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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在行宫度过了数月,被山间风物引起了兴致的李世民决定入禁苑中狩猎。
随猎的‘百骑’是早从长安带来的数十名骁勇少年,连同皇帝近卫、东宫亲卫共数百人,皆是豹文鞯、兽文衫,皮甲头巾、革带长靴。
御马跟前一片强弓劲矢、擎鹰驱豹,待围场毕、令发后,纷纷竞技逐勇,紧随御驾,撒开的四踢奔声如雷,混合着呼和、长哨、箭矢声,在山野间回荡。
李承乾穿着一身艳红的翻领袍,纵马飞驰在大道上,东宫亲卫也都清一色红色装束,望之甚是乍眼。
前头两人导骑,擎旗飞奔,白鹰俯扑之处,李承乾目测距离、时机,马势不止,自腰间胡禄中抽出箭矢,张弓便射,转眼间已猎获三只野兽。
东宫醒目的形象及喝彩声旋即并逐起御驾的群马来,在翠绿的山色映衬下流动如飞,惊艳夺目,颇有几分较量之意。
李世民逐虎已毕,缓了马势,李承乾追上陛下,身上泥渍不掩飞扬之态,笑道:“陛下,瞧见我的猎物了么?”李世民目光扫过那几头野猪、野鹿,笑着点点头:“箭术大有长进。”旋即四下望过,朗声道:“今日都要大展身手,摘得场内之冠者,得朕同皇后亲酿之桂酒,以兹嘉赏!”
李承乾应了一声,大有一争之心,拨马而去。
众卫士分拨几人下马去收拾死虎,李世民低头端详那鲜艳油亮的虎皮,满意地掷了弓,同身边伴驾的爱将们说笑着,引马朝着放豹驱兽的猎手哨声处去了。
一场狩猎酣畅淋漓,至夜方休。
李世民一箭未空,专精而猎,因而猎获不多,却都是品貌惊艳或凶悍强健的上等野兽。
回来一番点数,是东宫太子猎获野兽最多、类别也最多,便毫无悬念地赢得了御酒,天子也对太子的骁勇很是一番赞许。
霎时,诸多祝贺声围拢向太子,称道着李承乾精湛的骑射之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谷中设营,围拱着御帐。
帝命露天设宴,布置一切从简,山野间生了篝火,大摆烤席。
烤物皆是白天君臣猎获,此刻在尚食官婢们整顿下渐渐冒出香气。
皇后已从产后体虚中慢慢调养回来,帝后相依坐在首位,李世民兴致极好,亲手以小刀剔下嫩肉给妻子品尝。
李承乾坐在不远处,吃了些鹿肉、汤羹、胡饼,命人将赢得的桂花酒倾入樽中,一片甘洌芬郁之香,嗅了嗅,正待品尝,却见青雀离了食案,为陛下献上一赋,不禁停了手,搁回酒樽,静静旁观。
侍从赶忙添掌数灯,御案之前立时亮了三倍,李世民接过李泰的赋,通篇一扫,见是古赋,更加来了兴致,停下饮食细看。
众臣观不到赋,只能见到陛下愈读愈是展颜,末了,竟大赞为:“化偃当世之作。”令侍从流传之,使众臣阅览。
火光映照下,李承乾眉目一动,清俊的面上若明若暗,光影闪动,使人辨不出神色冷暖。
李世民凝望着他的第四子,笑道:“今日猎场上未见你崭露头角,不想这豪壮意气是在辞章之间。众卿以为如何?”
文臣伴驾之列中,一名三十余岁的中年人,忽然长起上身出言道:“陛下,越王殿下此赋篇幅宏大,铺采摛文,全文体、法之具,俨然颇有古风,纵然比之《长林》,也难分轩轾啊!”
