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之恋

　　“对不起，艾迪特。”夏琳一见朋友走进屋里，就用不带感情的严肃语气对她开口，“你不必再为埃琳娜的事烦忧了。这件事已经解决了。她对我撒了谎。他们回巴黎来不是为了处理财产上的事的。她丈夫来这里是为了接手一桩保王分子的任务，这她是知情的。她已经把一切都对我坦白了，跪在地上乞求我的原谅。可我绝不会再帮她了。这件事已经解决了。你也不必再麻烦凯尔奈公民。她竟大言不惭地说，她丈夫罪不至死！她难道指望我会被软弱的同情心给战胜了吗？难道我竟会忘记你一直以来教给我的原则吗？”

　　这位讲话总是慢悠悠的贵族少女，此时吐字极快，仿佛害怕一旦停下来，就再也说不下去似的。

　　艾迪特蹲在轮椅边上，听见夏琳用那丝线一样柔声细气的嗓音说出这些话来，语气越来越激烈，两只手还同时用力紧抓着扶手，撑起身体，仿佛要冲起来攻击人似的，她一时间几乎以为夏琳竟也陷入了那种为了共和国不惜牺牲至亲的狂热之中，诧异不已地抬头望向好友的脸。

　　然而从夏琳那绷得紧紧的下颚，艾迪特能够看出她心中显然亦为遭遇不幸的亲人感到深切的痛苦；而对她急速地讲出的这些词句，她自己是并不真正相信的。可是在那对烧灼而干涸的双眼中，仍有着某种坚决的神色，某种令人心惊的力量，支持着她不断地说下去。

　　结束了这番话后，夏琳沉默了一会儿，将轮椅缓缓地转向另一边，背对着艾迪特。

　　当她再次开口时，又已经恢复了她以往那低回而忧伤的声调，并不像是对着艾迪特讲话，而只是不自觉地将胸中的心绪化为了喃喃自语：

　　“可是，我孤零零一个人给关在空荡荡的城堡的那些年头里，难道不是只有埃琳娜陪伴着我吗？我被病痛折磨得苦不堪言的时候，难道不是她在床边拉着我的手，给我读书、为我唱歌吗？我难道不是很清楚，要是她丈夫被判有罪，她也会身陷危险吗？她说要是她丈夫死了，她必然活不下去的时候，我难道不也想到了我的拉斐尔吗？”

　　艾迪特望着朋友的背影，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你可能不知道，拉斐尔是最害怕断头台的，”夏琳又停了一会儿，接着声音里带上一丝故作轻松的笑意，“他一定没有对你说过吧！他也从没告诉过我。可我看到了，他看着那孩子被处刑的时候，额头上全是冷汗，浑身都在发抖！昨晚我做了个噩梦，梦见拉斐尔也站在断头台上，四周围满了民众。我想去救他，可我站不起来！而下面的人都在欢呼，连小孩子都在喊叫着：‘打倒圣克莱芒！杀了贵族！’”

　　“夏琳……”

　　前贵族少女立即继续说下去：“从童年时起，我就已预见我们注定有一天要替这个家族偿还它所犯下的罪孽。而我所受的所有苦，都是在偿还这罪罢了！我没有犯过什么恶行，拉斐尔没有，埃琳娜没有，甚至我们的父亲也没有。是这个姓氏犯了罪。这个古老的姓氏。它为了自己的光荣，曾把多少人拖入了黑暗中去呢？难道我们所受的这点罪，足以还清我们生来所背负的沉重的债吗？”

　　夏琳讲这番话时似乎很激动，两只细瘦的手一直前后拉拽着、几乎是撕扯着膝上毛毯的边角，可是面容和语声始终保持着她特有的那种沉静。

　　艾迪特站在原地，久久地沉默不语。夏琳一向很少发表看法，这还是艾迪特第一次听她讲出这样长的一篇话来。

　　艾迪特爱夏琳，几乎离不开她，可心里始终又有些蔑视她对社会问题的无知和怯懦的性格；这两种相互矛盾的情感几乎都是无意识的，却又都比她想象中更为强烈。而夏琳在受她斥责时那一向低眉顺眼的姿态，更加让艾迪特确信，她这不幸生在贵族家庭里的朋友的眼界和心灵，就像困住她的那张轮椅一样狭小。

