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洛

作者:天空有朵雨做D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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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进的宫?


      容屿坐在暖炉边,手里捧着告文。

      和亲虽定,却不影响杨徽颇不要脸的小打小闹,永鄞内不少做生意的朝国子民,这几日都因为芝麻粒一般大小的事,受尽苛责,更有甚者被城关撤了通关签文,一杆子赶回了朝国。风往安阳吹,两国依旧剑拔弩张,丝毫不受和亲的安抚。

      他飞快地落下一行小字,将豫州数十年前罚没的几片万亩水田改了制,允了良民买卖,豫州地处朝郑边交,若地价下降几成,郑人自然就会来,只要人来了,杨徽折腾半天,也就只能是个漏水的竹篮,没有什么斤两。

      冬日天黑的快,这殿门便烛火不息,风吹落一盏,立时就有人又添一盏,容屿皱皱眉,屏退了左右,于是这半晌下来,已有四五盏,自顾不暇地叫寒风浇得冒着青烟。郑国邺平入宫也有小半月了,苏檀的人也是隔几天就请一次,他手上吃紧的政事,也算救了他。

      栖岩攥着纸,慢腾腾地朝前走着。这朝国王宫至少比楚宫大上三倍,自被分在犀寿宫里当值,光摸索一条通向世子殿的路,就花了她四晚的时间。

      冬夜的风无须多赘述,轻而易举地就削尖了脊骨。她摸着透冰的宫墙,这雨雪交加得真不是时候。栖岩循着纸上的标记,这里该是有一扇门的——这门正正好好能通向世子殿的后门,再过两道哨岗,她便能见到容屿。

      可是她又朝前走了半炷香的时间,又朝后走了半炷香的时间,昨天晚上还好端端摸着的后门,隔天竟像人间蒸发,怎么找也找不着了。借万草链取了一夜的暖,此时它竟递了些困乏的意思,发出了些微弱的跳跃的光,倏地从手上脱落,一头栽进了水洼里。

      这万草链当日被忧服系上的时候,栖岩就没看出个章法,横竖一整圈,连个缺口也没有,但看见它牢固,她也就没放在心上。

      可如今它竟能自己掉了?

      既没有缺口,她怎么重新戴上?

      栖岩无语地把湿漉漉的链子捡起来,它一边滴着水,一边没了动静。她试着往手上套了套,链子却硬得跟石头一样,半点回到手腕上的意思也没有。她又试着催了些内力,但这链子就跟貔貅似的,只吃不吐,有多少内力,就吸了多少内力。

      栖岩恨恨翻了个白眼,这样白白耗着也不是办法,眼看天色转亮,她没有护障,便想赶紧回宫,改日再战。

      正一转身,而此时一个她以为还要再费些周折才能见到的人,正穿着一身工整的朝服,戴着象征世子的发冠,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似还是看了许久。

      “别来无恙。”他抬眼,近乎面不改色心不跳,“公主怎么在这里?”

      容屿前脚出来透透气,后脚就在墙面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他刚想离开,遽然又觉得这身影分外眼熟。上前一探,他挑挑眉——这已有些日子不见的永世公主倒是颇有本事。早前令人查了一番,只是这公主颇有来历,早年间的生活被玉衾侯藏得严严实实,后又因长在鸾羽,更是无从查起,令他颇有些头疼。

      栖岩翻出万草链,摊在手面上,如坐针毡之际分出一丝镇定:“来找东西。”

      容屿看了一眼链子,又看了一眼栖岩,一脸不相信:“千里迢迢将东西丢进宫里,公主好丢法。”

      话毕,远处火把忽然涌动,一队将士铿锵疾步齐整而来,伴随着领头人,凛凛大声喝道:“何人在那!”

      栖岩一慌,登时收了万草链,便想转身而走。

      蓦地身后一紧,她回头,容屿悠然扣住了她的披风。她瞪了他一眼,他依旧不留情面,目光漠然:“不说?不说就公事公办。”

      从前的容屿,从她下山之初,遵着逝者遗愿,理所当然掺着私心,不讲道理、不谈礼法,只顾管好誉恒这么根独苗。于是从吃喝用度,到经世道理,无一不管,以至于栖岩现在,理所当然觉着他们是一伙的,完全忘了如今她是一枚货真价实的陌生人,而这正是容世子自家的卫队,自家的宫城,段栖岩这样扭头就跑的动作,在他眼里,好比没脑子才会干出来的事。

