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雁记

作者:黑铁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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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鸽子的轮廓映在窗纸上,啄了啄窗棂。

      谢观玉推开半扇窗,鸽子灵巧地钻了进来,稳稳落在他的小臂上。
      他解下缚在鸽腿上的细小铜管,倒出一卷纸条。

      “辛苦了,鸽兄。”江雁锡摸了摸它冰凉的羽毛,抱着它回了鸽笼。

      江雁锡回到桌前,棋局上黑白子交战正酣,她看过字条上的内容,希望再次落空,眸光黯了下来。

      谢观玉拈起一枚黑子,很轻地拧眉。
      “船家、稳婆、乃至所有知情人,都死了。且死亡时间并非集中在十一年前,而是断断续续,最近一人死于三年前。”

      江雁锡的手悬在半空,沉默许久,将白子落在一处已无生气的角地。
      “这么说……是死无对证了?”

      谢观玉薄唇轻抿,拈子脱先,凌厉地打入另一片白棋中。
      “太干净就是破绽。只要查出任何一桩命案的蹊跷,就能够定他的罪。”

      江雁锡紧跟了一子,试图将他困住。
      “可我觉得,这些人并非是年漱石杀的。他没有这般通天的本事,能将旧事抹得这般均匀……只怕幕后另有黑手。而且,他官声尚可、政务无差,甚至连常见的贪墨都寻不出,除了那件事,再无把柄了。”

      不多时,棋盘再次陷入僵局。
      一时寂静,唯余烛花噼啪爆响,二人屏息凝神,彼此都找不到能将对方一击毙命的急所。

      就在谢观玉以为她已束手无策,准备计算终盘目数时,江雁锡忽然动了。
      她放弃原来的战局,落了一手弃子。
      “其实,我与年絮本身,就是最大的人证……”

      “是啊。”
      谢观玉眸如点漆,颔首。
      “既然此事从来就不难办,你又何苦作茧自缚呢?”

      第二次见面时,谢观玉得知江雁锡被冤沉塘,便直觉此事不对劲。
      他猜想江雁锡有不可告人的计划,可是又有许多疑点。

      比如,她不计代价地想杀年漱石,为何迟迟不动手,反而要潜伏在后宅做丫鬟?
      又比如,滴血验亲的阵仗闹得大,原本可以一举揭开当年之事,最后关头,她却又用自己的血来替,倒坐实了年絮的身份。

      唯一的解释是,她想保年絮。

      江雁锡唇角牵起一抹极淡、极苦的弧度。
      “我已经很努力了,还是没法如戏中那般快意恩仇,倒搞得拖泥带水、后患无穷。”

      “起初,我想杀掉他们三个人。可是,夫人也许是被强抢的,年絮……其实叫江煦,他当年也只是个孩童。我想入府,试一试他们的为人,夫人鲜少露面,我看不清楚,可是年絮并不是坏人……”

      “可是在我看来,他们并非无辜。作为叛党家眷,他们亦有受益,此后更是窃走了你十余年的身份与性命,不是吗?”
      谢观玉将黑子落下,封住她弃子可能引发的余震。

      江雁锡垂眸不语,可是棋盘上的白棋却固步自封、节节败退,真一步步将自己逼得走投无路了。

      眼见最后一颗黑子落下,她便彻底输了,却见谢观玉将这步棋落在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位置。
      黑白双方形成了一个复杂的劫争。一旦开劫,便将反复循环、永无止境。

      谢观玉凝视着这个即将形成的“三劫循环”,将手中剩余的黑子放回棋罐。
      “无胜负了。”他说。

      他让了一步,强行和棋了。

      江雁锡抬眼看他,又缄默地垂下眼去,心里拿不准他的意思。
      谢观玉会帮助她吗,还是……

      熟悉的疼痛又从脑中传来,她隐忍着,看着面前的棋局,心乱如麻。
      进无门,退无路,找不到干净的落点。
      且,她的脑子一天不如一天,也许明天又会忘掉更多,也许醒来就会变得痴傻,一切快要来不及了……

      -

      年府。

      为了平息事端,年漱石不得不交还死契、遣散府中丫鬟与仆妇,偌大的后院骤然空了下来,没了人气,树木枯萎,连井也枯败了。

      然而,年漱石、江念慈与年絮三人,日日处于高压状态下,空气里绷紧了一根看不见的弦,随时会崩断,溅出血光。
      恨意发酵,猜忌丛生,将人日渐炼成了蛊瓮里最凶戾的蛊虫,露出了嗜血的一面,只想互相杀戮、蚕食。

      “我如履薄冰,尊儒重道,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当年,若不是你这不要脸的娼妇刻意引诱,我怎会抛弃妻女,犯下如此罪孽!”
      年漱石双眼发饧,不过几日,已经瘦得脱相,一双精瘦的手却有力道死死掐住江念慈的脖子。

      江念慈的眸中不再如菩萨般慈悲,凶光毕露,一剪扎在了年漱石的手臂上,鲜血迸溅而出。

      “是,我为了活命引诱了你。可是,年漱石,你又充什么好人?当年答应得眼睛都不眨一下,狗一样将我们母子设龛供奉的人不是你么?她回来复仇之前,你又何曾有过半分愧疚?”

      江念慈露出讥诮的笑,笑容渐渐扩大,笑得太过肆意、夸张,几乎捧腹,绝美的脸也有些狰狞,眼睛里笑出了泪花,仿佛在看着一条肮脏不堪的狗。

      “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胆小如鼠,却妄想做英雄啊!不过,是我瞎了眼,错看了你,也高看了自己……你们这些男人,自诩深情,原来喜欢的也不是这副皮囊,只想用我来填满你那可悲的自尊!”