李承乾定睛细看,竟是那位极善作赋的新进才子谢偃。
他长于作赋,长安有名,此刻发言称越王的赋堪与《长林赋》比肩,倒也有几分份量。
李世民面上笑意更深,又见一年长者才看罢赋作,抚银须而笑,缓缓道:“殿下用典于‘太章行及天下’、‘楚王猎于云梦’、‘汉武击熊’,谈及古礼,以狩猎山野喻写大唐征服四域,然又写‘商王用叁驱’、‘周文王猎公侯’,以此,又可见贞观之宽简、陛下仁厚求贤之心啊。”
此人对于李承乾来说熟悉之至——姚思廉是昔年文学馆十八学士之一,还教导过他与青雀,贞观后入弘文馆修史,曾受命教导越王李泰,家学渊源,文史造诣不可谓不高,陛下赞为‘有司马迁、班固之风’——长于史书,对典故自然更为注意,一这番品评短小精炼,比那些虚浮空洞的溢美之词强上许多。
余下众臣中善文辞者也都随声附和,又是几番褒赞此赋义理贯通、文采飞动的话。
话音渐落,李世民看李泰的目光也愈加慈爱:“我倒是最喜欢青雀作赋的用心。古时狩猎是为了军事,古时狩猎赋,自汉魏以来也多有讽谏之论。而近代,风尚描绘猎趣和颂德,缺少了深思天下事的赋格。而青雀此赋,不循近代风气,既有古体,又有古格。”
李泰忙微微躬身,不疾不徐道:“臣久蒙圣训,陛下常与臣言文赋之体、万物之理,臣不敢忘怀。今随陛下狩猎,见陛下同众将军有‘居安思危’之语,念及往日教诲,自觉应以道匡物,以一国之威曜宣明政体,报陛下伟略之心,才作成此赋。”
这番对答亦是得体无比,自少年的嗓音发出,却带了几分同龄者罕见的镇定自若。
众臣又是一番赞美陛下教诲之好,李世民在众人议论语声中笑着点点头,朗声道:“好,文以载道。此赋所载,更在弓马游猎之上,非狩猎之术所能及。所谓‘道行天下’,朕所孜孜,历代明君所孜孜,应皆在于此。”
话音落下,李承乾的面色蓦地冷了下来——陛下才向众臣称赞他这太子骑术上佳,一举拔得头筹,此刻又说什么‘道非术所能及’,甚至说李泰的赋格是君王所孜!难道越王比太子更识君体,他这太子今日的骁勇风光倒成了引玉的砖了?
皇后轻咳一声,望向她这一到兴头上就说话过于随心的陛下,用眼神提醒着。
李世民刚要回应她,目光却忽然瞟到了一旁一直沉默着低头饮酒的魏徵,笑道:“魏卿怎不发言?”
魏徵挑起眉,开口道:“好。”
李世民等了等,才怔然道:“你说完了?”
“正是。”魏徵长了长身,“说千道万,其实对于越王殿下的赋,唯有‘好’字,其意已言尽了。再说无非就是‘更好’、‘最好’,‘道比术好嘛’。”
这番话先点了‘好字足矣’,此言一出,方才几个极尽溢美、堆砌好听废话的文士们纷纷有些挂不住表情了,谁知第二句又进一步,又是‘更’又是‘最’,重复着陛下‘道比术好’的意思,对于陛下方才发言之中的不合适,透着极为明显的提醒暗示之意。
李世民一经他这点醒,立时也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太过开心,心里的话凑在一起顺口滑出去了,竟没加注意,确实很不合适。侧过目光,妻子也朝他点头。
他冷静了下来,但话已出口,太子应当已颇有些尴尬了,不禁望向李承乾,未待开口,却见李承乾微笑着起身,请示道:“陛下,请允许儿将今日获赐的御酒与青雀共享。”
李世民笑着颔首:“承乾,你既有赢得它的本事,自然有支配它的全权。”
宫人奉来一只较大的金盏,李承乾亲手将那壶桂酒倾入一半,亲自举盏待李泰来接。
太子亲手赠酒,不立刻上前或者命下人去接都是失礼,李泰只有走向李承乾,像接赏赐一般接过,本来春风得意的表情立刻有了点不自在。
李承乾却仿佛什么也没注意,笑着握上胞弟的手:“今日承乾虽侥幸得个头筹,但青雀之赋,匡物以道,却更是辅佐君上的拳拳之心,此酒应当共享。”
这一番话将方才陛下话语中的不合适掩盖了过去,分明了君臣之礼,李世民的神情立刻舒缓不少。
房玄龄看了看陛下,又看了看魏徵,笑道:“太子殿下愿意分享战利,实是胸怀博广之举,而今日得陛下之酒者,堪称文武并美,也是佳话呀。”
