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染缘火

　　清晨，少年魔神如常拿起寒星刃划过手上的旧伤，放血到碗中，过了片刻才治疗自己的伤口。
　　他将碗送到药房，由越息来煎药。
　　今日是第四十九天。
　　最后一次喝药了，沈乔染总算好了。
　　在院中留下越息柳仪和其他无关紧要的人，江池霖便准备出发了。
　　空间之门在众人眼前出现，思昀纠结了下，还是开口问道：“君上，不去见见少夫人吗？”
　　“不必了。”
　　怕舍不得走。
　　顾曦月勾了下唇，不见也好，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便只会停留在沈乔染刺他一剑。
　　世界线定的情缘又如何。
　　稍加挑拨，还不是崩溃了？
　　江池霖却没有注意到顾曦月的神情。
　　反噬已经被江池霖强行压下来了，他也没想到自己有天会妖魔两道双修。
　　夺命戒化虚为实，少年魔神握着长剑，踏入空间之门，赴往仙界，准备给过去一个了结。

　　柳仪进去收好空碗，却发现桌上的炎曦剑难得出鞘了，还带了点红色，像是干了的血迹。
　　她看着那抹红失神。
　　她为何会对沈乔染态度转变这么大？
　　因为在柳仪看来，任何伤害江池霖的人，都不值得她关照。
　　柳仪也曾是仙宫阶下囚，原因无他，她的父母惹恼了前任仙宫宫主苏梦凝，苏梦凝把他们都杀了，把他们的儿女关进牢狱里。
　　她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江池霖，少年时候的他粉雕玉琢，即便衣着朴素也遮盖不住耀眼的容貌，加之时不时就会有苏梦凝身边的人带他出去，她一开始还有些妒忌。
　　后来听了旁人的话才知道此人是灵系血脉的，每次去都只是被利用，都只是为了献祭出自己的血。
　　柳仪生了可怜之心。
　　于是在江池霖被同一个牢狱里的人欺负时，她挺身而出，帮了他。
　　她却不知，少年魔神手中藏着尖锐的瓷器碎片，他准备见血封喉，把那些欺负他的人一把杀个干净。
　　后来，苏梦凝知道了此事，又因为对柳仪没了任何兴趣，便让人杀了她。
　　再后来，苏梦凝才不配位，顾曦月成为宫主，江池霖修炼的境界越来越高，仙宫中人终于有了危机意识，他们要求顾曦月送江池霖上祭坛。
　　顾曦月照办了。
　　柳仪至今也没搞懂顾曦月的心思，明明苏梦凝当宫主的时候，顾曦月有护着江池霖，但为何送他去死也毫不犹豫。
　　牢门打开后，他在被押往祭坛的路上堕魔了。
　　他杀了很多人，牢狱最先血流成河，他离开前，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又一间间牢狱的寻找柳仪的尸身。
　　他咬破手指，将几滴血滴到柳仪唇上，起死回生。
　　少年魔神的身影隐于黑暗中，他的神情晦涩难懂，他淡淡开口。
　　“跟随本君。”
　　“是。”
　　江池霖带着柳仪屠戮了仙宫上上下下，苏梦凝也落得悬头示众的惨烈下场。
　　杀得差不多时，他准备离开仙界，却在仙宫大门口遇到了顾曦月。
　　她裹着狐裘，偏头看他。
　　两人同时开口。
　　“你会杀了我吗？”
　　“你要拦本君么？”
　　话音一落，两人都愣了愣。
　　顾曦月轻轻笑了声，率先回答道：“一直想说，对不起。我不会拦你的，你走吧。”
　　江池霖不说话，带着柳仪离开了。
　　柳仪的命是江池霖救的，柳仪的仇是江池霖报的，甚至之后柳仪学习的一身武艺都是在江池霖的帮助下得到的。
