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杉罪

　　莳兮夏日苦短，过不足三月，便已深秋。

　　兰栖带着慕容言岫给他收拾的包袱，独自走在金皎城最热闹的长街上，清晨的气息别样清新，兰栖心上舒展，尚未完全根愈的天梳寒症被无形净化着。

　　雪樱疗法，五日净寒，十日根愈，今晚是最后一日，本想在春疯楼渡过今晚，但锡北村的书信，一日一封催他前去，说是锡北皎山墓林，夜夜遭人挖坟窃尸，村民整夜苦守无果，昨日拆开的那封信上还写道，近日连活人也丢失频繁，如此下去，整个村子恐要灭亡。

　　惯常早起游荡的东方非衍迎面走来，手上捧着两袋包子，最大的一只叼在嘴上，见到兰栖，三口吞下包子，招呼道：“小天仙！怎么大早上的带着包袱？去哪？阿璃知道吗？”

　　兰栖目不斜视，直接避开他拐入另一条道。

　　他对东方非衍自有一股厌意，不仅因先前东方非衍伪装成戏谱脸时对他的狎亵，还有更早的淫诗浪词亵扰。

　　东方非衍溜了个圈，跟着拐弯，“你还是和阿璃说一声比较好，回头他知道了，你俩又得吵起来。”

　　“不然你让我陪着你呗？我给你当仆人，照顾你，”东方非衍抓出一只包子，边吃边追上兰栖，“对了，我一直想不通，你究竟是怎么知道我是我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东方非衍回想与兰栖相处的全过程，曲璃在净之院暗室让他别装了，兰栖在净之院又说所谓的采花贼，想来在那之前，兰栖便已知晓。

　　东方非衍提起这茬，兰栖便心头郁塞，曲璃真是喜欢糊弄他，说什么全国游窜的采花贼，他还真信了。明明在曲璃将东方非衍扔到木板车上，东方非衍开口叫唤的时候，他便已经怀疑了，却仍愿意相信。直到失洳寺山门前，东方非衍受伤，曲璃下意识流露的急切，才让他正视疑惑。后知后觉回味过来，那时东方非衍在木板车上叫唤的最后一个字正是璃字。再加上，东方非衍素有风流伶面之称，轻浮浪荡，喜扮戏子，便更加确定了。

　　“小天仙，天仙，兰栖，你理理我？”东方非衍包子塞满嘴，口齿含糊不清，“之前那事你就别生气了，我这不也没真的亲到你。倘若我真的亲到你了，我绝对会对你负责，从此只钟情你一人，对你死心塌地。你看我被小魔王折磨的还不够惨吗？腿都差点废了，原谅我吧！”

　　兰栖不以为然，不觉得那是折磨。

　　“你早起有没有吃东西，我去给你买，”东方非衍笑容满面，“阿璃说你喜欢吃糖葫芦。”

　　“……”兰栖完全没印象，步伐越来越快。

　　“你等等我。”东方非衍紧赶慢赶才能追上兰栖，可这冷冰冰的人硬是不理他半分，一时心里着急，上手拉人。

　　指尖刚沾上兰栖的手腕，便被兰栖无情拂开，而后脸上重重的挨了一巴掌。

　　看似轻飘却极其凌厉的劲道，将东方非衍扇的匍匐在了一旁卖古玩的摊子上，瓷盘石碟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东方非衍心也跟着碎了……

　　“阿这，我的珍品啊！赔钱！”摊贩绕过满地残片碎渣，揪住东方非衍的衣领，直拍大腿，“你个刁种，赔钱！”

　　“怎么还骂人呢？我会赔，别急，别急。”东方非衍捂着火辣红肿的面庞，从腰间搜刮出一锭银子，塞给摊贩。

　　抚平被抓皱的衣领，急望兰栖离去的背影，望得更远一层，望见熟悉的人，眸光骤缩。

　　兰栖走了几步，在街边停了下来，他的正对面，停着一辆简朴但精巧的马车。

　　守在车前的粗壮的高个青年，是他识得的。凌空——曲如音的贴身侍卫。

　　此刻马车的帘子也是掀起的，里头坐着的公子，雍容清雅，气如风竹，望着兰栖，温和莞尔。

　　“未辞。”曲如音唤着兰栖的别名，下了车，一旁的凌空虚虚托扶，曲如音谦彬以待，丝毫没有高位者的姿态。

　　曲如音原名苑归宴，生于战乱沙场，少时拜天下第一贤者苑道为师，随其游历四方，苑道病逝后，九岁的他随马队途经莳兮，阴差阳错下，被曲炙收为养子。

　　在上觅山修习前，他便已精通音律诗画，知晓天文地理，极具贤者之识，后十七岁写下长达万字的知君恤民论，得东方衔夷赏识，东方衔夷根据知君恤民论颁政施策，良有成效，随即重用曲如音，让其入朝为官，受封太子少师。

　　知君恤民论，进一步的促进了莳兮繁盛，莳兮百姓时常乐道，锦乐莳兮，文有如音，绝代惊才，在他们的眼中，曲如音，是举世无双的天降圣贤。

　　在兰栖看来，曲如音学识渊博，尊礼重德，文质谦彬，睿智静敛，对于那等称号，是实至名归的。

　　他与曲如音，相识于他八岁生辰前一天，当时心闷游离庄外湖畔，曲如音偶然得见，温言劝导，后来互相交换姓名，兰栖下意识的说了曾经未绾给他取的名字，但加上了兰姓，那时不知道为何，他并不是很想冠以未姓，若放到现在，他找得到缘由，但那时候，没理由的。曲如音倒是很喜欢，一直就这么叫着。

