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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扔入乱葬岗所幸被搭救七月初七祝家庄回省亲
孤冢残妆两相怜
乱葬岗的风裹挟着腐土与白骨的腥气,卷过梁山伯单薄的身躯。他被粗麻布袋裹着,扔在一堆无名尸骨旁,胸口的钝痛与心口的绞痛交织,每一次呼吸都像吞进了碎玻璃。意识昏沉间,他望着灰蒙蒙的天,云层厚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心中翻涌着无尽的悲愤与茫然。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自小饱读诗书,恪守礼义,与英台同窗三载,情投意合,草亭结拜时的誓言还在耳畔回响,十八里相送的温情仍在心头萦绕。他从未欺人,从未作恶,满心期盼金榜题名后便能迎娶挚爱,为何苍天要如此无情?马家势大,强逼退婚也就罢了,为何要将他视作草芥,扔到这阴阳两隔的乱葬岗?英台那句“此生再无可能”的决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反复剜着他的心脏。他不信那个曾与他并肩赏梅、深夜论诗的英台,会真的为了富贵荣华,斩断这三年情分。可那冰冷的话语,那转身离去的背影,又由不得他不信。风呜咽着穿过白骨缝隙,仿佛在嘲笑他的痴傻,又似在为这段被碾碎的情缘哀鸣。
与此同时,祝家庄的街巷里,一辆装饰独特的马车正缓缓驶来。车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掩不住车内祝英台苍白的面容。抵达祝府门口,她避开前厅的人潮,循着熟悉的路径绕过后院,脚步踉跄地登上绣楼。
丫鬟们早已备好女儿装,葱绿的襦裙,绣着缠枝莲纹的披帛,都是她曾经最爱的样式。可此刻,换上女装的英台,望着镜中梳着双环髻、面容憔悴的自己,再也支撑不住,转身扑到梳妆台前,双手捂脸,撕心裂肺的哭声从指缝间溢出。那哭声压抑了太久,藏着被迫说违心话的痛楚,藏着与爱人决裂的不舍,藏着对命运不公的愤懑,听得人心头发紧。
“小姐!”银心早已在绣楼等候,见此情景,连忙上前,挥手示意一旁的丫鬟婆子退下,轻轻关上房门。她看着自家小姐哭得浑身颤抖,单薄的肩膀剧烈起伏,心中又疼又疑。难道是马家又出了什么为难之事?还是梁相公那边出了变故?她不敢多想,只能默默地走到英台身边,伸出双臂揽住她的后背,手掌轻轻拍打着,用沉默传递着安慰。
英台靠在银心肩头,哭声渐渐嘶哑。她想起方才在马家府邸,面对马文才的威逼,她咬着牙说出那些伤透人心的话,看着梁山伯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她的心像被千刀万剐。可她别无选择,马家以梁山伯的性命相要挟,若不表现出“绝情断义”,马文才定会对他痛下杀手。她只能亲手斩断这段情缘,用“薄情寡义”换他一线生机。
“银心,我与梁兄此生再无可能,”英台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以后真真正正地形同陌路,缘分彻底到头。”
银心身子一僵,终于明白了小姐的苦衷。为了救梁相公的命,小姐竟然要亲手扼杀自己梦寐以求的婚姻,这份看似无情的决绝,背后藏着怎样撕心裂肺的折磨?她紧紧抱住英台,任由小姐的泪水浸透自己的衣襟,心中满是惋惜与心疼。曾经那个盼着与心上人举案齐眉的少女,如今只能将爱意深埋心底,装作毫不在意。
而此刻的四九,刚忍着巨大的悲痛办完梁老夫人的丧事。老夫人临终前还惦记着英台,嘱托他一定要照顾好相公,可如今,相公却被马家掳走,生死未卜。他不敢耽搁,连夜赶回马家府邸,那扇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的家奴个个凶神恶煞。
“砰砰砰——”四九用力敲门,声音带着哭腔,“开门!我要见我相公!”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满脸横肉的家奴探出头来,见是四九,当即呵斥:“哪来的野小子,还敢找上门?”
