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长平
红山紧闭的山门前。
阿抚吊着最后一口气,立在低声啜泣的战士们前面。
她看着眼前山门,知道自己要像以前一样叩开这道门,告诉里面的惴惴不安的人们,秽灵已被击退,此战虽凶险,但我们还是胜利了。
她与门之间不过短短几十步的距离,可走了一半她就走不下去了,站在原地怎么都迈不出下一步。
托伯从后面赶上来想扶住她一把,她避开托伯伸过来的手,只虚弱地说:“你去帮我叩门吧”
很快,山门大开。
有人如释重负地陆续从里面跑出来,接着是南明,他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抱住阿抚的腿,亲昵地说着:“阿姆你终于回来啦”,阿抚没有像往常一样抱起他,而是掰着他小小的身子,看向了她的身后……
南明先是满脸迷茫,眼珠子转了一圈才看到阿抚身后,躺在地上面目全非的阿布依,他楞了半晌,才连滚带爬的跑过去,趴在他的遗体上放声痛哭。
随后夫人脚步匆匆地出来,她三步并了两步扑到在阿布依的身旁,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擦净阿布依脸上的血污,脸上早已涕泗滂沱。
海莱走过来什么都没说,将阿抚揽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孰能想到最后竟是她阿抚自己将哥哥的遗体带回来……
去者已去,活下来的人还要继续生活。
回到格则城后,阿抚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呆坐了两天,谁唤都不应。
到第三天,她打起精神,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径直去了长平王府。
夫人见到她却像早有预料,把她迎进来后,又转身进了里屋。
阿抚没有寒暄,沉默地看着夫人捧着一个小小的木盒子走出来,然后将木盒放到她的手里。
阿抚很清楚里面放着的是什么,可一时没有勇气打开。
夫人的声音有些嘶哑,:“你哥临去前交代过,若你来了就将这个交给你”
阿抚抬起头,问道:“若是我不来呢?”
夫人:“那我会将这个留给南明,海阔天高你自可以去过想要的生活,可他知道你会来的”
阿抚:“他还有留下别的话吗?”
夫人轻轻摇了摇头,阿抚收起木盒准备告辞离开,夫人却一把拉住她的手,望向阿抚的双眼又泛起了眼泪。
她恳切地说道:“阿布依总觉得是他无用才让你过得那样苦不堪言,如今南明一个稚童也派不上什么用处,我们一家实在亏欠你太多”
阿抚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手足血脉,谈何亏欠”,说完就拱手施了一礼,走出了王府。
离开侯府后,阿抚又直奔毕摩的住处,一进门就看到毕摩穿戴隆重地坐在正堂上,见她来了,起身款款行了一个跪拜的大礼。
没等阿抚说话他率先开口道:“以女身称王,格则城三千年来未有先例,请将军三思”
抚走过去,一只手扶他起身,语气严肃地说:“以女身拜镇抚将军也是三千年未有先例,毕摩何必墨守成规”
毕摩道:“那不同,王侯在时与将军可以说是双珠合璧,可如今王侯已去,将军若是称王一来将军向来心善,格则城大小事物的管理未必能行之有效,二来是日后的继承问题,现在南明是长平侯唯一的子嗣,可若将军继位后生养了孩子,那自然也是长平侯的子嗣,届时要如何传位,三来是现在席默家族枝叶凋零,仅存将军和南明,若将军继位之后又冲锋陷阵遭遇不测,以现在的南明如何够格承担起长平侯的职责?”
阿抚耐着性子听完之后问了一句:“那依毕摩之见,我当如何?”
毕摩道:“应当让南明即位称王,从现在便开始熟悉格则城的一应事物,仍拜将军为镇抚将军,内外呼应,共同治理格则城”
狗屁不通,南明才六岁,谈什么共同治理。
可有求于人,阿抚只能说:“毕摩所言句句在理,可是这格则城三千年未有新局,不正是因为我们谨遵旧法,亦步亦趋吗?我未来要做的不仅要守成,更要让这格则城彻底摆脱秽灵之忧。毕摩德高望重,若是能信我、助我,对格则城必然大有裨益,可若毕摩不愿,我对这王位也是势在必得,还请毕摩做个决断。”
毕摩:“我若执意不肯,难道你要杀我不成?”
