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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为人为鬼
火龙翻滚，大地震怒。
听到急报，汴军中郎将鲁项明头盔还没来得及戴好就急忙往营帐外冲，他本以为今日同往常一样不过是两军骂阵、对射做做样子，却不想那郭大头来真的。
又是南城！
早先被岐晋夹击打了个措手不及正是这西南方向，鲁项明的前任就是在那一战里被敌军将领亲手摘了脑袋，副官等人虽及时撤退，后也因为守阵不利军法处置。
有这般前车之鉴，鲁项明戒备心一直保持在很高的水准，但再警惕的人也会因为日日‘狼来了’厌倦，尤其是城上的那个郭勒，别看御下一本正经，对敌人却是耍戏人的一把好手。
对阵这两个多月鲁项明被郭勒三天两头的奇招阴招折磨得心力憔悴，仗着居高临下，郭勒已经不知往箭雨里掺了多少东西，都是小打小闹，什么辣粉、滚油，最恶心的一次不过是掺了些人的大腿骨。今天这一炸反而让鲁项明有了‘终于来了’的安心感。
鲁项明立刻让部队后退一里，躲避那些会炸裂的怪异箭矢。又差人挖出隔离带阻断油火，救治伤员。他不急着组织反攻而是细细观察敌方的火力分布。
城上的郭勒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他眯起的眼睛里闪现一丝精光。
岐军新一轮的箭雨袭来，鲁项明惊恐地发现大部队居然又进到了射程里，看来不光是箭，岐军这是连弩都换了一批。城内饥荒这又是哪里来的余力？
鲁项明大声命令撤退，但已来不及，救治伤员的士兵、挖渠的士兵尽数阵亡，队伍前排的弓箭好手亦是死伤惨重。这下鲁项明是不敢再逗留修整了。鲁项明带队又退了一里，同时立刻派遣传令官将此事报与中央大营的梁王朱温。
而南城的这个大动静很快也传到岐王那里，李茂贞听着通报满意地笑笑，这下他从守城军里抽调的亲卫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南城了。
城中城？开什么玩笑，没有哪个藩王会容忍这个。李茂贞先前顾及着民意，顾及着那所谓仙田，同时仍对尚未找到尸体的太子抱着一丝侥幸。但如今既已发丧，与晋国交易的念想断绝，他已经准备开城将皇帝拱手让出，以此减小损失保存实力。
不过在那之前李茂贞还有一系列的事要做。首当其冲的就是解决掉这个守食童子，其次是清缴炽火教、搜刮尽南城的物资以重整军备，为与朱温最后的交易加大筹码。李茂贞明白，当下局势必须能让朱温觉得他还有一战之力，凤翔军仍旧对梁构成威胁，朱温才会同意坐下来和谈。也只有这样才能在开城交出皇帝后保证朱温不会反悔趁机屠城。
兄长李茂庄还被押在狱中，李茂贞是相信的，兄长之前一切作为都只为保下更多的岐民。他这个兄长不善争斗，确实有着一颗爱民之心。因为这样李茂庄的仁慈博爱在百姓那里吃得很开，为人又大方宽厚，乡绅贵族那边也多是好评。只是围城事件将兄弟二人推上了不同的浪尖，李茂贞需要对自己的决策负责，需要给百姓和跟随他的军士们一个交代，坐稳他的王位。那么岐国可以承受最深重的苦难，却万万不能出现李茂贞外的第二个救世主。无论那个人是李茂庄这样的亲族重臣，还是守食童子那般由不得人不信的神祇。
李茂贞一边授意郭勒给局势加加温，让包括朱温在内的人都目光聚焦于南城。一边派妹妹幻音坊的女帝亲自前去探看。与此同时，一队化装成务工百姓的暗杀者已在城中扎稳了脚跟。