“我相公呢?你们把我相公弄哪里去了?”四九急切地追问,伸手想要往里闯。
家奴一把将他推搡出去,恶狠狠地骂道:“梁山伯?我家公子已经把他扔进乱葬岗了!你若想找,就去那里找吧,是死是活现在不得而知!再敢纠缠,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什么?”这三个字如晴天霹雳,四九顿时浑身冰凉,吓得一个激灵。乱葬岗离这里足有十公里远,是人人避之不及、闻之丧胆的地方,那里堆满了无名氏的白骨,豺狼出没,相公若是还活着,在那样的地方也撑不了多久。他顾不上疼痛,爬起来就往乱葬岗的方向狂奔,鞋底磨破了,脚掌渗出血来,他也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相公,救他回来。
一路狂奔,两个时辰后,阳光高照,四九终于抵达了乱葬岗。刺鼻的腥气扑面而来,白骨累累,横七竖八地散落在荒草中,乌鸦在枝头“呱呱”乱叫,景象阴森可怖。他强忍着恐惧,在白骨堆中艰难穿行,目光急切地搜寻着。忽然,他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竖立的麻袋,形状酷似人形,与周围的白骨格格不入。
四九的心跳瞬间加速,怦怦地快要跳出胸膛。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脚,避开脚下的白骨,一步步靠近,双手颤抖着握紧麻袋。当他解开绳结,麻袋散开,一个瘦弱不堪、满身伤痕的身影径直倒向他的双肩。四九定睛一看,那张熟悉的面容此刻毫无血色,嘴唇干裂,气息微弱,正是他服侍多年的梁山伯。
“相……相公!”四九失声痛哭,连忙扶住山伯摇摇欲坠的身体。
“四……九……”梁山伯费力地唤了一声,便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没有马车,四九只能背着梁山伯,一步步艰难地往回走。从茂县到曾经的梁府,足足走了两天两夜。路上,他乞讨食物,为相公擦拭伤口,不敢有丝毫懈怠。当他们终于回到梁府时,庭院寂静无声,梁老夫人的新坟孤零零地立在后院,更添了几分悲凉。四九将山伯安置在卧室的床上,日夜守在床边,悉心照料。
梁山伯一昏迷就是三天三夜。睡梦中,他总能看到英台的身影,她穿着华丽的嫁衣,挽着马文才的手,离他越来越远。他们双宿双飞,成为人人称颂的佳话,而他自己,则像个弃子,被遗忘在黑暗的角落。
“英台……英台……”他喃喃呼唤着,声音里满是绝望。
“相公!相公你醒了!”四九见他眼皮微动,连忙上前推了推他。
梁山伯猛地睁开眼睛,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他茫然地望着屋顶,心中的痛楚丝毫未减。他还是不愿意相信,那个曾与他海誓山盟的英台,会真的为了嫁入马家,变得薄情寡义,割舍掉这三年的深厚情谊。可乱葬岗的经历,英台的决绝话语,又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这段情缘,或许真的已经走到了尽头。
时光荏苒,转眼间已是七月初,乞巧佳节将至。祝府上下一片欢腾,只因宫里传来消息,驸马祝英才与公主将于巳时荣归故里。天刚蒙蒙亮,府里的仆人丫鬟就已穿戴整齐,擦脂抹粉,在府外排列整齐,翘首以盼。
众人都沉浸在即将见到公主的兴奋中,唯有祝英台面色低沉,一言不发地站在人群末尾。她望着府门前熙熙攘攘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大哥祝英齐成了驸马,光耀门楣,可这荣华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无奈?而她的梁兄哥,如今生死未卜,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恋,早已被现实碾得粉碎。她为存留的挚爱担忧,也为故去的情谊感伤,那些人,那些事,都是她此生除了父母兄长之外,最亲近的存在。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远处传来阵阵鼓乐吹打声,越来越近。一对对龙旌凤幡迎风招展,晶莹剔透的销金提炉散发着袅袅香烟,曲柄八凤金黄珠大伞下,八位内室太监齐心协力抬着一顶秀凤纯金银装便舆,缓缓走来。前方,一位身着锦袍、骑着白匹骏马的青年英姿勃发,正是当今驸马祝英才。队伍浩浩荡荡,气势恢宏,比当年在京城成亲时更为轰动。
“哇,这就是驸马爷,真是英俊!”
