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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弦一心
苏枳上车后就闭了眼睛,垂头支颈,呼吸浅稳,已是睡熟。
林洹坐在苏枳旁边,原本只在闭目养神,忽地,肩头一沉,再睁眼,发现是苏枳偏垂的头。
两人间有一方小桌隔开,眼下,这为放置公文的小桌倒成了阻隔。林洹怕马车不稳磕伤苏枳,于是把小桌搬撤在自己脚下,又挪身靠近,由苏枳安心靠睡。
到了林府,苏枳仍没有转醒的意思,林洹便让洛云先一步下车,自己解下外衫叠作一团,垫在苏枳头下,嘱咐童宁小心驾车,将人送回苏府。
“驾慢些,等他自己醒来。”林洹嘱咐童宁。
洛云听到身后动静才将目光从门头匾额转回,欠身一拂,跟在林洹身后。
洛云一声不发,脚下步子也越来越慢,林洹心知为何,也并不着急,刻意缓了步伐与洛云同速。
虽然重熙帝已命工部修葺王府,但由于时间短促,完工还尚早,沈煜江不愿住在宫内,于是请旨继续住在林府。
“殿下就在此院,明日四更我来接姑娘离开。”
林洹把洛云带到沈煜江所居的临湖轩后便转身离去,把时间留给二人。
“多谢大人。”
洛云深吸口气,抹平自己衣上褶皱,她的银白宫装已被剥下,这身鹅黄袄裙是苏枳拿了苏潇出嫁后留在苏府的旧衣。
她静步走近,忐忑的,卑怯的望着近在咫尺的人。
没有出声打扰,只静静望着,直到看见那人微微偏头。
“童泊?”沈煜江笑着喊道。
琴音不停,悠远空灵的弦音在平静湖面上一圈圈拂拨,荡涤孤寂。
“童泊,你今日怎不说话了?”沈煜江又问。
这些日子除了林洹,就只有童泊会来他这里。他很喜欢童泊这孩子,自来熟,性格天真活泼,又没什么异样心思。有次听到他拂琴时,还和他说起苏枳的磨人琴技,他听着有趣,就应和了几句,一来二去,便成了他在这林府最熟悉的人。
沈煜江耐着性子等了一会,见来人还是一言不发,于是故意恐吓。
“童泊,你今日又是什么把戏?现在还要本王请你才肯说话?”
“阿煜……”
悲泣之音遮无可遮,犹如一柄横刀切入沈煜江心上。
指下顿滑,在空寂的湖心亭颤出呜鸣嗡响,他扶上琴弦,任这震颤擦磨掌纹。
“阿煜。”
洛云靠近一步,她有很多话想和沈煜江解释,想告诉他,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齐王府中,又为什么会有那封不知名的信,但真正到了沈煜江面前时,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苦笑,知道自己在沈煜江心里早已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了。
多年深情和真心被她一朝践踏为尘,二十载隐忍也因她冲散化烟,就连幼时之痛也被她践玩作弄……
她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她就是罪人,是她亲自将少年的意气风发葬送,是她将他拖入这万丈深谷。
沈煜江沉默半响,在弦颤彻底停止后,终于开了口。
“你来了。”沈煜江弯弯眉眼,一如往常。
他扶住琴案,却突然顿住了身体。
他是想飞快转身抱住洛云,可身体却像被千斤石铁拖住,有无数只手拉扯他,叫他不要过去。
一时间僵愣原地。
洛云本能要伸手相扶,但当胳膊抬起后,一片鹅黄乍入眼底……
是啊,她是阶下囚,而他是皇城王。已经抬起的手最终化作拜礼,深深叩下。
“殿下……”
沈煜江望着眼前人,忽然记起那年初见,也是在湖畔,他抚琴,她站在一旁。
那是重熙八年,贵妃圣宠加身,一时风光无限,在御花园大办生日盛宴。
他自小不喜热闹,抱琴寻了一处僻静。
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
却不想,惊鸿一瞥,于此动心。
……
“错了错了!你弹的不对!”
他被突然一声惊呵打断动作,隔着水面瞧见一个身着戏衣,素面淡颜的女孩。
“你刚刚弹错了!”
女孩冲他一笑,隔着石桥提裙跑来,无惧无畏,来他面前后便指着琴弦告诉他是哪里弹错了音。
沈煜江自小在音律上天赋极高,能听出他弹错的人,便是教坊司也寥寥无几。
他倒不是觉得女孩冒昧,只是头一回有人这样与他说话,一时起了兴趣,上下打量一番,蹙眉问:“你是那戏班的?”
女孩扯了扯身上衣服,撇嘴道:“这,这还不够明显吗?”温婉眉眼中流出些嘲弄的鄙夷。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沈煜江问。
“当然不知道啊,”女孩走到沈煜江面前,低头怼脸,神情似乎有些高傲,居高临下道:“你琴弹错了就是错了,我指出你错还要管你是谁吗?”