阿抚一转手臂,袖口里她惯用的短刀滑进掌心,她答道:“我不像兄长宅心仁厚,毕摩尽可以试一试”
毕摩重重叹了口气:“今日之局是早就注定了的,我还能做什么决断呢,不过想力挽狂澜罢了”
话已至此,阿抚收起短刀,朝毕摩施了一礼,口中道:“谢毕摩”
此时,海莱正在阿抚的院子里到处找人,这两天阿抚一直魂不守舍的,现在又突然不见了,海莱真的担心她去干什么傻事了。
遍寻不得正想要出门去找时,看到阿抚自己推门进来了。
海莱迎上去,刚想数落她几句,又看到她眉眼间神色郁郁,责怪的话到了嘴边变成了:“我给你做了米羹,你要不要喝点?”
阿抚摇摇头,走回了自己的卧房。
阿抚走进来,坐在窗台前的椅子上,从怀里陶出那个木盒子,捧在手里凝视了良久,才缓缓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白玉扳指,它曾经属于阿抚的父亲,后来属于阿抚的哥哥,现在被交到了她的手里……
海莱跟了进来,看见她手里的扳指,脸上的神情骤然一变。她扑过去抱住阿抚,带着哭腔问道:“他们要逼你继长平侯的位吗?你万万不能答应啊?”
阿抚将她轻轻拉起来,答道:“是我逼着他们同意我继长平侯的位”
海莱的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她哭着说:“你是觉得这些年过得还不够苦是不是?当初你说你哥哥身负重伤,若再率军出征必得断送性命,你不能不管,结果就是你自己数年如一日危在旦夕,你知道你每次出征我有多担心吗?”
阿抚抬手替海莱擦掉脸上的泪水:“我怎会不知,可从前哥哥在时,我尚不能苟且偷生,如今只剩一个六岁的幼儿,难道我能置之不顾吗?”
海莱泪眼朦胧地望着阿抚:“那我呢?你怎么能将我弃之不顾?”
阿抚没有了言语,海莱又恨恨道:“曾经说的两人对酌山花开,欲眠却又抱琴来,只有我傻傻当了真”
说完她就哭着跑了出去,阿抚定在椅子上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终究还是没有追上去。
第二天,格则城里每一个街角的公示栏里都张贴着一张全新的告示,有好事者立马凑上去看,将公示栏围了里三圈外三圈,没抢到前排的人问:“上面写了什么,是说南明公子什么时候即位吗”
站得稍微前一点的人还没看清便答道:“应该是吧,我看写了个辰时”
而站在最前面看清的人则大喊道:“什么!纳文·席默之女,阿布依·席默之妹,镇抚将军阿抚·席默将于季夏月辛巳辰时继位长平侯”
这话一出,人群瞬间炸了锅,大家更加用力地往公告栏上挤……
时至季夏月,天还没亮。
长平侯府里的人一直在忙进忙出,南明趴在梳妆台上,侧着头看着正在被几位妇人摆弄着,塞进一套华服里的阿抚偷笑,阿抚感受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与他无奈地相视一笑。
总算穿好了那套衣服,阿抚又被拉着在梳妆台前坐下准备梳头。
这时,海莱走进来先对南明说:“南明公子,时辰快到了,夫人吩咐你该去更衣了”
南明乖巧地起身出了房间。
海莱走到阿抚身后,对要帮阿抚梳妆的妇人说:“各位从昨晚忙活到现在辛苦了,夫人在中庭准备了餐食,各位先去用餐,这里剩下的交给我就行了”
几位妇人不约而同看向阿抚,阿抚也说:“辛苦各位了,先去用餐吧”
将军开了口,众人也就放下心地陆续出去吃饭了。
她们出去之后,海莱轻轻拢起阿抚的发丝,将它们分几小撮,然后小心地绕着盘起来。
阿抚在镜子里看着海莱的手法颇有些娴熟,好奇地问道:“你什么时候会盘头发了?”