李世民闻言看着这两个尚在少年却聪慧沉稳的儿子,举杯:“说得好!为我这二子的佳话共饮一杯。”
酒酣耳热,宴中气氛正浓烈时,太子称不慎弄污了衣物,离席回寝宫更衣。
一番香汤沐浴,热腾腾地,洗掉了李承乾身上炙烤肉类的气味和山间尘气,更洗掉了许多不愉快。
他重理了头发,配以熏香之后的发冠,换了件更宽敞舒适的常服,革带短靴。
宫婢尚未服侍太子整理衣袍完毕,却见长广公主的世子赵节求见。
得到太子准许,赵节以一身利落出猎装束的身影现于内殿,行了礼,带着丝可亲的笑意:“殿下。”
“都出去吧。”李承乾驱走宫人,自顾弄自己的衣袖,赵节上前服侍着,一面为李承乾翻弄衣袖,一面道:“殿下可知,越王今日的赋,是早有准备,并非即兴。”
李承乾见他服侍,便不自己动手了,只听赵节接着道:“赋中有治世道理,又专程挑选这个时候献上,大有深意,陛下偏偏很喜欢啊。”
李承乾的身形停滞了一下,但也没有开口。
赵节一面为太子佩戴护臂,一面道:“从前陛下指派给他那么些大儒做师傅,这些人在天下士子心中正是权威。臣也在弘文馆读书,不少见到越王以此为经营。殿下没发现?这半年来,越王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了。学阀的势力也不可小觑,陛下同意他结交才学之士,对他很有期望,将来,越王就可以干预人才去留。”
护臂戴好,李承乾拍拍他的肩:“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又同太子殿下说了些互相关心嘱咐的话,赵节便告退了。
谁知他前脚才走,宫婢们还没来得及进门收拾太子出浴后的东西,杜荷紧跟着又来了,照例单独一个人进内殿见太子。
杜荷一身衣衫宽松许多,大步走进,行了一个干脆利落的礼,嗅到屏风后飘出的潮乎乎的香气,正欲问一问是什么香料,谁知才一开口就发出一声饱嗝。
他的那张麦色的小脸登时红了,呐呐道:“今日胃口好,吃得太饱了。”李承乾给逗得哈哈大笑:“别是受了凉。”一面叫人端热的蜜水来。
李承乾揽住杜荷的肩,在毡毯上落座:“怎么?”
杜荷的神情正经起来:“近来观察朝中人员变动,发现一些仕途平淡的文官,都在越王那里活动。”
从前因为杜如晦在吏部的执掌,杜荷探知朝中官员的情况很是便利,自从被东宫引为心腹,他便一向代太子留意朝臣,多年来形成了习惯和经验,颇有积累,杜如晦去世后也继续靠既有的人脉做着这类事情。今日席间见太子和越王有了暗中争锋的意思,便来把近日里有用的消息告知一二。
李承乾挑眉:“他私相授受了?”
杜荷接过宫婢奉来的蜜水,灌了几口,一摆手:“那倒没有。越王很是擅长和那些才学之士来往,真有才华的,往往在吏部褒举升迁之后都在为越王效力,方才席间那几个,就是如此。”
李承乾冷嗤一声:“看来他很擅长发挥自己的长处啊……”
“水喝完了,我走了,殿下。”杜荷笑着行礼告退,李承乾刚一点头,他人已到了门口。
李承乾望着他风风火火利落干脆的背影,失笑:“性子还真随了杜公了。”
他站起来,出了外殿,命人进入收拾,忽又见宫婢来禀:“房相的大公子房遗直求见。”
今日这是怎么了?
见了太子,房遗直倒比杜荷更言简意赅,只道阿耶近日在研判‘门阀大族’之情况,又通过几个朝臣家的子弟打听到,陛下似乎有打破门阀垄断之势的新想法,要太子早些琢磨一二,尽快向陛下进言,必有益处。
李承乾回忆前世,心知定是氏族志的事,心中已有打算,与房遗直略闲叙几句,便独自出宫中山道上漫步,遣人告知陛下今夜不再回宴上去了,吹着晚风冷静头脑,仔细思量明日奏对之时如何牵制李泰的影响力。
前世他二人这个年纪尚在兄友弟恭,许是在他这重生之人影响之下,李泰也早早心计成熟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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