　　江池霖却没有向她索求什么，柳仪便决定誓死追随江池霖，在他面前发了最毒的誓言，说自己永远不会背叛君上。
　　他后来寻遍三界的阵法师，没有一个人能破祭坛阵法，他终于忍不住自己的满心杀.欲了，决定灭世。
　　毕竟世人都知灵系血脉无辜，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为灵系血脉报仇雪恨，没有人杀上仙宫。
　　他恨。
　　柳仪没有阻拦，甚至选择助纣为虐。
　　江池霖是一个疯子，是一个擅于蛰伏的野兽，是一个喜欢伪装的灭世大魔头。
　　任何人只要敢伤他，他会百倍千倍还回去，不惜同归于尽也要报仇。
　　唯有顾曦月的背叛，他没有追究，但也不再关心她。
　　而如今，江池霖遇到了真正特殊的沈乔染，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柔情和耐心，为她付诸一切，却什么都不说。
　　沈乔染看着柳仪阴晴不定的神情，不免觉得好笑，问，“怎么，你想替江池霖杀我？”
　　“不会。”柳仪思绪回归，神情又变得淡然，“君上要我护你周全。”
　　“周全？”少女嗤笑一声，“护我周全，就是将我囚.禁起来，杀上妖界，挖我弟弟的妖丹？！”
　　柳仪忽然笑了。
　　不管不顾地笑了。
　　江池霖要所有人守口如瓶，但凭什么，凭什么受益者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江池霖，并且没有任何愧疚之心？
　　“沈姑娘以为你怎么活过来的？”柳仪冷笑着，“那江水不仅针对凤凰血脉，也针对灵系血脉，为了救你，君上只能七七四十九日割血煎药，从无间断！”
　　“所以呢？你要我感激他？”沈乔染讽刺道。
　　“你因为零梦缘的事对君上有所抱怨，但你可知，他若取你一滴心头血，他便不会因你死而死，他却没这么做，为什么？”柳仪看向沈乔染，自己眼中也是疑惑，“一滴心头血而已，为什么他不要？”
　　少女忽然一顿。
　　她送他的项链上就有她的心头血。
　　为什么不要？
　　明明这样，她就不再是他的软肋。
　　所以树林里，他动怒的那次，会说要剥了她的心，因为这样他不会由于沈乔染死了而随之死去。
　　“仙凡两界联手，苏梦凝复活，一切来的太突然，君上因为割血煎药实力消退极快，他没有胜算！”柳仪说得极快，仿佛要把这段时间憋在心里的那口气倾诉出来，“只有妖界，他准备借用沈煊白的妖丹，没了妖丹，妖皇瞳色黯淡，看不见了。他便以自己的神血为妖界布下结界。”
　　这是江池霖第几次动用神血了？
　　柳仪不知道。
　　“如果他赢了，他会将妖丹归还；如果他输了，妖界会保持着好名声，甚至被众人可怜。”柳仪见沈乔染难以置信，心中的那口气才算彻底出了，“仙界茵雪峰被他排除战争之外，也是为了你。”
　　柳仪淡淡的，说出最后一个秘密。
　　“魔尊死前，警告君上不要修妖道，因为会遭反噬。”
　　但江池霖没有办法了。
　　甚至在出征的前一天，被自己的心上人在心口刺上一剑，身体痛，心更痛。
　　苏梦凝是他少年时的噩梦，他要再次去面对这个可怕的人，却在临走前连心上人的最后一面都不敢见。
　　怕回不来，怕舍不得走。
　　仿佛五雷轰顶，沈乔染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不知道该如何做。
　　脑中回响着那日他极其失望的声音。
　　——“你不信我？”
　　他曾全身心信任一个叫顾曦月的女人，那个人为了所谓的责任背叛了他，他差点死在祭坛上。