      栖岩试图挣他的手,结果后背不雅地发出了几道布帛撕裂的声音——也不知道劳动他用了几分内力。倘若她要跑,大概除了现场脱衣服,没有什么其他法子。见卫兵越跑越近,领头似乎还拔了剑,栖岩闭了闭眼:“来找你的。”

      他手上一顿,收了力,栖岩身后扯坏的白氅,便松松垮垮落了下来。三编卫队赶至,容屿揪过身后墨氅,大手一挥,栖岩便瞧着墨氅兜头落下,转眼盖在了自己身上。

      容屿反手揽她回身,雪夜里一尊冷峻的世子,出现在三编卫队眼前,后者霎时哗啦啦跪了一地。看不见身形的人背对着,脸上盖着世子的披风。各编制卫队见状,行了礼便作鸟兽散,各朝一个方向离开。

      容屿俯身捡起栖岩的白氅:“跟我来。”说完拎着她飞身跃起,脚轻点宫墙,极快落在里侧,循着小路,从那栖岩不知在何处走错因此失之交臂的、一晚上众里寻它千百度的后门,走进世子殿。

      栖岩看着夜幕里低垂着头的后门,和容屿揽着自己的手,似在那门后看见了一条灯火通明的康庄大道。

      大殿七七八八掌着暗灯,四下里无人,栖岩几乎是朝着炭炉一路小跑,她坐下,埋着头烤着被凛凛冬夜,和容屿冷言冷语冻伤的身心。容屿动作慢下来,他把白氅随手搭在一边,淡淡靠在桌边,看着她:“怎么进的宫?”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连场面话的“公主”都省了。

      “被人贩子卖进来的,刚来没几天。你放心吧,没做什么坏事,你这座宫殿,铜墙铁壁地很。”栖岩冷冷哼了一声,希望他能听清她话里的指桑骂槐。

      “来找我做什么?”容屿回想起她方才的话,神色是一如既往地爱搭不理,“可是我当日说的不够清楚?”

      栖岩手一滞,顿口无言。容屿分明站在方圆之内,她却觉得与他遥遥相看。

      若放在平日,他是个记忆齐全的正常人,说出有关于退婚的哪怕一个音节,栖岩即便不潇洒,也会死撑着面子。可如今,她堪称一只百折不挠,潜火队里训练出来的飞蛾,一个朝他一成不变的冰山上撞的、吃饱了撑的冬瓜。

      栖岩知道,横隔在她与容屿之间,不只是儿女之情,更是容屿沉甸甸救了她一命的‘大义’,即便是要她将脸皮撕下来,也必须要忍耐、恩慈。可惜栖岩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饶是一往直前,也是个长了泪腺的凡人。

      栖岩不止一次想过,倘使先前的缘分只因他随手照看了一个父母双亡的遗孤,倘使他从头到尾动的都只是恻隐之心,倘使他说要带她回安阳看一看,货真价实就只是看一看呢?倘使一切与风花雪月,她脑中的你情我愿无关,那……

      栖岩倏地起身,不敢继续想下去。她摘下他的披风,回道:“你说的很清楚——这天色快亮透了,我再不回去,被嬷嬷发现,又是一通骂,您看?”?
      容屿蹙眉:“你在宫里当值?何处?”

      栖岩把披风叠好,放在椅子上,一张脸再叠不出什么表情:“不重要,过几日我便会找个机会溜走。”栖岩又越过他,拿过她自己的白氅,头也不回:“我走了。”

      容屿见她眉目间完全换了一个人呢,随手拿起了栖岩用来找路的草图,对她的说辞置若罔闻,低头看了起来,随口问道:“若你找到那扇后门,要找我说什么?”

      栖岩攥着毛氅,神色不变,一丝一毫地整理着自己幽微的颓丧,倏地有了些遇神挡神的口才:“倘若找到,也是明日才会来找你,要说什么,还没想好。”

      容屿头没动,只抬起眼睛睨她,宛如将她的心路历程尽数看了个通透。瞧她油盐不进,也不生气,他折好草图,声音不近人情,将她以为的那条康庄大道上的灯盏,悉数掐灭:“姑娘金枝玉叶,又师承鸾羽,一身通天本事,便衣游玩无可厚非,可若三番五次肆意妄为——这朝国的律法不是我,不会总对姑娘手下留情。”