“咱们祝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竟然能攀上皇室!”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欢呼声此起彼伏。轿中的公主被这热闹景象感染,忍不住掀开帘子,脸上满是欢喜。队伍抵达祝府门口,众人纷纷下跪,行跪拜大礼:“参见公主驸马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亲人平身。”公主的声音温婉动听,带着一丝久别归乡的喜悦。
众人起身,目光中既有对亲人的思念,也有对皇室地位的敬畏。进入府内大厅,祝英才与公主并肩坐在正前方的宝座长椅上。公主并未摆出皇家的架子,反而以小媳妇的姿态,向祝公远夫妇深深行了一屈膝礼,尽显尊敬。祝公远颤颤巍巍地扶起她,见她比一年前更为容光焕发,想必在宫中过得十分幸福,心中顿时安定不少。
“爹,娘,这是儿臣从宫里带来的上好金丝绸缎、百药齐全,还有上等燕窝等精致礼品,还请爹娘收下。”公主笑着吩咐宫人呈上礼品。
这般贵重的赏赐,让祝公远夫妇受宠若惊,连忙下跪谢恩。随后,丰盛盛大的午宴正式开席。为了欢迎公主省亲,祝府耗费巨资,按照宫中规制备齐了山珍海味,美味佳肴摆满了整张餐桌。席间,祝英才与公主义气相投,频频向祝公远夫妇举杯,尽诉养育之恩,两人眼神交汇间的甜蜜,羡煞旁人。
祝英台看着这一幕,心中的酸涩越发浓烈,再也无法忍受,悄悄起身想要离开。
“英台,站住。”祝夫人连忙叫住她,“今天是你大哥和嫂子回归的日子,作为妹妹,该和他们敬杯酒才是。”
祝英台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祝英才与公主正举着酒杯,目光温和地看着她。为了不扫父母的兴,她强压下心中的痛楚,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谦逊地走上前,端起桌上的酒杯,深深鞠躬:“大哥,嫂子,愿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这番祝福,字字恳切,却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藏着多少讽刺与心酸。这也曾是故去的钱玉兰姐姐,想对大哥说的话。公主天真单纯,并未听出其中深意,当即笑眯眯地吩咐宫人:“赏祝小姐崭新笔墨纸砚一套,古籍善本一箱。”
英台淡淡一笑,行礼谢恩。她知道,这些赏赐都是按照她的喜好准备的,想必是大哥在皇上面前提及过。只是,面对这位曾间接拆散大哥与玉兰姐姐的嫂嫂,她心中终究存着几分顾忌,那份私人恩怨,始终难以释怀。
午宴过后,祝英才牵着公主的手,陪着她参观整个府邸。祝府虽占地面积不大,却十分温馨雅致。粉白围墙内,分为四进院落:一进院是祝公远夫妇居住的正房;二进院是招待客人的客房与厅堂;三进院是书房,四面书架上摆满了书籍,是家中少爷们用功读书的地方;四进院便是祝英台居住的绣楼,外观漂亮坚固,奢华大气。府邸后侧,还有一处美丽典雅的后花园,短亭、长廊错落有致,太湖石铸成的假山旁,小桥横跨清湖,流水潺潺,树木花草枝繁叶茂,假山边的秋千架静静伫立,勾起人无数回忆。
“这里真是别致,与驸马府不相上下,”公主满眼向往地说道,“赶明儿我便禀报父王,搬来这里小住些时日。”
“能得公主青睐,是咱们祝家的福气。”祝英齐笑着回应,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回到前厅,祝府早已请来戏子班助兴。公主在宫中素来喜爱悲情剧目,便点了一出《孟姜女哭长城》。戏台上,孟姜女寻夫不得、哭倒长城的桥段演绎得淋漓尽致,公主看得热泪盈眶,既为孟姜女的痴情伤心,也为秦始皇的残暴愤怒。
祝英台坐在角落,听着戏文中的悲情唱段,只觉得字字句句都戳中了自己的心事,心中的痛楚再也无法抑制。她悄悄起身,趁着众人都沉浸在戏文中,沿着回廊往绣楼方向走去。
刚走没几步,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祝英台心中一紧,难道是爹爹发现她溜走,派人来叫她回去?她猛然回头,却见祝英齐快步追了上来。
“大哥?”祝英台有些惊讶,“你不是在前厅看戏吗?”