　　信任弥足珍贵，他被骗后还敢交付信任，却又被沈乔染无情抛弃了。
　　柳仪说了个痛快，便见方才还气势嚣张的少女，哭成了个泪人。
　　无声的落泪，却能让人感受到无限悲恸。
　　不知何时，天上乌云密布。
　　仿佛风雨欲来。
　　柳仪退出她的房间，又开始尽职尽责地守着她。
　　沈乔染踏出房间，飞至半空，也是在此时柳仪才发现这乌云不对劲。
　　紫色的光逐渐汇聚起来，这是劫雷！
　　是沈乔染成神的劫雷！
　　而此时，少女手上的碧绿色手镯，开始出现裂纹。
　　记忆闪帧。
　　西域森林中，少年魔神轻勾唇角。
　　“只要你想见我，无论在哪里在什么时间段，我都可以立刻来见你。”
　　“你也可以凭此确认我的安全，手镯碎了，就是我出事了。”
　　沈乔染承受着第二十六道劫雷。
　　她的思念在此刻达到顶峰。
　　江池霖，你要撑住啊。
　　等着我去见你。
　　你千万别死了，我可不会殉情。

　　少年魔神跪坐在祭坛中心，被锁链束缚着，魔印显现，而半空中魔界的士兵正与仙凡两界的人厮杀着。
　　身边有了不少尸体。
　　江池霖被算计了。
　　他千算万算没想到，顾曦月又背叛了他一次。
　　顾曦月笑着，笑得张扬肆意。
　　“我一点都不喜欢你。”江池霖身上伤痕累累，每滴血都被脚下的阵法吞没，夺命戒碎裂，顾曦月毫不怜惜地抬起他的下巴，看着他，笑道，“一切都是逢场作戏。我一直在学着世界线里沈乔染的做法，六月飘雪曾是她为你做的，雪天相遇也是你们的故事起源。”
　　“可你为什么，还是喜欢上了她？”
　　顾曦月眼中流露出一点不解，但很快这份不解消散了，她坦然道：“杀了你后，我会杀了沈乔染，然后一统三界。”
　　顾曦月不再废话，离开祭坛，退至苏时戚和苏梦凝身旁，嫣然一笑，作出了最后解释。
　　“江池霖，她不是苏梦凝哦。”
　　“苏梦凝”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另一个陌生的模样，江池霖却认出这是洛玹口中的神秘阵法师——宋明欢。
　　却见少年魔神不甚在意地勾了下唇角。
　　“沈乔染体内有本君的血，修炼会更快，她会成神，你们杀不了她。”江池霖笑着，完全不在意自己即将迎来的死亡，“本君有底牌，是你们输了。”
　　顾曦月静了片刻，随后又是一笑。
　　“她不会成神的，不论是世界线还是现世。”
　　“不过，这些不重要，我现在要杀了你。”
　　她双手结印，法咒凝聚了她大半灵力，准备以此为媒介杀了此世气运之子。宋明欢在旁画阵，苏时戚源源不断给顾曦月输送着法力。
　　顾曦月不准备让江池霖血尽而亡了。
　　她要江池霖魂飞魄散、元神寂灭。
　　却在一切招式攻过来的前一息，少年魔神面前出现一个空间之门，沈乔染为他挡下那一击，死死地抱着江池霖。
　　一切来得太快。
　　仿佛时间都静止了。
　　少女倒在他怀里，她的白衣寸寸染血，绽放出一朵美丽的红花，她抬手布界，隔绝了外面人的攻击。
　　祭坛上的阵法在这一刻破除，江池霖身上的锁链都断开了。
　　原来凤凰的血，便是破阵法的关键。
　　她成神了，她成功逃离了庭院，她来救下这个什么都不说的少年魔神了。
　　江池霖愣了一瞬，随后十分手足无措地弄破手指，想要救她。
　　他的血滴在她脸上，还有的滴在她衣服上。
　　他们的血液相融。
　　他的眼泪落下来，因为沈乔染的身体开始透明了。
　　江心玥死的时候，他没哭。
　　他被苏梦凝抓走，百般折磨的时候，他没哭。
　　他的零梦缘真正无回报付出生命的时候，他哭了。