      栖岩一怔,鼻子一阵酸胀。他的心里,仿佛无时无刻都在下着雪,如茫茫塞外的冰川河道,终年寒遥,那破地方,容不下和煦暖阳,诗情画意,让她屡次三番望而却步。

      “容访落,”栖岩回头,压下鼻酸,朝他冷笑一声,“我何时不把朝国律法放在眼里?是你朝国的后宫嬷嬷私做生意,我堂堂正正受了累,又堂堂正正被人卖了进来,可谓十分尊重贵国的暗箱操作。倒是你,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你既不信我,我也不好强人所难——正好,这大冷天,最适合打道回府了。”

      她照着来时的路折返,没忘有修养地替他掩上门,只是路过他大开的轩窗,她还是没忍住多看了一眼。容屿一动不动,靠坐在大得不可思议的桌子前,目光悠悠,不偏不倚落在她方才折好的毛氅之上。

      栖岩深深看了一眼,拾起停顿的步子,马不停蹄回到犀寿宫。好在嬷嬷还未传,她脱下披风,身心疲惫地盯着那布帛分离的领口,久久没回过神。

      失忆前的容屿曾亲手将一个人的名字写在扉页,与如今的他心照不宣——“栖岩”,大概率,永世公主誉衍小名也。门外人影闪过,容屿低声:“去查查,她在何处当值。”

      今日阳光大好,栖岩在小花园扫着石道,在犀寿宫当值已近一月。那日她虽答应容屿早日出宫,只是再义正严辞的英雄,若要在这乱世之中寻个落脚点,都得为五斗米折腰。

      自从她进宫来,除了受些嬷嬷们糟头糟脑的气,充着迁怒的人形木桩,日子也不算难过。下山以来,栖岩才醒悟钱财才是她的再生父母——通北茶楼一派气阔,却实在贵得吸血。倒不如这宫里,白吃白喝,还能领着月俸,意外地为她横生出一条发家致富的道。

      青衫苍老不动,伴着梅花花香袅袅,藤架上的木头有些发亮,像是上了釉一般。嬷嬷催得紧,栖岩刚扫完石道,又吩咐要去搬些花盆。不似扫地拼拼凑凑还能算个优雅的活,搬花盆确实是个张牙舞爪的力气活。今日大夫人设了小宴,只是不知非节非庆,她老人家要招待谁。

      日头正盛,栖岩端着菜,和前前后后三四个小姑,齐齐往亭中送菜。远远望去,亭中用膳的人不多,除了苏檀,只有一位女子,看不太清……栖岩眯了眯眼睛——还是看不清。

      刚刚走入凉亭,栖岩站在嬷嬷身后,朝那女子递上目光。眼前的人看着眼熟,却是素昧平生的那种眼熟,她循着尘封半年的记忆,想起了这‘眼熟’之下的误会。这人长得有七八九分像醉花阴的玉阙姑娘,是以让她生出了这移花接木的眼熟。

      “邺平,这几日见到世子了吗?”

      栖岩熟悉这名字,郑国送来的和亲公主。

      邺平苦笑:“殿下政务缠身,还没有什么机会。”

      苏檀低头不语,思忖半晌,转头低声吩咐:“去请殿下来。”

      邺平一张雾蒙蒙的脸,登时喜上眉梢。一旁的栖岩陡然灵台一沉。她前段日子刚八面威风地对容屿打肿脸充胖子,放出了不稀罕他这朝宫,不日一定出宫的豪言壮语,如今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她像个被王宫养的白白胖胖的米粒儿,出尔反尔地赖上这儿了。

      不行,脸面漏风,得躲。

      服侍之人多如牛毛,左等右等,她也没等来添茶水、换餐碟之类能让她名正言顺退下的差事,等了好一会,眼见着容屿随着宫人走来,栖岩急中生智地在额前拨拉了些碎发,勉强给自己撑起了个空气刘海。她这么一张容屿说不定还未看熟的脸,往人群里一藏,说不定能水摸鱼。

      容屿落座,神色和缓。

      栖岩站在人群之后,装模作样地施了礼,低着头,就差寻个由头,端盆吃空的菜离开了。可惜世族王家后人,都是没日没夜泡在礼义廉耻里的,便是按着七八个人的头盯着一盆菜吃,也必然吃的绰有余裕,就算饿着肚子,也一定会留出大半盆动没动过的菜——此乃九州世代,赞不绝口的“斯文体面”。

      遽然,苏檀轻声:“添茶。”

      嬷嬷彼时正为苏檀夹菜,一时分身乏术,眼睛抬也不抬:“小柳,添茶。”

