,又为自己居然会沦落到这种境地感到极度地自厌,但无论心境如何,无论这个教会是否是腐朽愚昧的人们内心的毒素,此后几天,只要卢卡没有找到零工,他还是选择来此领取一份免费的餐食。

      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像往常一样,卢卡用冷水洗干净自己的脸和手,随后他行路匆匆,左拐右拐来到“漆黑之眼”的布施点,他努力挤入队伍的前端,苦苦等候食物的发放。熟悉的修女仍然在现场指挥,异端教会愚忠的信徒们也仍然在手忙脚乱地准备食物,只不过,卢卡发现,在熟悉的那批人的身边,似乎多了一个陌生的身影……

      那看起来是个异常高大的男人,比修女小姐更加高挑,也更加古怪,他的眼睛是和修女一致的黄瞳黑框,同样白到泛青的手紧握着一根弯曲的、比他异化的身躯甚至还要高大的法杖,他身着做工精良的漆黑衣袍,胸口挂着代表“漆黑之眼”的十字架,信徒和修女小姐像黑色的花瓣一样把他团团围住,用着尊敬的笑容呼喊他为“主教大人”。

      卢卡对这个教会中的阶级分工不感兴趣,轮到他领取食物了,他便机械性地向前一步,漆黑之眼的信徒利索地从铁桶中舀出一勺热汤,又给予了卢卡一块刚烤制好的面包,卢卡双手接过食物,礼貌地对面前的信徒道谢,不忘记后缀一句信徒们最喜欢的“愿漆黑之眼保佑你”这样虔诚的祷告,卢卡总感觉他今天领取食物的时候非同以往,这种迥异感来源于他现在有些疑神疑鬼,他不安地怀疑起附近正有人在长久凝视自己,而这份凝视冲着他的身体而非食物,但当卢卡狠戾地环顾四周找寻视线来源时,那种让人生厌的炽热视线又马上消失不见,仿佛从未有过。

      卢卡自然知道这条贫穷的街道中有很多对他这种单身Omega图谋不轨的人,他为了以防万一也学会很多周旋和躲避的手段,他假意无视这种视线,更紧地护住怀里的孩子,快速解决手头免费的食物,他站起身,步履从容稳健,他一边计划着新一天如何为生活奔波,另一边警觉地寻觅着窥视他的人,他走走停停,与布施粮食的异教背道而驰,等到卢卡完全离开这个教会的布施点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原先几乎快黏在他身上的那种别有用心的视线消失了。

      “简直疯了,”卢卡在心里不悦嘀咕道:“这个人最好别让我找到,不然我会让他感受一下像地鳖一样被埋进土里的滋味!”

      卢卡照旧生活,他很快发现,一连三天,那个被“漆黑之眼”的信徒们尊称为“主教大人”的异形男人都会出现在发放救济粮的摊铺前,对方看起来是个相当孤傲的人,执着于自己,不在乎浮面的东西,不在乎翻花样和身外的琐屑的事物,他总是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平等地俯瞰前来乞食的人们。但或许是为了俘获民心,又或许是这位主教先生真有悲天悯人的心性,第三天上午,这位主教先生居然选择亲身躬行,一视同仁地给每一位贫民分发粮食,卢卡排到了队伍的最前边,宽大的衣裙发出呼呼的风声,黑色的纱巾在小寡妇的头上轻轻摇曳,褐发的幼婴正被他用同样漆黑的布条缠绕在自己身前,小小的孩子睁着紫蓝色的眼睛不安地注视着自己的母亲,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卢卡双手紧紧捧住承装食物的瓷碗,肉汤在自己小而旧的碗中发出沉闷的声响,卢卡隔着黑色头纱抬起头,突然之间发现对方正在沉默地注视着他,对方未出一眼,仿佛是在细致地观赏一个被画家临摹的模特,卢卡望着高挑的主教先生,他抿了抿自己干裂的嘴唇,轻微地点着头,习以为常地向对方致谢道:

      “非常感谢您的施舍,愿漆黑之眼庇佑您。”

      对方起先没有回复他,不是怠慢,而是这位主教先生听到他的话语,就像陷入了什么记忆旋涡,卢卡居然能从那双橘黄的猫瞳中捕捉到一丝不可置信的惊愕,随后这位主教先生又像是在努力摒弃着某种痛苦的回忆,半分钟后,他消灭了他心底的悲痛,恢复成先前事不关己的平静,他那双修长惨白的巨手覆盖住他胸前的十字架吊坠,说起话来给人一种可以安抚人心的力量,卢卡在他的话语中居然感觉自己的躁动的心变得平和起来了,对面回答道:

      “不客气,夫人,愿漆黑之眼庇佑您。”

      当天夜里,天色彻底暗透,路灯的微光在曲折的街巷深处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窗户外面正在下雪,风卷着细雪穿过歪斜的房屋间隙,带来刺骨的冷气,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偶尔有醉汉含糊的咒骂声从某扇门后传来,偶尔有野狗在垃圾堆间翻找时弄出窸窣响动,不过大部分时间内,贫民窟的夜安静得可怕。

      卢卡用麻布和废纸堵住了阁楼里可能会灌风的缝隙,他呼出一口气,随后亲眼目睹自己呼出的气体变成飘散的白色水雾,他搓了搓手,往自己身上多披了一层薄薄的被子。为了防止自己的孩子死在寂静的夜里,他直接把沉睡的孩子和他肌肤相贴产生热温,他现在困得要命,却不愿意睡觉,他坐在自己的小工作桌前冥思苦想,完善着自己记忆深处没有完成的发明,铅笔在他手里发出“哒哒哒”的声响,与自己阁楼的木门现在发出“咚咚咚”的声响相互应和,卢卡的手瞬间顿住,他屏住呼吸,全身绷紧,他不敢开门,生怕外面有什么豺狼虎豹,他沉住气等了整整一分钟,门外的人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那人再次礼貌地敲了敲破旧的木门,低沉而平稳的男声穿过门板,带着受过教育的人特有理性和克制:

      “夫人?”

      卢卡的心脏骤然收紧,蜡烛的火苗在他骤然抬起的眼中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哪怕他感觉这个声音听起来相当熟悉,保险起见,他还是把自己的亲生骨肉用棉被裹好藏匿到床板下积灰的角落,他随后拿起自己放在工作桌上的生锈的小锤,小心翼翼把木门推开一道门缝,一双灰绿色的杏眼提防地向门外探去,一个细长高大的身影提着油灯映射到卢卡的眼中。

      是那位来自“漆黑之眼”的主教先生,低矮的屋檐使得他不得不躬着身,却丝毫无损于他身上那种近乎压迫的存在感,融化的雪花挂在他烟灰色的短发上,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主教那双异化的眼睛长远地注视着卢卡,目光中混杂着卢卡目前无法理解的怀念和刻意的疏离,他仿佛不是在注视一个落魄的陌生人,而是在看自己失而复得的爱妻,他没有立刻选择冒犯,只是微微鞠躬歉意,他说:

      “晚上好,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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