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香

　　桂枝香22
　　云皎一跪，严瑾一谏，天子一言就将合兵的事情暂停到了西川王子的返程日。

　　云皎和房下书令每日等候书令使的身影，只待一声令下就将诸事筹备妥当，但接连三日连书令使的衣角都没看见，只得每日打卯，枯坐无事，直至西川王子回国这天，合兵主将仍未敲定。

　　申时更漏响起，游远心底叹了口气，起身收拾桌案.这时，空了一天的门廊突然急急奔进个人来。

　　游远一看，来人不是宝公公是谁，连忙领着书令迎接。

　　宝公公脚尖刚踏进屋里，不等气喘匀便道：“游承旨，万岁爷召你入宫，快走吧。”

　　游远一愣：“圣上此时当应设宴送别王子，游远品阶低微，何故召我入宫？”

　　宝公公倒吊着细眉毛怒道：“哪来这些话问！宫里着急着呢，快走吧，我的游大人！”说罢也不管游远，径直转身便走，游远见状只得闭口跟上。

　　宝公公上了年纪，腿脚却硬朗，进了宫一路疾走小跑，把游远领到大庆殿门口才肯停下倒气，见游远也只顾扶着膝盖喘气，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低声催促道：“祖宗欸，快进去啊！”

　　游远闻言不敢耽搁，急急进了大殿，跪倒叩首道：“臣游远，参见圣上。”

　　殿内原本的熙攘声为之一静，游远顿感有千百道目光灼在自己背上。

　　“游爱卿来得正好。”皇帝慈蔼的声音响起，“朕这里有一件极为难的事。”

　　游远闻言立即抬头道：“愿为圣上分忧！”

　　皇帝一时没有开口。游远这才注意到殿上泾渭分明地站着三拨人，一拨以云皓云宰相为首，站着游冠云、陶如海、枢密使等大臣，伏将军面红耳赤，满脸怒容也在其中。

　　一拨以太子为首，身后站着潘正、严瑾、曹正风等人，云皎立在一旁，面色冷峻。

　　另一拨是西川众人，芙莲娜见游远看来，俏皮地做了个鬼脸。

　　“今日，西川王子归国，爱卿与王子此行颇有渊源，礼当辞行。再者，合兵主将不可再空置，你掌枢密院北面房，又操持合兵事宜，爱卿认为，朝中何人掌兵为宜？”

　　游远心中“咯噔”一声。

　　他想过圣上召见自己可能会与合兵之事有关，但万万没想到圣上直接询问自己的意见，再看殿中剑拔弩张的两拨人，哪里还想不到圣上叫自己来议此事的原由，只是……游远这边看看眼睛都要瞪出眶来的伏将军、深沉看着自己的游冠云大人和不断眼神示意的枢密使，那边看看狭目微眯的太子、觑着自己的潘正和蓄势待发的严瑾，觉得这事实在为难。

　　“游承旨，圣上问你话，为何不答？左顾右盼，成何体统！”宰相云皓平日兼押班一职，将官员在廷议的礼法仪态抓得最紧，见着游远这情态便忍不住出声呵斥。

　　“奉琴，游远初入朝廷，不识派别礼数，倒也无妨。料他从北面小城而来，多见北狄人凶蛮，礼数不周，也是平常。”

　　皇帝隔靴搔痒的几句话说得每人各自心中打鼓，游远心中却被这几句话点得澄净一片，是了，我入朝廷不就是为了平定北狄，奉君报国吗？眼下正是讨伐北狄的要紧时刻，我却在这里在乎党派人情，岂不是忘却初心？

　　思罢，游远再不犹豫，朗声道：“臣不才，斗胆进言，合兵主将当为伏八将军。”

　　潘正不待游远话音落地便出声道：“游承旨在枢密使手下当差，便是私下商量好了也是情有可原。”

　　枢密使眉头微皱正要辩驳，皇帝手一抬制止了这场争论，问道：“为何？”

　　游远道：“臣未曾直面沙场，无排兵布阵之能，更无经世治国之才，圣上、庭上的各位将军大臣无不远胜于远，臣此言，仅出于民心。”

　　“哦？这个角度倒是新颖，你说说云皎担任主将怎么就不得民心了？”

　　游远心中一惊，抬头只见笑吟吟的皇帝陛下审视着自己，此话将矛头直指云皎，话锋瞬间尖锐了起来，游远猜不透，此时也无心力再揣度天子的心思，只得如实答道：“微臣不敢妄议。只是臣幼年所居铜县，常年受北狄侵扰，于主将左右民心一事，深有体会。”

　　顿了顿，游远接着道：“臣私以为，军与民犹如篱与鸡，豺狼来袭时，篱笆护住鸡群，久而久之，财狼再来时，鸡群便不以为意，安心生产，主人才能拿鸡蛋换钱，继续修筑篱笆。”

　　“而若有一天，篱笆忽然全换成了嫩柳编的新篱笆，鸡群不知新篱笆威力几何，能否挡住豺狼，整日忧思，不事生产，甚至于过于恐慌，于篱笆内部冲撞。那主人不仅损失了鸡蛋的钱还将面临内忧外患。”