“英台,我有事想与你说清楚。”祝英才的神色十分郑重。
两人来到后花园一处隐蔽的树林,这里草木繁盛,很少有人光顾,正是诉说秘密的好去处。祝英台站在一棵柳树下,静静地看着大哥,等待着他的下文。
“英台,你是不是怪大哥无情无义,嫌贫爱富,不守婚约?”祝英才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愧疚。
祝英台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言语带刺地说道:“若不然呢?你当年为了攀附皇室,亲手写下退婚书,害玉兰姐姐失去了生活的意义,美好的幻想彻底破灭,到头来春梦渺茫,空留一身遗憾。”
“我是有苦衷的。”祝英才急忙解释,眼中满是悔恨,“当初爹爹知晓我受太后器重、公主仰慕时,便动了攀附之心,他拿自己的性命要挟,硬逼着我写下退婚书。”
记忆瞬间拉回一年前的巡察御史府。
“爹,这个退婚书我不能写!”祝英齐拿着纸笔,态度坚决。
“你敢违抗父命?”祝公远气得吹胡子瞪眼,眉毛竖了起来。
“儿不敢违抗父命,只是儿与钱伯父家有指腹之盟,自幼定下的婚约岂能当作儿戏?况且,儿曾答应过玉兰,等金榜题名后便迎娶她进门。”祝英齐据理力争。
“从今往后,那指腹之盟就当从未有过!”祝公远态度强硬,“你如今深得太后器重,又得公主爱慕,这是天赐良缘,只有攀上皇室,你才能往高处爬,这对咱们祝家的将来也大有裨益!”
“为什么?您从前不是一直期盼我能与钱家联姻吗?”祝英齐不解,实在看不懂父亲此刻的心思。
“此一时彼一时!”祝公远沉声道,“如今钱家落魄不堪,迟早会拖累咱们祝家。眼前有这样的好机会,你必须牢牢把握!”
“我看您就是嫌贫爱富!”祝英才忍不住反驳,“无论如何,我坚决不会退婚!”他心中早已认定玉兰,此生非她不娶。
“你若是不退婚,信不信我现在就吊死在这里!”祝公远说着,猛地抽出腰间的腰带,往自己脖子上一勒。
“老爷,万万不可!三思而后行啊!”祝夫人吓得脸色惨白,连忙上前劝阻。
“若他不从,我立刻就勒死自己!”祝公远加大了力度,腰带越勒越紧,脸色渐渐涨红,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祝英才看着父亲痛苦的模样,心中如刀割一般。他若是执意不从,父亲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便是千古罪人,背上大逆不孝的骂名。亲情与爱情在他脑中激烈交战,反复折磨着他。最终,他只能屈服于现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绝望:“千万不要!我答应就是……”
“父亲百般逼迫,我若是不写退婚书,他就立刻上吊自尽,拿自己的性命要挟,我实在无可奈何。”祝英才的眼中落下悔恨的泪水,声音哽咽,“你不知道,我写下那封退婚书时,心里有多难受,有多愧疚。”
听着大哥的诉说,祝英台愣住了。她从未想过,当年大哥退婚的背后,竟藏着这样的隐情。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大哥当年的处境,与自己如今何其相似。都是为了保全所爱之人,被迫做出违心的选择,亲手斩断那段刻骨铭心的情缘。心中对大哥的憎恨,瞬间减少了大半。她走上前,轻轻拍了拍祝英齐的肩膀,四目相对,曾经的所有误会,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如果有时间,”祝英才才看着妹妹,语气恳切,“请你务必在玉兰的灵前替我一拜,就说我祝英齐,对不住她。”
祝英台默默点头,心中暗想:即便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回到前厅时,戏班已经撤去,取而代之的是精彩的歌舞表演。一曲水袖舞,衣袂翻飞,惊艳全场,公主看得喜上眉梢。恰逢两人成婚一周年,祝英齐与公主特意斟满酒杯,喝了三杯交杯酒,众人纷纷鼓掌祝贺。
随后,公主开始赏赐众人,一如当年贾元春省亲那般隆重。祝公远夫妇各得孤冢残妆两相怜
祝公远夫妇各得两柄金玉如意,沉香拐杖各一根,富贵吉祥贡缎各五匹,长寿宫绸各五匹;贵府七位少爷各得表礼一份,金银百两,铜钱各三串;仆人丫鬟也人人有份,丝银绸缎各两匹,钱银各五十两。众人齐刷刷跪地,山呼谢恩,前厅里的喜气洋洋,几乎要将窗外的暑气都压下去几分。
唯有祝英台站在角落,看着这满室繁华,只觉得心口沉甸甸的。她想起梁山伯如今不知生死,想起玉兰姐姐含恨而终,想起大哥眉宇间的无奈,这满堂的赏赐,在她眼中竟成了扎眼的讽刺。