      正如履薄冰之时,栖岩陡然听见了她的艺名。自嬷嬷收钱让她进宫,便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实则也不算个有含金量的名字,因为原主姓柳,她便叫做小柳,跟‘小段’或‘小誉’大致是一个意思。

      想来嬷嬷忙成那样,还能第一时间叫出口,这名字是有多简单了。早知道自己就应该叫乌朗汉吉尔·莫吉尔敏·碧玉妆成一树高。

      栖岩顶着‘刘海’出列,头低地恨不得挤出双下巴来。

      容屿打眼一扫,不费事地认出来了。这几日前扬言要走永世公主,还真是没什么架子,流着一身九州最贵的血,却在他这朝国干起了洒扫差事,看着还十分心甘情愿,低眉顺眼,真乃他这一国之主的荣幸。

      今日苏檀掌事嬷嬷来传的时候,他手上本有十足信服的推辞借口,可他心思却一门漏风,蓦地想起暗卫来报,说栖岩至今都在犀寿宫当值,于是他鬼使神差,放下了手里的告文。

      栖岩端着茶壶,察觉到贵人目光。她迈着小心的步子,壶口刚对上苏檀的杯口,不痛不痒的世子恰好轻咳了声。栖岩心一颤,顺带一路沿着胳膊颤到了手指,手劲一松,准确无误地将滚烫的茶水添在了苏檀的袖口,和着袖口上绣的凤凰,乃一出凤凰洗澡图。

      嬷嬷不是忙着擦拭着袖口,便是通传太医,再不然也是跪下请罪……其乐融融的午膳,成了一锅滚油乱炖。而在这滚油之下,恰好衬的跪在地上,心如死灰的段栖岩,分外冷静自持——谁也不知道,实则她忙着将方才骂了一圈的神佛,挨个一路请罪回来,请求他们不计前嫌地庇佑。

      苏檀秉轴持钧,拦下通传太医的内官,不愿多事,瞧见栖岩跪在地上的模样,便吩咐手边擦拭的女官退下:“不碍什么事。”

      领头嬷嬷见多了侍女犯错,驾轻就熟道:“来人,拖下去杖责二十。”说罢,伺候着苏檀,邺平随后,一行人起身朝殿里走去——宛如贴心地特意腾出地方,供栖岩受刑。容屿飞快扫了一眼栖岩,旋即跟去了内殿。

      殿门紧闭,殿后空地摆出一张两尺宽的板凳,前后都系着固定身体的编带,栖岩被两个侍卫架到凳上,上下束紧,太阳兜头而下,晃着眼睛。阴雨久了,好不容易见一日太阳,倒叫他老人家凑上热闹了。

      彼时架着栖岩的两位大哥此时低眉顺眼地在嬷嬷身后站好,露出另外一边,负责行刑的两位丈八大汉。他们一人手握一根看着刚劲威武的棍子,站在凳子一侧,目不斜视,令行禁止。栖岩从前被宗主摁着脑袋读《绿林外史》,这两个大汉,就像是照着插画里不修边幅、五大三粗的爷们投的胎,好似从娘胎里落下来,便是这副牛高马大、全不要命的长法。

      见嬷嬷不痛不痒地下令行刑,栖岩才敢忙催着内力,想让万草链筑个保她全须全尾的护障。

      眼看着施刑人做了个夸张的起势,胳膊上却它奶奶的毫无反应,栖岩才突然想起来,下雪那天万草链失灵,跟容屿过五关斩六将的时候,好似还又丢在了哪里,根本没有带回来。她后知后觉地慌张起来,伴着扁平浑圆的棍子掷地有声地落在她身上,她猛然听见衣料布帛手里发出的闷哼声,以及血脉筋骨被狠狠鞭策的声音,她不禁惨叫了一声。

      许是栖岩叫的厉害,嬷嬷得了空,朝她嘴里塞了一团麻布,生怕她的鬼吼鬼叫惊扰里屋的三位贵人继续用午膳的闲情逸致。这团麻布粗糙砥砺,塞得时候嬷嬷动作又毫不客气,以致栖岩像是生嚼着砂纸一般,刹那就磨出了几遭血口子,在嘴里噼里啪啦炸出了一层水泡。

      栖岩起先还有些力气昂着头,身体还能接二连三蹦出些反应,即便牵扯到几处皮肉,还有力气摆出疼痛难忍的表情,以示她这位受刑人的苦不堪言。可随着棍棒之刑深入,自腰以下却是越来越不疼,连有些知觉都成了奢求之事。她闭上了眼睛,躺在板凳上,除了日头毒辣,其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麻布越来越沉,也不知道是被她额前的冷汗浸湿,还是被满嘴不知道是被磨出来的血、还是喉咙口涌上来的腥甜的血,压的越来越沉。牙齿也不听使唤,松松垮垮,素日里以一敌百的咬合肌,这时候也撂了挑子,有气无力,奄奄一息。

      “十、十一…”

      忽然传来一侍卫的声音:“都停下!”