　　“哈哈哈，依卿的意思，伏八将军是那让人心安的老篱笆，云皎巡检使便是那让人不放心的新篱笆？”

　　“臣不敢。伏将军是跟随云国公多年的虎将，云大人更是云国公的骁勇之子，二位大人无论是谁掌兵，定都能平定外患，但伏将军为将，当同无内忧。故伏将军为将，更为稳妥。”

　　“兵法五要之首曰道，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善。爱卿言之有理。”

　　皇帝一语说罢，严瑾便提袍摆袖欲上前来，皇帝眼角撇到，立即起身道：“好。朕心中已定，此事不必再议。”

　　“命伏八为伏虎将军，率十万伏虎军随西川王子前往西川国合兵抗北，即日启程！”

　　伏八眼角眉梢都挂着喜气，嘴角咧到耳根处，急忙上前领命：“是！臣定不辱使命！”

　　皇帝点点头又道：“命云皎率五千云甲军，驻守玉泉关，作为支应，择日出发。”

　　众人本来以为伏八被点将后这事便尘埃落定了，没想到还有云皎支应这一节，再一想到云甲军自云国公死后便如一盘散沙，再不复当年威名，而云小公子作为云国公唯一从武的后人，空有武功家世，却无甚威望。此一举一为练军，一为练将，实在是一箭双雕之策，故之前有不平异议的，此时都点头不语了。

　　云皎略一迟疑，也上前领命道：“臣遵旨！”

　　皇帝见到云皎跪地奉旨的挺拔身姿，眼里露出怀念之色，嘴角噙笑道：“好啊，好啊，云家鹤终于又要飞出玉泉关了。”垂下眼帘，又朗声道，“云皎，是不堪嫩柳还是御狼篱笆，就看你自己的了。”

　　云皎背脊一震，抬起头来，一双眼眸既清且坚，掷地有声道：“臣定不负厚望！”

　　和往日一样，一场朝臣议论就此平息了，众人在推杯换盏间交换着眼神，计算着棋盘，酝酿着下一次的势力争夺，和往日不一样的是，十万大庆儿郎正辞妻别子，在爷娘的担忧和眼泪里，怀揣起舍身卫国的勇气，唱着必将胜利的军歌奔向那异国的光荣场抑或是埋尸地。

　　游远和书令终于是忙碌了起来，待军需军用，将士入册等一应事项弄好，将十万伏虎军和五千云甲军送上路，已是大半个月后了，两人瘫倒在枢密院的圈椅内，一根手指头都不想抬起来了。

　　“大人，你回家后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书令两眼无神地望着天，每一根汗毛都透着疲惫。

　　游远也两眼无神道：“不知道，睡觉吧。”

　　书令笑了一声：“之前通宵造册的时候，我也这么想过，可现在却只想回去抱抱媳妇，亲亲女儿。”

　　游远也笑了一声：“妻女相伴，确是人生第一快事。”

　　书令翻身爬起来道：“大人可娶妻了？”

　　游远摇摇头道：“还未。”

　　“那有相好的么？”

　　“也无。”

　　书令闻言大摇其头道：“大人，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哪在衙门里坐得住啊，好姐姐好妹妹一观音桥都排不完，那叫一个‘人不风流枉少年’哟。唉，我这么一个风流小伙，没想到被我娘子给收了，真是便宜她了，便宜她了啊。”说着故作风流地又倚了下去。

　　游远失笑道：“贵夫人雷霆手段，我早有耳闻，想是韩兄见惯了娇花嫩叶，便偏好那巾帼英豪，家有严妻，如有一宝，韩兄夫复何求啊。”

　　韩书令闻言也笑了起来，笑了半晌又怅惘道：“大人，虽是打趣，我却也是诚心说的，不趁早定下人生大事，谁知道这年光下，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说着拍拍身边半人高的名册道，“不知道这里边的几成能回来娶妻生子，几成能再见到年迈爹娘。”

　　空气沉重起来，二人都没有再说话，游远的心也随着飘扬的将旗飞向几千里外的战场，只望大军归来时只照搬着这堆名册论功行赏，不再另造功册，游远想着：这个懒就让我偷了吧。

　　韩书令见游远不说话，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有歧义，忙道：“大人，我可不是咒你啊，我……”

　　游远笑着摆手，正待再说笑几句，就见西面房承旨兰豹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游远二人连忙振作衣冠，调整坐姿，迎接来客。

　　韩书令酸道：“什么风把兰大人吹来了，前些日子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兰大人影儿都不见，直让我一天确认三次我们这门口写的是‘北面房’不是‘西面房’。”

　　西面房和北面房同属枢密院下十二房之列，平日一个掌西川事，一个掌北狄事，本来无甚交集，但此次和西川合兵抗北就须得两房协作。可那兰豹仗着自己资历久人脉广，三言两语地就把事情都推给了游远等人，韩书令对此颇为愤懑。