“前两天学的”海莱的语气凉凉,全然不似她手中温柔的动作。
阿抚知道她心里还难过,也不再出声打扰她,把自己的头发全权交给她。
两人沉默了一阵之后,海莱低声说道:“我从前以为我最难过的时候,一定是送你出嫁的时候,可现在我倒宁愿是送你出嫁,至少那样我不会每天担心你还能不能回来”
阿抚心里生出一阵酸涩之感,她努力压了压,挤出正常的声音答道:“我会努力活着,等你得觅良人,我送你出嫁”
海莱:“那你要地久天长的活着,爱而不得已经够痛苦了,我不想再徒增烦恼。”
阿抚脸色变了变,放缓语气道:“海莱,这样的话以后不能再说了”
海莱神色如常:“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
这话说完两人又陷入了沉默,阿抚几度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沉默地看着镜子里的手上下翻飞折腾出一个又一个新奇的样式。
当太阳初升时,曾经的校场已经垒砌起来了一个祭祀台,空地上已经站满了前来观礼的人。
南明和夫人站在祭台前,毕摩手腕和脚腕上都戴上了声音清脆的铃铛,在祭祀台上不断的舞动着。
等到阳光普照时,他手风一扫,整个祭祀台瞬间燃起熊熊烈火,毕摩从容地从烈火中走出来,朝着前方高声道:“恭迎长平侯”
然后深深地跪拜在地,观众闻声向后看去,身着华服的阿抚一步一步走来。
太久没有这样隆重打扮过,让她有些紧张,但因紧张而严肃起来的神情,落在看客眼里便成了将军果然气势非凡,现在谁也不会像当年那样质疑这个女子到底能不能统领全军上阵杀敌。
阿抚走到毕摩面前扶起他,有个少年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一把长弓走阿抚面前。
毕摩朗声道:“当年支格博隆用此长弓以一当百击退秽灵,才让我格则得以延续千年,今此物传于阿抚·席默,望你不论何时何地,以守卫格则城为己任,保我格则万岁千秋”
另一位少年捧着一个托盘上前递到阿抚面前,托盘里面放着那枚白玉扳指和一支箭。
阿抚低头看着扳指顿了一会,随后果断地将扳指戴在自己的拇指上,一手拿起长弓,另一手抽出利箭,转身利落地朝天空射了出去。
在那一刹那,天空中一只透着红光的神鸟铺天盖地地飞掠而过。
南明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好奇地多往前探了几步来到了阿抚身边,阿抚看着他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到了晚上,校场上举办了盛大的篝火晚会,人们载歌载舞地庆祝格则城迎来了新的主君。
而主君本人却悄悄离席,还拉走了正准备一展舞姿的高朗。
阿抚带着高朗在树林中七拐八拐后,来到一堆大岩石前,高朗心中狐疑,但看阿抚神情严肃也没有多问,跟着她绕过前面的岩石一直往里走。
就这样走了好半晌,高朗才发现他们走进了一个山洞里,而且越往里走,人为修整过的痕迹越明显。
在他们下了一段长长的阶梯之后,阿抚说:“到了”
然后她在岩壁上摸索了一番之后,将手里的火折子塞到岩壁上凹槽里,随后那火折子似是点燃了埋在岩壁上的引线,让整个岩壁迅速爬满了火苗。
没一会整个山洞都亮堂了起来。
这个山洞不仅深而且很高,两旁光滑的岩壁上还雕刻着许多活灵活现的石刻造像,
阿抚目不斜视地走向洞穴最深处,高朗跟上去才看清,那前面竟是一棵枝繁叶茂的银树。
阿抚走上前,从腰间拿出一个小圆筒一扭,那圆筒就变成了一盏手掌大小的花灯,阿抚将它放在离自己最近枝桠上,不一会,那棵树便似被点燃了一样通体亮起金光。
高朗不由得惊叹了一声,阿抚转过来对他说:“我们把这个地方叫做圣堂,只有长平侯和储君才能进来,每一任长平侯的储君年满十五就要来这里秘密宣誓。我不是储君,可接任镇抚将军之时,我哥哥也带我来这里宣了誓”
高朗不知道阿抚的用意,听得一头雾水,阿抚起身走到他面前问道:“你难道没有疑惑过吗,这个地方经常会有秽灵入侵,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人守在这个地方艰难度日?”