      年漱石猛地被戳破了痛处,攥紧了拳头,气得颤抖。“毒妇!闭嘴!闭嘴……”他死死捂住了江念慈的嘴巴,青筋暴起,可是她的嘲弄依旧从眼睛里直直地刺出来。

      闭嘴!永远闭嘴——

      年漱石忘不了那一天,江月晚抱着年絮投湖自尽,那一瞬,他胸腔爆发出了巨大的欢欣,数十年来,从未这样快乐过。江月晚死了、江左臣死了、江家曾欺压过他、能够欺压他的人全都死了!
      而他活着,不仅活着,他平步青云,得到了从前不敢想的一切,权力,钱财,还有——江念慈!

      可是,后来,江念慈与年絮的存在,成为他的威胁。他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生怕有人洞悉这个秘密,夺走他的一切……
      于是,年漱石发现,原来江念慈与江月晚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们长得那般像,就连生的孩子都如出一辙。什么云泥之别,什么明珠与赝品,不过是因为江念慈从前象征着权力、地位,而如今,她什么也没有了……不过如此啊。

      年漱石开始后悔,他认定这是一桩诈骗、一桩阴谋!

      绣楼里没有点灯。

      年絮坐在黑暗里,面对着铜镜,听着传来的争吵、打斗声,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受影响。

      斗得好啊。
      无论谁死掉,都很好。
      只要能结束这一切——

      年絮看不见镜中的自己,他拿湿帕子一下又一下擦掉脸上、唇上的脂粉,可是怎么也擦不干净,涂抹了十年的脂粉仿佛已经和他的脸长在一起,他越来越用力,带着恨意,粗暴地将嘴唇磨出了血,可是那血的颜色也像殷红的唇脂,恶心……恶心!

      他犹记得,第一盒脂粉是江念慈亲手替他抹上去的。
      那个把他变成怪物的女人,用那种令他作呕的、充满“母爱”的眼神看着他:“阿煦,别怕,我们会活着的……从今以后,你就是年絮,是个女孩子了。”

      可他不是女孩子。
      从来都不是。

      窗外的雪光映进来,在铜镜上投出一片模糊的白,年絮被迫看清了那张脸——这张画皮如同囚衣,把他变成了一个日日困在绣楼中,见不得光的鬼!

      都是拜他们所赐!

      ……

      霜雪落了满身,马蹄在雪地中落下印子。

      江雁锡趁夜奔往江州。

      其实,她对谢观玉有所隐瞒。
      她已想出了既不犯法杀人,又能保全年絮的办法了。

      ——皇室不杀僧侣。

      在谢观玉昏迷时,她对释空住持道出了缘由。释空住持慈爱地看着她,只道:“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出家的手续繁杂,言毕,释空住持便为度牒之事下山奔走了。
      至于这句佛语背后的含义,江雁锡尚未参透。

      今夜,江雁锡打算潜入年府,带走江念慈和年絮。
      待他们出家剃度后,再一举揭发年漱石的所作所为,此事便可以彻底了结了。

      可她没有告诉谢观玉。
      也许是他眉宇间有团凛然正气,使她对钻空子的行为自惭形秽。抑或是她心底的隐痛作祟……

      江雁锡穿着夜行服,翻过墙头。她的动作极轻,墙头的积雪丝毫未被带落,落地无声,雁过无痕。

      年府静得诡异。

      原本后院闹哄哄的丫鬟、嬷嬷,全不见了踪影,只有檐角挂着的几盏灯在风里摇晃,投下凌乱的光影。

      她先去了江念慈的住处。
      屋里黑着,门虚掩着。推门进去,一股浓郁的檀香味扑面而来,甚至有可疑的打斗痕迹、血迹,可是人不在。

      她转而去了绣楼。
      年絮几乎是被幽禁在这里,窗户钉着细密的纱,门闩从外面也能锁上,古怪的是那面铜镜被砸得支离破碎,也没有人……

      江雁锡愈发困惑,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

      退到廊外,树木的枝叶凋零,那口枯井旁终于出现了人影。
      江雁锡疾步走过去,却见一个男人正在将人往井里推!

      江雁锡一把扣住年漱石的肩膀,喝道:“你在做什么?!”

      年漱石枯瘦的脸上满是惊惶,手中的女人重重摔在地上,却是……一具尸体。

      她的脖颈上缠着一条绯红的披帛,那张脸被石头划得血肉模糊,根本认不出究竟是谁。

      江雁锡全身的血都冷了下去……她来晚了。

      一抬头,那片漆黑的廊下居然坐着个人,是年絮。他披头散发,卸掉了脂粉,光明正大地以男装示人。
      他的那双总是低垂的、怯生生的眼睛空洞异常,犹如鬼魂。

      “年絮……”
      江雁锡对这一切感到荒诞、陌生,哑声唤他。

      风雪呼啸,那两盏岌岌可危的廊灯在风中挣扎片刻,熄灭了。

      三个活人与一个死人僵在院中,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年絮的眼珠子木然转动,盯住她,蓦地流下两道眼泪。
      他压抑的哭声在院中回荡,像濒死的鸟鸣,哭声越来越大,他突然如疯了一般尖叫、嘶鸣。

      前院的家丁被惊动,急急冲了进来——

      “老爷,发生什么事了?!”

      失控的惨叫声彻底打破了江州冬夜的寂静。

      “夫人、夫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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