　　兰豹眼都不瞧韩书令，只对着游远道：“本来各房密信不能互通，且这是我最心腹的暗探探来的情报，实在也不想给你看。但涉及北面国事，请奏枢密使后他让我拿给你，喏，便宜你这一回。”

　　一封信被兰豹飞到案上，游远不敢轻慢，忙打开信件，触目便是一惊，待读完全信已是冷汗涔涔，当即问道：“这事圣上知道了吗？”

　　兰豹乜斜着眼道：“还用你来问？枢密使大人早已进宫面圣。”

　　游远这才把心放下一半，又问道：“这信是何时发出的？”

　　兰豹答道：“大致是五天前。”

　　“什么！”游远冷汗刷地又下来了，再坐不住椅子，急得在案前打转，喃喃道，“正是大军开拔之日，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韩书令看着游远如热锅上的蚂蚁，也急道：“大人，怎么了？可是这莽夫又给你下绊子？”

　　兰豹这才转过身看着韩书令道：“韩枫，你以为都是你这个缩卵的？”

　　韩枫眉眼一凌，待要理论，游远赶忙打断他二人道：“韩兄，北狄人知道了两国合兵之事，已遣兵五万由兀托带领，准备在南安谷伏击。”

　　韩枫听罢也大惊失色：“这狗日的北狄蛮子为何消息如此灵通？”想了想又道，“他们便如此托大？仅凭五万兵力就想剿灭十万大军？”

　　游远咬牙道：“自然不会，他们要伏击的是五千云甲军。”

　　“是了，云甲军和伏虎军相距三日路程，他们一旦得手，等伏虎军回援时，北狄人早已占领了玉泉关。原本玉泉关只与西川毗邻，没有北患，但近期西川两城失守，无奈暴露在了北狄人面前。我知道他们要拿玉泉关下手，但没想到那么快！若他们拿下了玉泉关，西川北线的北蛮再南下，岂不是对十万大军成了包夹之势！且为保伏虎军行军速度，军需粮草多在云甲军中，此一招釜底抽薪真是狠毒！”韩枫说着，狠狠地一拍桌面。

　　接着韩枫眼珠一转，对兰豹道：“那你还在这站着做什么？还不快马报信？伏虎军此时怕是已经过了南安谷，若是快马加鞭还能追上云甲军，拖不得了！”

　　兰豹闻言并无所动，只淡淡道：“韩枫，你还以为你是北面房承旨不成？你们游承旨都没发话，轮得到你吗？再说此事哪该我西面房去做？北狄人设伏不该你们北面房管？”

　　韩枫气得发抖：“你！你这莽夫，现在这时候还要推脱！上京向西的路，从来都是你们更熟，我们若再派新手，难免贻误时机。”

　　兰豹嗤笑一声，再不发话，只冷眼觑着游远。游远无心听他二人争辩，急道：“不能拖了，必须立时出发。韩书令，你去宫门口守着，只待枢密使一出来便问个章程，待我这边准备妥当后，立时出发报信！”

　　韩枫急道：“大人，你莫被这莽夫唬了，北面房没有熟悉向西路的信使，这人还得西面房出！”

　　“我去。”游远一边收拾一边道，“我熟知大庆、西川地图，沿路又有界碑驿站，不会出错。”说着又自信地笑了笑道：“我从小寻山认路就没岔过，放心吧。”

　　韩枫先是被游远的话惊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眼睛都气红了，对兰豹吼道：“兰蛮子！这成甚么道理！你们要是不出人，老子今天跟你拼了！”

　　眼见着韩枫赤红着眼，撸起襦袖，舞着两根细瘦的胳膊就要上来拼命，兰豹一手摁住韩枫，一手向怀中掏去，大手一张居然拿出个圣旨。韩枫见状，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这明黄色的锦帛，瞬时安静了。

　　兰豹盯着游远道：“圣上有旨，令游远率西面房四信使即刻前往云甲军中报信，务必在南安谷前拦下云皎将军，不得有误。”说罢整整衣衫又道，“游大人，西面房四信使此刻应当已整装完毕在门口等你了，不必收拾什么，即刻出门就行。”

　　游远听完也不啰嗦，接了圣旨，在书架中翻出云皎送的匕首，边出门边皱眉道：“兰大人，甚么意思？”

　　兰豹正色道：“左右必得有一段准备功夫，索性来试试游大人，看看你说的‘令大庆的太阳升起在北狼原上’是真是假，这句话现在可在朝廷传遍了。”

　　游远边走边说道：“试出来了吗？”

　　兰豹笑道：“没试出来，只知道也是个死心眼混不吝的，倒比韩枫对我脾气。”

　　说着，游远已走到门口，骑上了四信使身前的马匹，对兰豹一拱手道：“游某走后，劳烦兰大人协韩书令一起查出漏信的北狄奸细，莫再做些痴蛮可笑之事。”说罢一打马领着四人扬鞭而去。

　　兰豹望着游远的背影喃喃道：“那个缩卵的说小爷痴蛮可笑？”

　　韩枫放下卷起的襦袖，白了他一眼道：“你才是个缩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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