寤寐思鱼

　　钟垣让人将搜山的弟兄们都叫了回来。

　　没过几日，目连山寨的人都聚集在了结义厅前的小广场上。

　　钟垣说话简明扼要，先是对大家这么多年来的照顾表示感谢，而后话风一转，表示最近各地剿匪声势浩大，恐怕总有一天会剿到目连山来，自己准备带着小当家的和李姆妈去江南，如果有愿意的，可以跟着一起离开。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

　　沈知鱼注意到，像小七和阿八这种没什么家眷的年轻弟兄，虽有疑惑，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表示要跟着两位当家的一起走，牧轲问都没问，就坚定地站在了钟垣身旁，像大五这种有家室的，还有双亲妻儿都在的，却没有急着表态。

　　对此沈知鱼可以理解。在山中住了十多年，总归是有感情的，而且也习惯了，贸贸然出山去江南落脚，谁能保证自己真就有安身立命的机会呢？

　　如今山下并不太平，北方黄河决堤和南方干旱的消息大伙都听说了，江南虽然受灾并不严重，但谁又知道哪天不会出现别的灾祸？

　　虽说树挪死，人挪活，但谁也不敢相信，去江南真就比在目连山中待着要好。

　　沈知鱼想的，钟垣也想到了，所以他和颜悦色道：“大家不急着一时做决定，可以好生商量。若是决定留下来不走了，也可在我这里领一袋米和钱财，在山中好生过日子，别再做拦路截财的事，招惹上官兵就是。”

　　如此几天下来，仍是有一拨人决定跟着钟垣下山，其余人想守着山上这片田地，领了东西离去。

　　往日热热闹闹的结义厅，如今倒显得有点冷清。

　　沈知鱼一声不吭地，看着李姆妈和赵姆妈进进出出收拾行李。

　　为了稳妥，他们决定从后山的小路走。亏得元昼那张布防图，他们挑着这条出山费时又短又不好埋伏的路。

　　说到那张布防图，沈知鱼还是有点心有不忿。

　　钟垣问过她，元昼是从哪条路逃走的。

　　沈知鱼闷闷地答道：“是我床底下那条暗道。”

　　那条暗道还是上一代当家的在时凿的，直通山底，但是因为多年没有打开过，差不多都已经废弃了。也是因为已经废弃了，所以沈知鱼并没有把它当回事，甚至没注意到元昼刻意将它的出口和入口都没画在布防图上。

　　是啊，布防图，这暗道又不是布防设施。

　　没料到元昼最后就是顺着它逃了出去。

　　沈知鱼起初还没发现，是看见床底撒了些饴糖。那饴糖早就没法吃了，撒在暗道入口附近，沈知鱼才发现暗道有打开过的迹象。

　　一并被元昼带走的，还有自己送他的那盏小鱼灯。

　　沈知鱼禁不住冷笑。

　　都决定走了，还装什么深情，还要将自己送他的东西一并带走？既是要趁着自己醉酒睡着的时候走，又何必要遗落这些饴糖让自己发现？

　　钟垣让李姆妈帮沈知鱼收拾，衣物被褥都装在了马车上，那一墙的书都用箱子装好。搬上马车时掉落了一本，沈知鱼捡起来一看，是李姆妈送的那本《素女经》，如今也早就不需要了，沈知鱼随手丢在了房子角落里。

　　以后也不需要了。

　　一行约莫二十三来号人，趁着天刚蒙蒙亮就上了路，沈知鱼不愿让留下来的那些人发现，临行的话她说不出，心里堵得慌。

　　待到马车走出去十几里了，沈知鱼一回头，发现山上的哨卡都点了灯，远远的似是在给他们送别。

　　“小鱼儿，哭了？”钟垣回头看了眼骑马走在马车旁的沈知鱼。

　　沈知鱼摇摇头，揉揉眼睛：“没睡好。”

　　“那就进去歇会吧，路还远着。”

　　“不了。”沈知鱼回过头去，最后再看一眼，她生长了十多年的目连山。

　　……

　　半个月后，京城，荣王府。

　　刚下过一场雨，夜色深沉，书房的灯还亮着。

　　荣王元彻正对着一堆呈上来的信件头疼。

　　父皇让他派兵剿匪，这本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那些山中的匪徒多是被逼上绝路的平头百姓，没经过什么训练，光是调了一处卫所的人去地方上传令监督，年前至少能清剿一批闹得最起劲的，过个安生年并不是什么问题。