　　而此时此刻，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夏琳比自己站在一个高得多的位置——面前这个人的灵魂，如母亲的胸怀、如一片原野般，以一种近乎无限的宽广包容了她。

　　夏琳终于把轮椅扭转过来，当她的脸侧对着艾迪特时，艾迪特看到了她渐渐扬起的嘴角。

　　“所以我从不会指责谁，我也没有权利指责，因为……”夏琳话音未落，头便忽然一偏，上身慢慢地朝旁边倒下来。

　　原来她已悄无声息地晕过去了。

　　拉斐尔这时快步走过来，把妹妹的上身扶在怀里，用胳臂托着她的头。

　　艾迪特不知道他站在门口多久了。他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垂着头，面无表情，她读不出他的情绪。

　　“没事的。”他轻声说道，“她只是太累了。”

　　他终于把夏琳从轮椅上横抱起来，走进旁边的卧室。把妹妹放在床上后，他跪在她床前，拉着她垂下来的手。

　　艾迪特跟了进来，静静站在床尾。过了一会儿，她看见拉斐尔嘴唇嗫嚅着，然而开往革命广场的囚车此时恰巧从夏琳卧房窗下经过，车轮沉重地碾过鹅卵石铺就的街道时，震耳欲聋的响声盖过了他的话语。

　　许是已经习惯了这动静，夏琳没有惊醒的迹象。她的唇边仍噙着一抹方才的笑意，似乎只是陷入了平静的安眠。

　　“他是怎么说的？”囚车驶远后，艾迪特才听到拉斐尔问。

　　她犹豫了下，低声回答：“他说他不会同情一个圣克莱芒。”

　　“是啊。”艾迪特听不出他是低低笑了一声，还是叹了口气，“一个圣克莱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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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奔赴死神的囚车那令人胆寒的隆隆声经过圣克莱芒家的窗下时，啼啭的莺歌正飘入菲欧娜的闺房。

　　小精灵此刻正快活地趴在床上，用小手指梳理着怀中娃娃的鬈发。女仆苏珊在一旁帮她整理要带到修道院去的行装。

　　“真是可惜，我没法把安娜贝尔一起带过去！”菲欧娜以孩子气的伤感叹道。

　　听见窗下的人声，小女孩从床上一跃而起，跳到窗边，看见她高贵的父亲慢悠悠地溜达到草坪中央。

　　塞弗勒蒙特侯爵似乎十分愉快，双手背在身后，下巴微微扬起，脸上的神情像今日早春的天气一样和煦。仆从为他牵过马来时，他甚至扭过头对那男仆笑了一下，叫那小伙受宠若惊地弓下腰去。

　　菲欧娜双手支在窗台上，小嘴张得圆圆的，由衷地感叹起来：“父亲大人对大家总是多么和气啊！他从来不打人！他对我们好得简直不像一位老爷。就好像他和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似的！”

　　苏珊大婶的脸色变得有些微妙。她犹豫了下，还是开口对小姑娘劝道：“您最好还是别这么说，菲欧娜小姐，尤其别让侯爵大人听见。大人会不高兴的。”

　　“为什么？”菲欧娜疑惑地回过头去。

　　苏珊摇摇头，又弯下腰去叠衣裳：“老爷是对下人很好，可老爷毕竟是老爷，您怎能说他跟我们是同一种人呢？更何况，如今您已是一位小姐了，不该再把自己当成和我们一样的人。”

　　菲欧娜又走回床边，小脸上显出思索的模样。

　　“苏珊，侯爵大人为什么要我做他的女儿？”她突然问道。

　　“您难道不清楚吗？您长得美，又乖巧，讨人喜爱。”

　　“爸爸……我是说，我原来的父亲也说过我长得漂亮。可漂亮真有这么大的用吗？我过去遇见的那些老爷，要是看我不顺眼，一样扬起手来打我。”菲欧娜讲这话时语气漫不经心，好像在描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甚至并不比惋惜她的娃娃时含有更多埋怨之情。

　　苏珊手下的动作顿了顿，颇为心疼地看了这可爱的孩子两眼。她自己也是一位母亲。她留在乡下的小女儿与面前这孩子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可这时她竟一下子对那丫头想念得厉害。

　　“侯爵大人是位顶好的老爷。”她最后重又弯腰做起手里的活，抬起脏兮兮的袖口快速地擦了下眼睛，口中嘟哝道，“有大人做您的保护人，您往后再不用担心有人欺负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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