      栖岩动了动眼皮,挑着光影,还是睁开了眼睛。容屿从殿门里走出来,步子错落有致。看见他的刹那,上刻毒辣难忍的日头,此时却摇身一变,成了一朵沁人心脾,茂密繁盛的树荫,罩在这一亩三分地上。

      他带着一双事不关己的眼神,波澜不起地朝栖岩看去,话却不是对着她说:“今天就罚到这儿。”

      话毕,施刑人气不带喘地从她咫尺两端竖起长棍,后退一步,秉着那张从头到尾疾言厉色、金刚怒目的脸,静立两侧,静侯命令。嬷嬷跪着领意,走近,将绑着栖岩头尾两根束带解下,她手臂精疲力竭般垂下,眼睛不着痕迹地又合上。栖岩在心底叹了口气,这趟鬼门关,似比几月前的那次,还要难走。

      两个年轻嬷嬷上前,正准备拖着栖岩朝院内走去,容屿轻声一咳道:“不劳烦二位姑姑——丁竹,带上小柳姑娘,随我出宫。”

      话毕,两位嬷嬷具是一愣,朝领头的管事姑姑看去,这‘小柳’的来历,嬷嬷们都是晓得的。那管事姑姑虽眉眼不抬,却带着一股久经沙场般的泰然不惊,她俯身裣衽答道:“是。”两位嬷嬷才神情一松,放心任由那叫做丁竹的侍卫接过栖岩。

      容屿见丁竹接过栖岩,便不疾不徐朝外走去,刚迈出犀寿宫门,便从丁竹手上接过了她。

      这换做平时,大概是件栖岩做梦也要笑醒的事情,但此时的她,为不堪一击的凡胎躯体所累,无暇越过这层振聋发聩的皮肉之苦,去够那层当下她力所不及的花好月圆。

      伤口作威作福,好似每一寸碎肉都穿针引线地搭上了一骨筋脉,你疼一阵,我便也跟着疼一阵,一路疼下去,疼出了个血脉相连,四世病痛同堂,更疼出一本高朋满座,风云际会般的族谱。

      容屿将那日由栖岩之手亲自折好的墨色毛氅,重新盖在了她的身上,颇有讽刺之意。如果她真的听了他当日的话,也不至于叫人打成这样。

      安阳主街平坦宽阔,一路还算安稳,可自从离了主道,因前段时间连日的雨雪,便坑坑洼洼不断,坎坷崎岖不停,马车颠簸起来就跟少了个车轱辘似的,栖岩躺在一侧,拖着一身棍伤,差点被颠得神魂离位。

      丁竹是个有爱心又负责任的侍卫,晓得马车里载着病号,一边驾着马车,一边还询问着里边的状况。容屿操着一张不咸不淡的脸,像是瞎了一般,对栖岩满头大汗视若无睹,没事人一样回道:“驾你的车。”

      容屿见栖岩疼的冷汗直冒,有些不忍直视,便恻隐地托起她的背渡了些内力。他的内力栖岩从前吃了不少,这一次也算是旧雨相逢,适应的毫不费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等到丁竹吁停了马,揭开门帘。

      容屿见栖岩意识模糊,便将善心泡发了,准备帮她一把,谁知他手刚攀上栖岩后背,扯到皮肤,她便是一阵掏心疼痛,泪水汗水齐飞,他便一下松了手。等他寻了下一个施力点,她便又是一阵如出一辙的反应,他的手又马上撤开,如此一来,反反复复,最后足足费了一炷香,才终是把栖岩这尊大驾挪下了马车。

      见她伤成这样,容屿道:“出门在外,周全为要,倘若今日我不在,这条命你还打算要吗?”

      栖岩苍白着脸,却笑了下:“我爹心疼我,嘱你护我周全,周全于你为要,现下于我,能重见你为要。你有你的责要负,我也有我的事要办,如今我们两全其美,不是正好吗?”

