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空地

　　“钟言，”纪北伸手关掉了房间的灯，侧过身看着钟言的后背，“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自己……”

　　“不知道，我现在也不知道。”钟言的脸不知何时埋进了枕头里，他闷声问道，“你怎么不说你是怎么意识到的。”

　　“我啊，”纪北仰面朝天感叹着，“高中就发现了吧，当时喜欢的男生是个直的，再之后就没有了。”

　　“别人知道吗？”钟言转过身问他。

　　“知道啊，”纪北坦然答道，“我高中关系好的朋友都知道，程队也知道，我爸……他也知道。”

　　钟言听到纪北的回答后有些吃惊，“他们都不介意吗？”

　　“不介意，”纪北想着前几天父亲说的话突然笑了起来，“我都没想到我爸那么快就接受了，他还觉得我追不到人，说要让我到时候把你带去让他见见。”

　　带去见见？钟言一下子懵住了，“什么？”

　　“他嫌我怂，”纪北指了指自己的脸，自嘲着，“说起来，我还以为你不会接受呢。”

　　钟言感到格外纳闷，脱口而出就是一句，“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觉得？”

　　“还有谁？”纪北警觉地发问。

　　“汪栩然。”钟言的回答来得格外直接。

　　“他？” 纪北震惊之余回忆了一下那次在警局与汪栩然的接触，脑子里闪过一个猜想，诧异地看向钟言，“他不会是……”

　　“嗯。”钟言尴尬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你这么快就接受了呢。”

　　纪北的语气里带上了醋意，钟言听着觉得有些阴阳怪气，他忍不住哂笑了一声，“你该不会连我室友的醋都要吃吧？他现在就把我当朋友。”

　　“那我呢？”纪北还是有些吃味。

　　“你不一样。”钟言回答的时候没有犹豫。

　　纪北紧追不舍地问道，“怎么不一样？”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钟言无语地拿起自己的枕头就往纪北脸上一扔，“快去睡觉。”

　　“你之后不会就睡这儿了吧？”纪北的声音从枕头后面传来，他伸手接过枕头又把它垫到了钟言的脑袋下面。

　　钟言丝毫没有考虑别的问题，此时只觉得纪北的问题多余，“不然呢？”

　　纪北对钟言的反应感到有些吃惊，他没想到身边的人在这方面的单纯程度竟然几乎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你就不怕我哪天忍不住啊？”

　　钟言自然知道纪北的意思，虽然他先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可今晚自己身体的反应已经替他的大脑给出了一个答案——他完全不介意来自对方的亲吻和触碰，甚至不自觉地想要靠近，纪北身上的温度让他感到安心，钟言不得不承认，他是不排斥这种亲密关系的，就算再进一步也无妨。

　　他思考了一下纪北所说的话，竟在想象中感到一阵燥热，紧张而又别扭的心情隔了好久才得以平复，钟言背对着纪北开口，“迟早的事。”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纪北已经起了床，钟言洗漱完就闻到了食物的香味，走到厨房发现桌上摆着一盘做好的三明治，纪北正坐在对面喝着果汁，“你起了啊。”

　　“嗯，”钟言坐下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看着穿戴整齐的纪北感到一阵困惑，“你要出门？”

　　“等会儿把书给还了，再送你回学校吧，”纪北自顾自说道。

　　“啊？”钟言的疑惑更大了，“回学校？”

　　“你不回去吗？”纪北指了指放在桌上正在充电的手机，“你的微信都快炸了，应该是你室友还有家里人在找你吧，你昨晚把手机放在这里就一直没管它，我早上起来的时候它早就没电了。”

　　“我靠，”钟言瞪大了眼睛一把拿过手机解锁，“我都忘了。”

　　宿舍群里的消息已经到了99+，往上一翻就看到刷屏的一连串艾特，蒋丛林先开的头问他什么时候回来，除此之外还有刘铭宇的几句垃圾话，私聊界面的几个红点分别来自汪栩然、钟漓和他妈妈。

　　汪栩然不知道给他打了多少通语音电话，最顶上两句问他什么时候回宿舍，还有：「你是不是和纪北在一块？」

　　钟言看到这条消息眼皮跳了两跳，他感觉等会儿回学校肯定要被汪栩然抓着追问前一天晚上干什么去了，他还没做好这么快告诉室友的准备，心情一下子慌张起来。

　　他只好敷衍地回了一句：「昨天手机没电了，我等会儿回来。」

　　退出对话框往下划拉了一下便看到了另外两条未读消息。

　　钟漓：「你这周末回家吗？」
　　妈：「剩下的东西我下周给你搬过去，你这周就别回来了，有空就去找实习吧。」

　　实习实习实习，钟言看到这两个字就头大，他根本没有找实习的经验，但又不想寻求父母的帮助，更不想因为暂时的退缩而放弃这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他非常不情愿地给母亲回了一句“知道了”，才切出去回复了哥哥的消息。