这个问题他真想过,于是他全盘托出自己当时思考出的结论:“应该是这里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吧,比如你们用来造武器的原料”
高朗后来仔细研究过,他们的弩机、铜口、长枪都是不是用常见的金属打造的。
没想到阿抚听了冷笑一声,道:“若是能换回我的父亲和哥哥,那种东西要多少我给多少”
这下高朗就有点震惊了,他反问:“那你们是为了什么?”
阿抚拉着他来到一边的岩壁前,说:“这里刻着的是三千年前古哀国爆发兽患的故事……”
三千年前,古哀国毫无征兆得爆发了兽患,举国无力抵抗,国民纷纷逃窜他国。
但久而久之兽患也蔓延至周边各国,一时间天下民不聊生,于是周边各国联盟起来,张榜招选勇士共同抵抗野兽入侵,其中一位叫支格博隆的勇士才智过人,不仅将入侵的野兽一一击退还打造了坚实的防线让野兽无法深入。
一战夺胜后,各国联盟便想着彻底摆脱兽患,于是在牧野之地拜支格博隆为镇抚将军,封长平侯,取“如席卷天下,默然如神临”之意,为他赐姓席默。
让他以国君之姿率领因兽患无处可去、无地可种的流民,深入当时人迹罕见的月亮湾驻扎建国,抵抗兽患。
支格博隆欣然应允并立下誓言,兽患不除不过月亮湾。
然而支格博隆过了月亮湾之后的几年里并没有遇到野兽侵扰。他感念跟随而来的流民们,也对他们十分宽容,让那些流民人人劳有所获,勤有所得。
就这样在几年之内人们快速建立起了成规模的城市并命名为:格则城。
渐渐的,周边各国许多不堪忍受折磨的奴隶也会想方设法逃到格则城,各国国君因此不满,警告支格博隆不准接纳那些叛逃的奴隶。
支格博隆没有答应,他说格则城人人来去自由。这话传出去后,格则城一时间变成了奴隶们趋之若鹜的天堂之境。
可惜这样的日子没能长久,格则城建立的十年后,一场来势汹汹地兽患几乎摧毁了格则城。
有些人想要逃回月亮湾的对岸,却发现怎么都游不过去。
那一战,支格博隆英勇牺牲,他的儿子那顺成为了新的长平侯,可大家再也无心建设城市和生产粮食,每天都有人为了回到对岸不停地游,不停地游,最后力竭溺水而亡。
为了活下去,那顺放弃了格则城,带着剩下为数不多的民众迁移到一个易守难攻的位置,建立了新的格则城。
他不断地训练战士、制作武器、时刻警惕着下一次兽患。
为了不重蹈覆辙,他临死前让他的儿子发誓,必须永远效忠两个誓言:一是绝不让任何人知道席默家族的起源,二是绝不让任何人知道我们从月亮湾对岸迁徙而来。
不是不逃,而是无处可逃,所以选择生生掐断逃离的希望……
阿抚看着眼睛发红的高朗,接着说道:“这石壁是那顺的儿子刻的,他在这里把藏了一辈子的秘密告诉他的儿子,然后让他发誓必须效忠这两个誓言。后来席默家族里每一个获得储君资格的人,都会在这里继承这个秘密,然后立誓永远效忠那两个誓言”
高朗抽着鼻子,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问道:“那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阿抚:“因为你是格则城里千年历史里唯一一个从月亮湾对岸过来的人。我曾经以为这是一个瞎编出来的神话故事,我也在月亮湾下过无数次水,始终没有游出去过,可你竟然从对岸过来了”
高朗注视着她,发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阿抚直视高朗,她说:“我想要你回到对岸,帮我们找到渡河之路。我要格则城的人与你们对岸人一样,不再受秽灵之难,从此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高朗看着她熠熠生辉的双眼,良久才道:“好,我答应”
他向阿抚伸出右手,见阿抚流露出迷茫的神色,立马补充说:“这是我们对岸人达成契约的仪式”
阿抚闻言,伸出右手郑重握上去:“望君一诺千金!”
*本文完
插入书签
格则城的故事告一段落了,很感谢一路看到这里的朋友们,文稿粗糙,承蒙不弃。
希望我们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