如今各方势力汇集于这看似欣欣向荣的南城，暗藏鬼胎都在等着那日落关坊时刻。
今日城战声势浩大，南城百姓心下慌张，工期一结均是各回各家闭门不出，外城人员亦是三五成群带着食物相互照应着匆忙离开。坊外不比坊中，其余三城如今仍是饥民遍地，强盗横行，百姓有命取了食物却不知有没有命归家，有些城区组织起了小帮派，此时派了会武的护卫等在路上接应。而一些孤身进城的知道初犯仅是晚间羁押警告便刻意在城中逗留不出，想着捱过一晚，等明日再攒些食物一并带回家去，以免来回遭劫。这个做法在外城人那里很普遍。至于有些人抱着侥幸一再逗留的被抓起运到仙田处放血，倒也没什么人同情或是鸣不平。
人便是这样，自己得了好处，强权的规矩又犯不着破，也不会再去为别人的命运利益摇旗呐喊。自古官府搜刮民脂民膏，徭役赋税得以实行皆因于此。比起岐王那个当街杀人充军粮的朝廷，炽火教显然已经是良心爆棚了。况且南城从百姓到官员如今与中央与其他各城离了心，李茂庄爱民如子被抄家下狱，那小李将军救人无数生死不知。若是没有炽火教重振秩序，这南城也早已掀起民变兵变，同其他三城不一样，南城的人是亲眼看着汴军也是可以被打退的，是亲身体会过他们也是可以有达官贵人惦记照顾着，护着性命又开仓送粮的。南城的人拥有过，所以失而复得额外珍惜。
宗教起源于人们对身边苦难最直接的反应，一旦产生便如燎原星火再不能靠人力止息。
不得不说任文山下了一步最正确的棋，就如同凤翔观一度成为百姓们的心灵寄托一样，在这样的情形下炽火教一类的宗教组织必然会出现。同那些以骗术为底，口头忽悠的这个派那个教不同，炽火教是真的能拿出粮食、药品、衣物甚至是兵器来，就这一点就胜过黄巢、胜过王仙芝、胜过古往今来种种起义军。
李茂贞怎能不怕？
韩全诲等人怎能不怕？
那城外的朱温怎能不怕？
他们连一个仅能以命相搏整治调粮的太子都容不下，何况是这有着包揽民心大神通的灶王仙侍。
对于想要剿灭炽火教的人来说，他们最大的优势正是炽火教新起，又被困在城中，人数尚未暴涨，物资又多用来助民。真心为民这一点就注定了炽火教行事束手束脚迟早自行毁灭，朱温、李茂贞敢屠城破局，炽火教却绝不会如此行事。如此世道，纲常崩坏，道德沦丧，实力不强羽翼不丰，想凭借仁慈护佑万民不过痴人说梦。
炽火教想要发展壮大，内部定要进行一番派系相掐，方针改革。就敌对方看来，炽火教内部当下定然也是暗潮汹涌，各派系互有争斗猜忌，人人都能看处这炽火教的命门处就在那天真异常的守食童子身上。杀了他，仙田破秩序崩，炽火教又能蹦跶几天？
李茂贞等人的猜测都是循着常理来的，其实算不得错。但确实也没人能想到，如此庞大的系统安稳运转居然真的就只靠天暗星跟任文山两个人谋划实现。而且天暗星从一开始就只出技术跟武力，仗着尸身脆弱又是孩童模样，整个一放手掌柜，里里外外全靠任文山一人跑动。什么勾心斗角，什么暗潮汹涌，压根不存在，炽火教就是任文山一人说了算，上上下下服服帖帖，唯他这个工作狂教主马首是瞻。
任文山那精力药剂左一瓶右一瓶猛灌的架势，看得只剩下视觉听觉的天暗星也说不清自己是哪里疼，总之就是虚空索敌般的难受。但任文山那已经是快乐到天上了，这两个月来他挥斥方遒的，平日白日梦的那些奇思妙想一一实现，守食童子的神通更是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灵感素材。
天暗星看着任文山将账本翻得哗哗作响，奋笔疾书到墨都沾到脸上的模样叹了口气，腹诽道：这家伙才该得个种田系统才对吧，这不整个一废寝忘食的基建经营狂魔吗？天暗星却是不知道，建设藏兵谷跟桃源镇时，在不良人们眼中他比之任文山那也是有过之而不无不及。