　　钟漓的回复倒是很快就发了过来，关切地问他实习的事情要不要给他传授点经验、什么时候有空来北山路这里看看他。

　　「等我下周期末结束吧，实习我自己找就行，到时候有问题再问你。」

　　「行，那到时候再说。」

　　钟言放下手机的时候心情并不算太好，所有的烦闷都写在了脸上，纪北有些担忧地问，“你怎么了？表情这么严肃。”

　　“在愁要找实习的事，”钟言并没有在纪北面前遮掩自己的那点情绪，毕竟目前也只有这么一个合适的诉苦对象，即使他一向很讨厌示弱，却还是迫于压力暂时放下了那点没什么用的面子，“马上就放假了，我还不知道去哪里找实习。”

　　“这个不急，”纪北安慰道，“你先做个简历，去招聘平台投一下，或者也可以看看公众号上的招聘信息，看到合适的岗位就投投看，一般实习的面试流程没那么复杂，要是过了应该就能马上入职，你就当积攒经验嘛，也不需要按正式工作的标准来找。”

　　“但是我这专业能干嘛啊，”钟言懊恼地撑着脑袋对着空盘子发愁，“选专业的时候爽了，现在根本不知道能找什么工作。”

　　“这话你问我也没用啊，”纪北戏谑地笑了起来，伸手指了指自己，“按你这么说我这专业更没用，我那些同学都说以后要是卖不出画就去景区街边给人画那种五十块钱一张的画像，你说谁更惨。”

　　“那好像还是你们搞艺术的更惨一点，”钟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们学费还更贵呢。”

　　“是啊，”纪北站起身把空盘子收走拿去厨房清洗，接着说道，“但我听说很多美院毕业的学生就算转行了也都收入很好，所以你不用担心，你读的好歹也是个名校啊。”

　　他说着转过头认真地看着钟言，“只要你愿意干，不愁找不到实习。”

　　只要愿意干……钟言听到这句话有些不是滋味，在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的那点理想主义终究要被现实打破，他不得不面临自己有些眼高手低的事实。

　　他郁闷地吹了吹自己已经挡到眼睛的刘海，带着沉重的心情站了起来，“那我去换个衣服，等会儿就走吧。”

　　“行，”纪北关掉了水龙头，靠在水池旁边看着他，“中午叫上你的室友一起吃个饭吧，案子结束之后我还没谢过他们呢。”

　　钟言的脚步顿住了，语气里带着些不满，“你谢他们做什么？”

　　“那天他们也有帮忙喊保安啊，”纪北眨了眨眼，“我虽然晕了一会儿但也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再说了，我还没好好认识过你的室友呢，之前也就上公开课的时候见过一面，就当认识一下呗。”

　　“好吧，”钟言不情愿地撇了撇嘴，关上了房间的门，“我去找一下衣服。”

　　去图书馆还书的时候钟言还耷拉着脸，连找书看的欲望都没有，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么写简历、找什么方向的实习，他巴不得立马解决这个让自己苦恼的问题。

　　然而当下他还要准备最后两门选修的考试，手边也没有电脑可以做简历，便只能瞪着书架上的书干着急。

　　“还在想实习的事呢？”纪北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对着钟言晃了晃。

　　“嗯，”钟言毫无表情地回着，却在瞥到纪北手中的书名时愣了一愣，“你拿的什么书？”

　　“大、便、书，”纪北压着嗓子一边读一边指了指书名，“很早以前我家里有一本，后来弄丢了，一直想再看一遍来着。”

　　“你看这个干嘛啊？”钟言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刻意压低的音量也掩盖不住话语里的鄙夷。

　　“挺好玩的啊，”纪北随便到其中一页给钟言看，“这画的也很有意思，你看，它还会告诉你怎么样通过排泄物判断人的身体健康……”

　　钟言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他嫌弃地往后缩了缩脖子，伸手把书推开，“你该不会真要根据这个书来观察吧？”

　　“也许吧，”纪北不以为然地把书合了起来，“怎么？”

　　“有点恶心，”钟言评价的时候脸颊抽了抽，他还是不敢直视这本书的书名，“你要借就快点借了，赶紧放包里别拿在手上。”

　　纪北看到钟言的表情笑得更开心了，猛地把书打开怼到钟言眼前，“这画的多可爱啊！”