　　她抬手为他擦去眼泪，动作极尽温柔。
　　“江池霖……我好想和你一直走下去啊。”
　　“但这次，恐怕不行了哦。”
　　她眼泛泪光，努力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抚上他脖颈间的项链。
　　她毫不犹豫地捏碎了那个红宝石。
　　凤凰的心头血落了下来，她接住心头血，涂抹在少年魔神唇上。
　　这样，她死了，他也不会死了。
　　少女努力勾起一个笑容。
　　“一定…不要…忘了我。”
　　她的身体愈发透明，江池霖急切地想抓住什么，却什么都碰不到。
　　“我爱你。”
　　这最后三字入耳时，巨大的法力涌入少年魔神的身体里，反噬之力被死死压着。
　　沈乔染在此刻魂飞魄散。
　　只留下一个裂纹不再的碧绿色手镯。
　　少年魔神呆滞地捡起那个手镯。
　　结界外，顾曦月看着沈乔染死，看着岿然不动的结界，十分恐慌，转身就要跑。
　　沈乔染死前将法力全给了江池霖，还不忘解除零梦缘的束缚。
　　少年魔神本身就只有沈乔染一个软肋。
　　这个软肋死了后，他会疯得彻底，就像当初炸了仙宫的江心玥一样。
　　结界消失，江池霖忽而瞬移到了顾曦月身前，他轻轻推了下她的肩，她便被巨大的力量带着撞向旁边的建筑，狐裘飘落，衣衫破烂不堪。
　　而刚从妖界赶来的沈煊白，眼上裹着白布，他感受到了姐姐的殒落，哭得撕心裂肺。
　　“姐姐——！”
　　他哭喊着。
　　少年魔神分神，将妖丹从体内取出，扔向妖皇的方向，他淡道：“战后，你想如何本君都奉陪。”
　　而这边，苏时戚赶来挡在顾曦月面前。
　　江池霖嗤笑一声，魔息束缚着苏时戚，将苏时戚送到他面前。
　　他捏碎苏时戚的头骨，残忍无比。
　　顾曦月眼中浮现绝望。
　　她输了。
　　宋明欢被思昀、昭信围攻着，也受了很重的伤。
　　江池霖恢复实力，魔界士兵士气大振，仙凡两界逐渐不敌，有人甚至开始潜逃。
　　不多时，柳仪出现了，拿着捆仙索带着顾曦月走了。
　　其他的属下也随着晚来的沉香离开了，虽然沉香也很担忧君上，但现在他需要独处。
　　此战，胜了。
　　仙宫一片狼藉，火光漫天。
　　都说凤凰会涅槃重生。
　　可是沈乔染形神俱灭了。
　　他该怎么办？
　　沈煊白拆下白布，红瞳如常明亮起来，他气愤地飞上半空中，打向江池霖，后者没有反抗，顺着力狠狠撞到了祭坛周围的柱子上。
　　柱子碎裂，他的后背出现血迹。
　　沈煊白又落地，揪着江池霖的衣领，质问道：“为什么啊？你隐瞒欺骗姐姐，姐姐还是甘愿为你死！”
　　少年魔神黑瞳中墨色翻涌，而他没有任何作为，也没有反抗。
　　仿佛一心求死。
　　沈煊白平复了下心情，退开几步。
　　“姐姐不会希望你死的，我不会杀你。”
　　姐弟同心，失去妖丹后，只有姐姐快死的时候，他才会感应到。
　　还是来晚了一步。
　　沈煊白不再说话，转身离开。
　　江池霖闭上眼。
　　忽然，天地间飘起雪花。
　　雪花纷飞，很快仙宫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那些血迹、那些杀戮尽数被掩藏起来。
　　他复又睁开眼，抬起手接住雪。
　　“我也爱你。”
　　声音缱绻，含着无限柔情。
　　可那个少女，却没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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