申时的日头渐渐西斜,内侍太监捧着拂尘上前,声音尖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请公主驸马即刻回京。”
一句话,打破了前厅的热闹。
刚团聚没多久,转眼又要分别,下一次相见,不知是何年何月。祝英齐再也忍不住,泪水汹涌而出。他快步走到祝公远夫妇面前,双膝重重跪倒在地,“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额头都撞得泛红。这三个响头,是谢父母养育之恩,是谢他们成全自己的前程,也是藏着满心的愧疚——为了他的荣华,爹娘要忍受骨肉分离的苦楚,玉兰要承受被辜负的悲痛。
“爹,娘……”祝英才哽咽着,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句,“保重。”
祝公远夫妇早已老泪纵横,连忙伸手去扶儿子,指尖颤抖着,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后也只重复着:“你也保重……在宫里好好待公主,莫要惦记家里……”
做皇室的女婿,风光是真的,苦楚也是真的。几年见不到亲人一面,这便是当初嫌贫爱富、攀附权贵的代价。祝公远看着儿子挺拔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悔意像藤蔓般悄悄滋长,却早已来不及回头。
公主也红了眼眶,她拉着祝英才的手,柔声安慰了几句,又向祝公远夫妇行了一礼,这才转身登上凤舆。
祝英才翻身上马,挺直的脊背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落寞。他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祝府的朱漆大门,望了一眼站在人群中、面色苍白的妹妹,眼中的不舍与依恋几乎要溢出来。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却不敢再多停留,生怕自己会忍不住跳下马来,留在这里。
“驾!”
随着一声鞭响,御林军开道,鼓乐再次奏响,省亲的队伍缓缓启动,朝着京城的方向而去。祝英齐坐在马背上,一连三次回头,每一次回望,祝府的轮廓都变得更模糊一分。直到那浩浩荡荡的队伍彻底消失在官道尽头,扬起的尘土渐渐落定,祝府门前的众人,才缓缓散去。
夕阳西下,余晖将祝府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祝英台站在原地,久久没有挪动脚步。晚风吹过,卷起她的裙摆,也卷起她心头的千头万绪。大哥的苦衷,玉兰的遗憾,山伯的生死未卜,还有她自己那段被硬生生斩断的情缘,像一张张网,将她紧紧困住。
“小姐,天凉了,回绣楼吧。”银心走上前来,轻声劝道。
祝英台点了点头,却没有动。她望着官道延伸的方向,目光悠远,仿佛能穿透重重山峦,看到乱葬岗上,那个奄奄一息的身影。
梁兄,你还活着吗?
若是活着,你会不会恨我?恨我那句“天涯陌路”,恨我亲手推开你?
若是活着,你能不能等我?等我找到机会,带你离开这泥潭,去一个没有马家、没有门第之见的地方?
风呜咽着,像是在回应她的心声,又像是在为这段注定坎坷的情缘,低低哭泣。
而此刻的梁府,四九正端着一碗稀粥,小心翼翼地喂着梁山伯。三天的悉心照料,让梁山伯终于捡回了一条命,只是他依旧虚弱得很,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不言不语,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
“相公,喝点粥吧,喝了粥,身子才能好起来。”四九的声音带着哭腔,“夫人在天之灵,也希望你好好活着啊。”
提到母亲,梁山伯的眼睫轻轻颤了颤,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砸在被子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英台的脸,马文才的笑,母亲惨死的模样,还有那乱葬岗上的白骨与腥风,交织在一起,在他的脑海里反复盘旋。
此生再无可能……
天涯陌路不相逢……
那些冰冷的话语,像一把把尖刀,将他的心,凌迟得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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