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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子成说
新年很快过去,胡遇的新课也开始了,初八中午,他从店里回来,林言正在铺床,胡遇瞥了一眼,问:“弄脏了?”
“昂……”林言说完耳后根红了,她想到自己第一次睡胡遇的床,醒来时一阵热流滚过,胡遇那会儿明显呆住了,看看那块被染红的床单又看看她,眉头皱出一个“川”字,但出乎意料地没发脾气,只是用相当无语的口气说,我叫人拿了去洗。
那会儿的气氛现在回想起来都尴尬,林言红着脸低头抹平褶皱:“第一天……多了点。”
胡遇没觉得有什么:“肚子疼么?”
“还行,吃过止痛药了。对了,哥,我明天要回学校了。”
“这么早就回去了?几点的车。”
“嗯,吃好饭就走。”林言撅着嘴,她也不想这么早走。
“下午啊?下午我有课,我看看能不能调一下送你。”
“别送了,你忙你的,我东西又不多,坐高铁很方便。”林言站起身掸掸手,问,“哥,你今天晚上空吗?”
“七点下课。”
“陪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胡遇想了会儿,说行。
这天晚上,林言带胡遇走进了一个小巷,左拐右绕的到了另一头,来到一家卖耳钉的店,店铺是小清新的文艺装修风,头顶有一束暖黄的光,门口缠了一些藤曼,左右两边的石梯上零星摆了几盆绿植,门把手挂了一个椭圆形木牌,上面写着两个匀润的字:成说。
这家店的名字——成说。
老板娘是位年轻女孩,两个耳朵分别坠着精致的耳坠。胡遇和林言进去的时候,她正面向门口弯着身子插花,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笑得很热情。
“你好,欢迎光临。”
林言笑着说:“你好阿成,我早上跟你打过电话。”
“哦~林小姐是吗,我在等你呢,你们先坐,喝点水,等我一会儿可以吗?”阿成晃了晃手里的花。
这家店在小巷的另一头,对面是所老旧的小区,远不及入口那头热闹,这个点店里都没其他客人。老板插花的时候安静不语,完全没有因为胡遇和林言在而分外热情,屋里坐着三个人,却静得落针可闻。
胡遇递给林言一杯水,凑在她耳朵边看了看,问:“你买耳钉干嘛?”
林言眨了眨眼,眼里尽是俏皮的笑意。她不说话,胡遇等得纳闷,又过了好一会儿,阿成才起身,边洗手边说:“不好意思久等了,我有强迫症,手头上的活没干好,不能做下一件事做。”
林言坐了过去,阿成开始对着仪器消毒,胡遇这时才反应过来,林言要打耳洞!他着急了,走过去说:“打耳洞怎么不和我商量?”
阿成听了个笑话,笑着说:“是啊,打耳洞这么大的事,你们没商量好啊?”
胡遇也不知听没听出这话里的嘲讽,眉宇皱着,林言勾勾他的小指,现商现量:“哥,陪我打个耳洞呗。”
说实话,胡遇初中的时候也想打耳洞,但孙珂坚决不让,他就没去。他那时候觉得耳朵上带个亮闪闪的小东西很帅,现在觉得好傻,而且林言的耳朵白白净净的,无端在上面戳个眼,没意思。但林言眼巴巴地看着他,他也不知道怎么说好,总不能为了这不算事的事拒绝她。
胡遇只好问老板:“疼么?”
老板眼神在两人身上滴溜溜转,意味深长:“疼啊,怎么可能不疼,戳个洞呢!肉都没了,还要流血发炎,想清楚哦~”
这听着可真是疼死了,胡遇勾回那根手指:“不打了吧?”