　　“近来可好。”曲如音走到兰栖面前，微风抚过他的衣袍，清淡药香。

　　曲如音自小患病，身子骨极弱，尚未入冬，便以披上了雪绒袍子，当年曲炙在马队发现他的时候，他病的几乎奄奄一息。

　　“你不怨恨我。”兰栖平淡反问。

　　这是距枢仁关祸事之后，他头次与曲如音相见，不曾试想过曲如音是何反应，眼下看来，曲如音待他的态度，与曲璃截然相反。

　　“我相信你。”曲如音话风柔和而坚定。

　　兰栖闻言，无甚感觉，只是心中兜转冒出一个想法。

　　“为何来金皎城？”兰栖问。

　　“御医研制了新药，我来接太子殿下回去，”曲如音目落兰栖身上的包袱，轻问，“去哪，送你一程。”

　　兰栖没有拒绝，心中的那个疑问，他想要问清楚。

　　春疯楼三楼栏台，东方非衍风火闪入，直闯尽头雅间。

　　“别睡了，小魔王，”东方非衍直接踹门而入，扯着嗓子大惊小怪，“我刚看到曲如音了，他居然会来金皎城。”

　　春疯楼隔音绝佳，但曲璃不易入眠，细微响动便有所觉，掀起被子蒙住脑袋，“他来这想必是来接纾桑的，让他接完赶紧走。”

　　曲璃说得含糊，昨夜他又去了一趟觅山，兰栖的天梳寒症，第十日至关重要，雪林清露能完全清除他体内寒症遗留。但气候问题，雪樱迟不待放，清露难得，他足足接了一晚上，丑时才归，实在太困。

　　“阿璃，你把脸露出来说话，让我看看你，一时不见，如隔三秋。”东方非衍双腿抵着床缘，躬着肩背，去揭曲璃的被子。

　　曲璃一头卧起，纤长的手指先一步点了东方非衍的穴道，不让东方非衍那双油腻的手触碰到他的被子。

　　“你这样有违伦常，懂么？”

　　曲璃尚未完全醒神，惺忪迷离的眸色，映在他那张魅惑到不可比拟的脸上，尽显几分春水荡漾。

　　身上的轻衣又因悄然而起的动作，而微微敞落，裸/露的肩颈，如澄玉光洁白皙。

　　东方非衍看得心猿意马，僵着身子，喉头吞咽，“在我这就没有伦常一说，亲缘一概不论，真爱即天理，沉迷美色，人生大乐。”

　　曲璃拉上衣衫，注意力全被他脸上鲜红巴掌印所吸引，不悦道：“你是不是又惹兰栖了？”

　　曲璃与东方非衍相识八年，对他的性情，了然于心。

　　屡教不改，屡训屡犯。

　　“也没怎么惹，”东方非衍模糊盖过，“我和你说正事哈，你的香饼跑了，大早上的不知道要去哪，他还和曲如音碰个正着，上了他的马车……唉！小魔王！你这走的也太快了吧，给我穴道解开啊！”

　　东方非衍眼瞳斜移，直蹦出眼眶。

　　曲璃虽五感敏锐，眠浅易醒，但兰栖若成心敛去气息离开，他也是不易察觉的。

　　锡北村一事他曾多次提醒兰栖，待寒症完全消退后再去，他竟又那样无视。

　　一楼内院凉亭，慕容言岫闲坐石凳，怡然品茶，身旁花团锦簇，碧草盛绽。

　　“夫君醒了，桂花甜藕羹，在炉子上温着，叫小侍端给你？”慕容言岫将杯盏轻放轻合，眼波含笑，拢向亭外曲璃。

　　慕容言岫话音缱绻，举止嫣柔，气似繁花婉约典雅，貌却不似繁花娇艳妖娆。

　　他从不施粉黛，发饰衣衫精简不俗，面容清爽净澈，有着几丝软绵绵的英气。

　　曲璃不与他废话，开门见山，“祭云簪，拿来。”

　　这些日子，兰栖仍然戴着祭云簪，眼下他独自远走锡北，定会将祭云簪取下交给慕容言岫。

　　慕容言岫闻言，眼睫下落，青葱玉指伸向宽袖，勾出一个精致的匣子，拖着裙摆，施步亭亭，殷切而幽怨的奉给曲璃，“夫君莫要生我的气，小栖要走，我怎生拦得住。”

　　曲璃收了匣子，笑而不语，淡看慕容言岫，直将慕容言岫看得眸光涣散，目色里的幽怨，支离破碎。

　　“真是猜不透你的笑意，最近刚学得几分幽怨的精髓，就这么被你给看没了。”慕容言岫言辞振振，音调褪去缱绻，一时竟难辨男女。

　　曲璃敛去笑意，“收好你的心思。”

　　慕容言岫惆怅失落，婉声和气的提醒，“我们是朋友，是盟友，是对等的，你不能剥夺我喜欢他的权利。”

　　“即使没有结果。”

　　“你会因为没有结果就不喜欢了吗？小璃，我们是一样的。”

　　曲璃没有再言，取出百甘泪查探兰栖踪迹，赶往马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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