　　“算我求你了，别搞我了，”钟言骂骂咧咧地往旁边蹿了一步，盯着纪北的笑脸感到格外无语。

　　“现在心情好点了没，”纪北收敛了笑，合起书把它放回书架上，伸手戳了戳钟言的脸，“别愁眉苦脸的了，会影响粪便。”

　　“啊你有完没完了！”钟言有气无力地拍开纪北的手，神情复杂地看着身边的人，隔了两秒却控制不住地低声笑了起来，“你有病吧。”

　　“是啊，我有看到你心情不好会死的病，”纪北自然地接过话来，伸手揽过钟言的肩，“好了，送你回学校，中午去吃火锅行吗？”

　　“行，”钟言低下头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沉默了片刻才别扭地开口，“谢了。”

　　谢谢你逗我开心。

　　纪北并没有拆穿钟言没能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只是微笑着捏了下钟言的肩膀，“走吧。”

　　跟着回到钟言宿舍的时候纪北便受到了来自三个人的注目礼，他浅笑着挥手打了个招呼就站到了一旁。

　　汪栩然的目光在钟言和纪北两人身上徘徊了片刻，“你没说你们昨天待在一块啊？”

　　“这不是手机没电了嘛，”钟言尴尬地挠了挠头，“反正总要回来的，就没回你那条。”

　　“你昨天住哪儿的啊？”刘铭宇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你家另外那套房子？”

　　“对，”钟言把包放到了椅子上，拿过充电线给手机接着充上电，“等会儿一起去吃火锅吗？”

　　“这不是你想的吧？”蒋丛林没忍住笑了出声，转过身看着钟言调侃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主动了？”

　　“是我提的议，”纪北摆了摆手，受伤的胳膊支起来撑着钟言的衣柜门，“上次案子结束后还没来得及好好跟你们认识一下，正好送他回来，就想着一起吃个饭。”

　　“好啊！”刘铭宇第一个响应，“那要不还是去吃牛蛙吧？”

　　“可以啊，这边你们比较熟悉——”

　　“不行，”钟言直接打断了纪北的话，生气地瞥了他一眼，“你昨天刚喝了酒今天要是又吃辣的，伤要什么时候才能好？”

　　“那就去吃海底捞吧，旁边那个百货商场不是有一家嘛，”蒋丛林提议，“可以点个鸳鸯锅。”

　　“可以，”汪栩然看向钟言的眼神愈发复杂起来，“那现在过去？还是等一会儿？”

　　“现在吧，”钟言看了眼手表，“周末人多，估计还得排会儿号，早点过去早点吃。”

　　纪北被钟言凶了一句之后就一直保持着缄默，盯着钟言的侧脸一言不发，他很想勾着钟言的肩膀说一句“不需要那么应激”，但他不确定钟言是否愿意在室友面前和自己表现得太亲密。

　　他叹了口气，插着兜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却被钟言拉住了胳膊。

　　“怎么了？”纪北有些意外。

　　“你别不说话，”钟言压着声音说道，“生气了就直说，我刚才……就是着急。”

　　“没事，”纪北笑着摇了摇头，轻声提醒，“比起这个，你先把手收回去吧。”

　　“啊？”钟言有些愕然，他局促地收回手后尴尬地看着纪北，“我……”

　　而纪北只是无言地笑笑，看着走在前面的几个室友，伸手比划了一下——在没想好怎么解释之前，先保持一点距离吧。

　　这种卑微的态度让钟言感到无比烦躁，他不希望纪北因为自己而刻意保持距离，也不喜欢这种欲盖弥彰的行为，更讨厌纪北那种习惯性主动让步的性子。

　　早上看到汪栩然那条消息时的慌张已经被他抛到脑后，他此时并不想管其他人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他只知道自己不想看到纪北委曲求全，他不希望纪北为了他而改变。

　　于是钟言取完号后径直去了厕所，路过纪北的时候扯了扯对方的包。

　　“怎么了？”纪北跟到卫生间旁边的那个拐角时有些紧张。

　　“不需要这样，”钟言转过身直直地看着他，深呼出一口气，努力克制着话语里细微的颤抖，一字一句地说道，“该什么样就什么样，我不介意他们知道。”

　　纪北的嘴唇张了张，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他凑上前握住钟言的手腕时，才发觉身前人的眼眶有些泛红。

　　他在钟言身上几乎看不到大多数人发现自己性取向异于常人时的痛苦与挣扎，钟言反而在短时间内快速消化了一切，并以一种坚定的姿态站在他面前。

　　能做到这样一定拥有着稳定而强大的内核，这种力量震惊到了纪北，他沉默地掰开钟言垂在身侧攥紧的拳头，低声回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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