      强词夺理,容屿懒得跟她计较,抱着她朝屋子走去,门口正是那别来无恙的小丫头华年。

      那小丫头年纪轻,未曾见过这么血汗遍体的场景,猛的倒吸一口凉气,一时愣在了门口,直到容屿冷声:“华年,开门。”她才如梦初醒般的连连点头,推开了门。

      容屿轻手轻脚把栖岩放在床上,她刚一沾上枕头,强撑的气力终是寿终正寝,沉沉晕了过去。

      栖岩醒来时,月色昏暗绵长。早前女大夫来给栖岩上药,此时她被纱布裹得,虽然寸缕不着,却严严实实。也不知道当日那副疮痍的身体是不是钻了缺觉的空子,才一发不可收拾地弱,如今栖岩倒头一觉,立时觉得筋骨松了三分,连皮肉都不似昨日那绞心地痛。

      丁竹在门口道了一声“世子”,听闻一声“进”后,推开了房门,容屿站在桌前,手里是羊皮舆图。丁竹拱手:“小柳姑娘醒了,世子可要去看看?”

      许是饿了太久,栖岩刚一转醒,便饿地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小丫头前脚去厨房给她拿吃的,后脚就换成了容屿回了来。容屿换了一身便服,一件与那日函谷河边相近的衣裳。他把粥搁在桌子上,坐在与栖岩有些距离的地方。他一边用勺子轻轻搅动,一边解释:“有些烫。”

      栖岩由于伤口尽数在背部,只能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趴在床上,被迫只能歪着头看着他。他坐在桌子尽头,闭口不言,心无旁骛,似乎他这世子腾出吉光片羽的空闲,竟真只是大材小用地一心凉粥。

      见粥冷的差不多,他才移步坐在床边,替栖岩调整了姿势,把粥递给她。栖岩不动声色接过——也是,她两只手十根爪子毫发无伤,没有喂她吃的道理。

      容屿不慌不忙开口:“昨日亭上相见,料是公主没寻得出宫的契机,便想着帮你一把。伤好之前,可先住府上。”

      “……”栖岩喝着粥,口齿不清地欲盖弥彰,“那你呢,你平日住宫里,还是住这里?”

      容屿未语。

      她放下碗,想了许久,自从下山找他,半点好事没遇上,短短两月,光晕就晕了两回,连万草链这种看着恪守不渝的上古神物都能临阵出点幺蛾子——但凡她是个再迷信些的脓包,大概已经被老天爷这些或明或暗的劝告吓退了。

      可是她这一身新命,好似也配上了个换代增强的勇气脾性。栖岩用力攥着碗底,要磨平底托似的,破釜沉舟地开口:“你对我,当真半点情意都没有了吗?”

      她下山之前,觉着即便蛊后再厉害,若真见着她,总归能沿波讨源些零碎的印象,然后靠着这不凡的印象,顺藤摸瓜结些新缘。于是一身孤勇,义无反顾便是千里跋涉。可是这偌大安阳,从前能二五八万横着走的地方,如今倒像一座断垣残壁的孤城。

      想到这里,栖岩少见地红了眼圈。

      容屿静静坐着,他像平湖烟雨,不起澜波。意料中他该不假思索的否认,可他却是一阵迟日旷久的沉默。他的心头,堆积着陈年往事,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有一件淋湿了,沉闷地发出腐朽的木头气味,一件感染一件,那水汽经久不散,于是桩桩件件,便瞬间齐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璀璨粼粼的链子,上面是千百种微型草木的样子,那链子不似当日坠落时的暗淡无光,似喝了补药浇了肥料,又重拾了昔日荣光。他将万草链递在栖岩眼前,半晌,似翻开了本千斤顶压住的书,吹散日积月累的蒙蒙灰尘,他眉头皱着,看着它:“栖岩?”随即缓缓抬眼,眼睛漆黑深邃,“是你?”

      这虽是个问句,却是个早已心知肚明、不问答案的问句。

      “你……”栖岩手一顿,一时五味杂陈,鼻子一酸,想说的话登时堵在半路,心底隐隐发出暗光,通通化作了一个“你”字。

      “你的链子跟了我几天,喋喋不休提醒我这个名字,”他一本正经地编着瞎话,“倒忠心得很。”他在栖岩枕边放下手链,转身后又望了她一眼,他的眼神似有话要说,可惜她读不懂,“柳家的事我也查清楚了,这种荒唐事,以后不要掺合了。”

      说罢,转身朝外走去。

      他离开后,栖岩望向手边的链子,痴痴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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