任文山这人相貌堂堂，只是有点神经质，动起来一惊一乍的，刚还魔怔着呢，这会儿突然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天暗星道：“圣子，应该就是今夜了。”
天暗星从莲台跳下来，任文山反射性想去接护一下，不过没赶得及。在流萤灵蝶的围绕下天暗星平稳落地，没发生之前断手断脚的惨剧，他招招手，露出胳膊上的些许绷带，任文山弯下腰，天暗星温和笑着翻手变出帕子擦掉任文山脸颊上的墨迹，轻声道：“教主这么出去可就失了威严了。”
任文山接过那方手帕，掩藏下眼中瞬间滑过的落寞不甘，整理了表情跟着天暗星走出已修葺过的凤翔观主殿。
此刻大殿外牌匾已换，正中牌匾暗刻嵌金写着炽火燎原四字，两侧挂着杨木雕的对子，上联“愿将此意酬尧舜”，下联“永使苍生乐治宁”。
观内观外如今是重兵把守，身披大氅红衣胜火的天暗星经过，炽火教众均是虔诚行礼又火速归位，不敢有一丝懈怠。走过院中，衣着整齐的童子们垂首规矩地跟在天暗星身后，一人站出掌灯。天暗星停下回首看了一眼，发现少了一个孩子，李茂庄的那个幼子不在。
天暗星询问地看向任文山，后者深拜了一记，姿态恭顺。天暗星心下虽有不悦，知道对方到底是拿那孩子作饵扮做自己去仙田诱敌出手了，却也不好干涉。天暗星如今用的尸身日渐崩坏，时日无多，他能做的事有限，待他那部分计划完成还不知道前路几何。此间的南城民众、炽火教众却是实实在在需要长久活下去的人，他们真正能倚靠的只有面前这一腔热血却也颇具野心的教主任文山，而不是他这个走个过场的假仙侍。
两个月相处下来足够任文山知道这守食童子的性子，有时任文山真的会想要去相信对方确是仙童下凡，因为即便圣子手段血腥也通人心，但一路来的桩桩件件却也恪守着以善为本的底线，圣子行事多是不得不为，若有两全之法便是拼了全力也要一试的。如此行事本为任文山鄙弃，但圣子总能将事做得漂亮非常，诡计频出，目的达到却又不必真的舍弃谁。有时任文山替圣子不值，圣子付出的那些除了一直跟着的他谁看得见，谁又能懂呢？
圣子尸身腐坏在任文山意料之中，可不知从何时起，他不再为此感到庆幸，或许是圣子只想成事从未想要握权的态度，或许是一直给予他全部的信任，又或许是对身边人那不着痕迹的细致关怀，此间种种一点点打动了任文山。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在行计时想，若是圣子此步又当如何，还有何办法保下更多的民众。
圣子有意慢慢后退，让任文山独当一面。任文山渐生不安抗拒，他有预感就像两个月前那个雪夜守食童子突然出现一般，这仙童怕是没多久也要悄声离开人间。任文山不愿，却又不知能做些什么，这些翻涌的情绪压在他一人心底，逐渐入了魔。他知道岐王李茂贞等人开始针对南城动作，刻意派岐王的侄子李继照做诱饵。那孩子聪明果敢，却一心向着圣子，便是为圣子牺牲了性命也是愿意的。任文山虽因迁怒害他，却也懂他，他又何尝不是一样，若舍了他的命能换圣子再驻留人间久一点，他也是愿的。
任文山真的很想亲眼看看圣子所求的那个人间仙境到底是何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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