沈煜江笑笑,不出言反驳,只是把手背到了身后,他的手上有一枚象征身份的玉扳指。
其实不怪女孩看不出他是皇子,他不受宠,穿着旧时绸缎所制衣物,身上也没有任何金银配饰,因为不受宠,所以比起出现在众人眼前还不如消失,有时,就连他自己也摸不清,皇宫后院究竟还有没有人记得他这位四皇子殿下。
沈煜江起了玩心:“你当然不用管我是谁,可是我得知道你是谁。”
他抬手压了压,示意女孩坐下说话。
“你叫什么?”他问女孩。
女孩不推辞,大大方方坐下,嘴角荡起两个梨涡,笑嘻嘻道:“梨园洛云。”
就这样,一个女孩石破天惊般闯入林煜江的生命。
他最初还会因为洛云的梨园出身而多有怜悯,因为民间戏本上,梨园弟子常被打骂苛责,他想到幼年的自己,所以在对洛云的好里也不免夹杂了对过往曾经的补偿。
后来他发现,是自己片面了,洛云的日子并不差,她是璟都首屈一指的梨园青衣。也正因此,才敢站他面前说出“管你是谁”的话。
自那次相遇后,沈煜江再也没有推辞过宴会,他总是坐在角落,看女孩在台上甩袖叹唱,下台后便借着机会去同洛云说上几句。
但他不能随性出宫,洛云也自然不能随意入宫,两人虽结为知音伙伴,相聚的时间却少之又少。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起了情愫,只是在得封逸王,动身前往西南的前一晚,他一时冲动就去梨园找了洛云,那是他第一次偷出宫外,只是为了找她。
他问洛云,是否愿意随他去往西南,洛云欣然答应。
这一去便是九年。
他将心中所想所念悉数讲与洛云,每日如履薄冰,提防异己,却没想谋划多年,也不过是颗他人棋子。
洛云伏身跪下,将脸深深藏在阴影里,他不想让沈煜江看见她的悲样,可心中哀恸与感伤却绵长不绝,低头的瞬间,滚烫热泪便倾洒在地。
“殿下……是我对不起殿下。”
此一跪,当与君别。
沈煜江伸手把洛云小心扶起,心疼地皱着眉,用手拂去洛云脸上的泪,亲昵地捏了捏洛云的脸颊。
“云儿,我不怪你。”他温柔笑着,和煦又柔暖。
拂净洛云眼角泪意后,沈煜江又轻轻捻起洛云嘴角,挑出一个微笑的表情。
“怎么办,是我又把云儿给惹哭了?”他故意带着些苦恼叹道。
“笑一笑嘛,不难过了。”他拢住洛云的肩,用力将女子带入自己怀中,是认真的语气:“没事的,我不怪你,我何时骗过你?嗯?”他搓了搓洛云的肩,是要洛云相信他的话。
可洛云却始终愧疚,她没有其他话可以解释,只能呜咽着,重复说那一句话——对不起。
泪很快就浸湿了沈煜江肩头,他捧起洛云的脸,在面颊落下一吻,又缓缓拨开洛云鬓角的长发,露出女子哭红的双目。
“不哭了……”沈煜江顿了许久,等终于缓好自己的情绪,才温声开口。
依旧是劝慰:“云儿,你无须自责,我曾经就与你说过,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我虽向往自由,可我知道我终归有一天是要回来,不是你的错,而是我的宿命就在那高墙之内。”
“生于皇室,最终又落于皇室,这就是我的命。与你们谁都无关。”
沈煜江眼里像蒙了一层雾气,空泛、平淡地看向远方巍巍宫墙。
他终是兜兜转转,回到起点,又寂寥人间一场。
……
第二日一早,林府马车按时到了刑部。
苏枳还没睡醒,正放空思绪倚在门前,等车停到脸前了,才恍然反应,他走上前,只见一只手涂蔻丹的玉指撩开帘子,而后,步下一位身姿曼妙的红衣女子。
天光不明,苏枳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直到听见一声如莺啼般的嗓音叫了“苏大人”,他才反应过来这就是洛云。
鹅黄衣衫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繁复喜服,温婉的眉眼上了喜妆,再不见昨日的苍白悲苦,玉饰金钗缀于发髻耳后,随着移步,灿然晃动。
金色映瞳,恍惚间,苏枳又仿若回到当年,回到那个盛醉芳华的高台之下。
他好像又看了一出“倾酒贵妃”,只不过戏中的贵妃是唱不尽的幽怨悲凉,而戏外的人却是坦然无畏。
洛云独身走入刑部大门,把背影留给林洹与苏枳,月光镀不出温度,纵是缀珠饰金,也只能留下萧瑟。
苏枳不明白洛云为何要那样做,他更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希望自己是抓错了人,他虽没有看见两人相伴相依的九年,可仅是听闻的只言片语,也让他觉得难过,沉重的难以呼吸。
他们彼此相爱,可时也命也,一辈子的缘分也要走到了尽头。
一日很快过去。
待余晖倾洒喜服,为梦镀上一层永恒幻境时,沈煜江方才悠悠转醒,他许久没有睡过了,但他记得他只喝了一盏交杯酒。
他的酒量什么时候这样差了?
被衾中的余温早已消逝,沈年钰拂过枕边琴弦,拨挑出昨晚未奏完的弦音。
世人只知洛云一曲国色,可他第一眼就明白,她喜欢的并非登台唱曲。
所以他教她弹瑟,他奏琴。
想的是琴瑟和鸣,却不想守不到白头共老……
七日后,王府落,数臣贺,乃去,俱大骇。
堂停棺椁,王扶棺,亲着丧,执笔上刻:
亡妻洛云。
那年莺飞草长,车辙一路向南,压出新鲜草香。在跨过千山万水后,皎若皓月的少年笑着拉起少女的手:
“我不想你当妾室,等之后我娶你做我的正妻。”
他说的认真,是一句誓于天地的承诺。
她笑他傻:“可我是梨园子弟。”
“无关出身,你只是我的洛云。”他俯身落下吻:“我誓要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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