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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三月九日,清晨,
春雨依然在下,淅淅沥沥落了满怀。
自沈平提议三司会审后,满座一夜未眠,在堂上反复推敲了其中细节。直到夜幕将尽,天色泛白,方好不容易,自千头万绪里寻出条坎坷生路。
众人议定,按沈平所言,围魏救赵。假托丁培矫旨,禁止大户向灾民卖粮,以大不敬罪名论处,交付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三堂会审。又议定彼此分头行事,由刑部侍郎钱鹏向飞龙卫要人,谭嗣则带领其余人等,劝说佥都御史郭仪入局。
一根绳上的蚂蚱,究竟别无他法。
钱鹏唯有硬着头皮领命,又乘着官轿,一早来到北安门外,什刹海旁的飞龙卫衙门。虽在京中多年,不知幸与不幸,未同飞龙卫有何交情。而那扇平日紧锁的黑漆铜钉大门,门后文武百官避之不及的阎罗地狱,他迄今为止,也还未曾领教。
钱鹏拉着脸走下官轿,又抬眼看了看门上匾额,便挥退仆役。尔后一手打伞,一手执刑部文书,向门前一双身形高大,穿铁灰粗布面,玄地织金里长袍的飞龙卫问话。
“尔等总督,谢元谢太傅在么?”
“知道什么地方,还敢开口?”
飞龙卫说话好不客气,眼见绯红孔雀补的三品朝服,依然冷着脸色,一副谁也瞧不起的样子。他二人话音未落,两把带鞘的鎏金长剑便已迎面架来,几乎贴在钱鹏颈上。
钱鹏是个暴脾气,累官刑部要职,及时受过这等欺侮?闻言咬牙切齿,想谢元一介妖人养的什么疯狗。却为丁培一事,唯有耐着性子堆笑,又伸手将那鎏金宝剑拨开,大剌剌叹道:
“嗐,没有要紧事,谁往这里来?昨夜有人向都察院弹劾,说从前河间府尹丁培,假传圣旨,告诉当地富商,是得了圣上旨意,因而不许卖粮。十恶之大不敬罪,按律当三司会审,于是特地来此照会。”
飞龙卫们听他说话,见他手中刑部文书,想大不敬确乎重罪,又想丁培是二府赈灾一事重要关节,因而不置可否。二人对视一眼,其中左面肤色较深的那人点头,尔后转身推开大门,向门内厅堂快步而去。
钱鹏默默窥看,嫌他二人多事,心中愈发不忿,忍得一张圆脸通红。直到其中一人转身,方知事情有了转机,于是多少宽慰下来,不至当场气死。他在门前等了片刻,便见那飞龙卫去而复返,又请出位三十开外年纪,气宇轩昂的利落武夫。
钱鹏在刑部多年,见过无数刚强好汉,但来者显更甚一筹。同是执掌刑名,便有些无端默契,心知此人一狠二狠,必然辣手无情。
那武夫见了钱鹏,剑眉星目的打量,却并不说话,只是含蓄一笑。从旁飞龙卫见状,便立刻解释道:
“这是此间主管,飞龙卫千户伏沧。”
“名为‘主管’,其实不过从中传话。”
伏沧言语谦和,全然不符一身铜筋铁骨,眼中神情却依然利得像刀。他言罢,见钱鹏不为所动,于是顿了顿,继而温声道:
“钱侍郎,二府赈灾一事通天,由督主亲自过问,其余一概拿不了主意。不如暂且回府,我派人往葫芦巷子走一趟,请了意思再论如何行事。”
钱鹏闻言,疑是缓兵之计,因而收回捧刑部文书的手,又乜斜双眼,慢条斯理道:
“葫芦巷子距此不过二里,来去不过一刻,千户尽管通禀。本官门前等候便是,不必回府。”
伏沧听得此言,想钱鹏虽貌似粗鲁,却也有些心思。事已至此,免不了告知谢元,届时矛盾相向,只怕愈演愈烈。他念及此处,只觉不可轻易答应,于是搪塞道:
“兹事体大,不可妄下决议。钱侍郎还是请回罢。”
钱鹏为人急躁,最不耐啰嗦麻烦。腹诽七尺男儿,铮铮好汉,说话竟如此婆妈。他大手一挥,索性也作滚刀肉般,耍赖道:
“既然兹事体大,本官愿随千户一同拜谒,好将文书当面呈交。”
伏沧心想此人到底固执,又说:
“府中规矩森严,若无特召,不见朝廷官员。”
这话倒教钱鹏警醒,想今日不是为同飞龙卫吵嘴而来,于是冷哼一声,将手中刑部文书揣回怀里,说:
“横竖都是等,不如上奏平波院,由各部堂官见证。”
言罢,甩下句“回见”,便转身而去。伏沧看那矮壮背影裹在锦袍里,大摇大摆,浑像条着了火的胖头鱼,顿时乐不可支。他示意门前二人各自当差,尔后一整衣襟,往钟鼓楼南面葫芦巷子而去。
虽“不见朝廷官员”,但飞龙卫在谢元眼里是自家人,因而不受规矩管束。伏沧行至偌大宅邸时,谢元正披着件牡丹刺绣的墨色锦袍,盘腿坐在内堂短榻上,与自己那学生下棋。他用手托着半边脸颊,满头青丝混着墨色锦缎,水一样垂落在地。
伏沧跪在近前,将今日钱鹏来访一事从头到尾说了。谢元闻言,面上波澜不惊,缓缓敲着葱白指尖。直到听闻伏沧同钱鹏吵嘴,方嗤的一声轻笑,垂下头去,抖落半面衣襟。
“你告诉他,要审丁培可以,但不许提人,必须在飞龙卫衙门升堂。否则,本督即刻谏言静安殿。御前会审,看谁下不来台。”
伏沧闻言,仍有些放心不下,说:
“督主,可都察院与刑部,都是他们的人。”
“所以另行通禀罗遇,让他心里有数。只要不攻讦圣上,不提飞龙卫,丁培招什么就听什么,不必多言。”
谢元冷笑,抬手往棋盘星位填上一子,便吩咐道:
“明白了就去办罢。”
伏沧立刻点头称是,又叩拜行礼,尔后快步退出门去。谢元听他领命,头也不抬,横竖将盘中黑白交错看了两眼,便忽然目光如炬望向王简。
“让着我?”
“学生不敢。”
王简垂下眼去,想他竟日为朝廷费心,实不忍见再为棋局多思。因而有意退让,不料谢元从来洞若观火。然那先生洞若观火的,却又何止于此?
他一双长睫闪动,便刹那堪破了此间心意,堪破了彼此无法言说而踌躇难解的痴念。谢元于是轻笑,于是浑不在意般抬手,说:
“该你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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