　　让他头疼的，是陈宰相那边的河堤维修一事。黄河夏末决堤，但一直拖到入秋，维修仍未见多大进展。

　　国库所剩的银子并不多，都被父皇拨给河堤维修工程，虽说仍是归户部在管，但户部李侍郎是陈宰相的人，要从他口中探出点什么，不仅毫无结果，还有可能被反参一本，父皇还可能会怪自己插手太深。

　　若是九弟在就好了，他手上没什么实权，只在大理寺挂了个名，也正是因为如此，父皇才放心一个闲职王爷随便打听点什么。

　　想到九皇子，元彻眸色一暗。

　　九弟此去南方，明面上是去游玩，私底下则是去调查当年沈将军谋反一案的涉案之人。九弟信中曾言，已经查出很多线索，须得等他回京后再一一说明。

　　谁料，自那之后九弟便再无音讯传来，直至一月前，派出去暗查的人带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回来。

　　父皇的身体早就已经每况愈下，得闻九弟身死的噩耗，更是一病不起。朝中事事都交由陈宰相打理。

　　陈宰相其人，明面上一团和善，但擅长笼络人心，广交党朋，又是皇后亲弟弟，当朝国舅。而皇后膝下并无所出，收养了宫女所生的儿子为养子，是为七皇子。父皇最喜欢的两个儿子，一个是七皇子，一个是九皇子。

　　九皇子母妃出身不高，而七皇子背后有皇后和国舅，如今七皇子刚过六岁，但皇后和陈宰相早就已经等不及了。

　　对元彻而言，陈宰相本就权势过重，如今父皇还让他来打理朝政，摆明了是不想让身为四皇子的元彻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

　　父皇至今没有立储，也许是对当年二皇兄所谓谋反的事仍心有余悸，却不知道真正藏于身畔的豺狼虎豹早就蠢蠢欲动。

　　只是可怜九弟，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

　　他当真是病死的吗？当然不是。

　　静王爷病逝只是对外宣称，元彻乍一见到那具尸体，就知道这并非九弟的尸身，虽然他穿着九弟的衣服，衣里有九弟的配饰，身形也和九弟极为相似，元彻和元昼自幼一起长大，怎会真的认不出自己的弟弟？

　　这死尸面上被划得模糊难辨，分明是九弟不想让人发现真相而故意为之。但尸身上的伤痕，有深有浅，有箭伤也有刀伤，难不成九弟是遭遇了伏击，乱战之中不得已出此下策而脱身？

　　若真是如此，九弟自己又遭遇了什么，可有受伤？是谁胆敢伏击堂堂皇子？是被对方发现了，还是朝中有人暗中阻挠。

　　元彻面上仍不动声色，但实际上心急如焚。

　　得不到和元昼有关的任何消息，这一路的情报就算是断了。静王府的葬礼已经匆匆办完，那尸身除了自己之外谁都没有让看过，因为父皇身体抱恙，丧事也没有怎么大肆操办，“九弟”被葬在皇陵中，若是有人存了疑心开棺验查，便会发现那棺木中空无一物。

　　当然，还没有人胆敢冒犯皇子的陵墓。

　　二更过后，夜色凉彻骨。

　　王妃那边应已经早早睡下，近日忙着督促剿匪事项，加之“九弟”刚刚过世，他已有一段时日没有去内院看过王妃和孩子。

　　元彻长长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书房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若是旁人，定不会注意到，但兴许是夜太安静，或是元彻内心太不平静，这一声落在瓦上的脚步声还是被他听见了。

　　他警觉地抬眼，并不急着唤侍卫过来，而是悄悄起身，拿起架上的长剑，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

　　窗外静悄悄一片，仿佛方才的脚步声只是幻觉。

　　但是早年随军征战的经历告诉他，那并不是幻觉。

　　元彻微微蹙眉。

　　这个时候，谁敢偷偷潜进荣王府？潜进来又有何目的？难道是为了阻挠剿匪一事？可剿匪方面若是进展不顺，于朝中谁人有利？

　　且不说这个，荣王府的府兵个个都是身经百战，是随时都能上战场的精锐力量，竟能避开府兵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来，可见其武艺上乘。

　　想到这里，元彻紧了紧手里的剑。

　　只待那贼人破窗或是破门而入，好歹自己也占个先机。

　　自己的身手，在皇子中仅次于九弟，远超荣王府的府兵，况且这是在荣王府的地盘，不论来者何人，都不足为惧。

　　元昼屏气凝息静静等待。

　　只过了片刻，那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回是响在自己头上的屋顶瓦片间。

　　元彻一仰头，只见一个清瘦的身影从屋顶一跃而下，稳稳落在自己窗外的回廊前。

　　还没等元彻拔剑，就听见那人一抬头，站在月光里望着自己，露出一个狡黠又灿烂的笑。

　　“四哥，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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