“阿成你别吓他。”林言转向胡遇,“她开玩笑的,一点都不疼,宋繁星说了,就滋一下,没感觉。”
“宋繁星推荐你来的?真是干不出好事!”胡遇是拗不过林言的,只好妥协退一步,拉起林言,自己先坐上去,“你先给我打,我感受下疼不疼。”
又对林言说:“疼你就算了。”
阿成愣了愣,随即轻微地摇了摇头。她擦拭胡遇耳垂的同时,露出了手腕内侧的纹身,是两个字母:ZC。
余光瞧见林言好奇的表情,便解释道:“我男朋友,章成。”
话还没落音,耳洞枪已经离开了耳朵,胡遇什么感觉都还没体会到,就被转到了另一边。他听见林言说:“你和你男朋友感情真好。”爱得深,固执地把对方的名字刻在自己的身上,擦不掉洗不净,跟着你一辈子。
胡遇不赞同这种行为,泼了一盆冷水:“在一起的时候当然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给对方,分了呢?别说下一任,自己再看见这个纹身,不会后悔吗?”
“好了。”迅速打完两个耳洞,阿成放下手里的东西,微微笑了,笑里透着一股坚定。“有没有下一任另说,我自己不会后悔,他把他的一切都给了我,我也会把我最坚硬的爱给他。”
胡遇听得不明不白,耳朵有些轻微的麻,起身示意林言。林言坐下后,仔细地打量了眼前这位年轻的女孩,看着也就二十几岁的年纪,但言行举止里都透着一种特别的成熟,眼神沉静而平和,里面住着一个经历了无数年岁的老人。
阿成捏着林言的耳垂,林言缩了回去,她说:“你的耳朵软,而且敏感,痛感会强一点。”
林言点头,突然问:“为什么是坚硬的爱?”这个词太奇怪了,爱可以是热烈的、纯粹的、温柔的、汹涌的、绝望的,她没听过坚硬的。
阿成对待林言更小心一些,打完才开口说话:“我男朋友为了保护我,在车祸中去世了。最开始那几年我怎么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想去陪他。后来慢慢想通了,我得坚强地活完这一世才配去见他。他要我坚强,那我就坚强。他赢了,不管我以后遇见多少人,最爱的一定是他。所以说,是坚硬的不可撼动的爱。”
阿成用简单的几句话囊括了几年来的心路历程,她诉说的时候脸上没有丝毫痛苦,像是真的看透了生死,在倒数剩下的岁月,然后平静快乐地去赴她和爱人下一辈子的约定。她让别人称呼自己为阿成,给店铺取名“成说”,在身上烙下永远无法抹去的印记。
一室暖白的光衬得她的眼睛愈发的明亮,看到这样的眼神,林言也坚定地认为,阿成不会再爱上另一个人。
爱很脆弱,可同时坚若顽石。
林言忍不住说道:“下辈子,下辈子你们会相爱到老。”
这话安慰得很没有技术含量,但林言以为阿成听了会很开心,因为宋繁星将这件铺子推荐给她的时候,她去搜过店铺主页,被一句话深深吸引。
——这辈子和谁一起去打耳洞,下辈子还会在一起。
林言想,或许她拗不过这辈子的胡遇,他们会被现实冲散,只爱了一个短暂的青春,留下一生不可得的遗憾。那么就下辈子吧,留点念想,当死亡来临时就不那么害怕了。
谁知阿成却摇了摇头,平静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痛苦和无奈:“别想下辈子,那都是虚头八脑的事,好好生活,好好爱,珍惜眼前人。”
阿成很快恢复了神色,她打开抽屉,取出两个盒子,说:“我纯属是个佛系店家,不想着赚多少钱,只希望日子过得快乐一点,快一点。店铺主页上的口号是矫情的时候瞎写的,写了就一直没摘,没想到来我店里的女生都是伤痛文学这派的,很吃这套。你们挺合我的眼,刚刚等了这么久,我送你们一对我自己设计做的耳钉吧。材料很普通,不过是独一无二的哦~”
林言接过,打开一看,形状分别是一滴水和一条鱼。她很喜欢,阿成俯在她耳边说:“加油啊妹妹,你哥特别喜欢你。”
从阿成的店里出来后林言提议想走走,于是胡遇陪着她绕巷子,逛了一会儿,他问:“怎么了?不开心了。”
“在想阿成。”林言说。
“想她和她男朋友?”胡遇给她头顶来了个爆炒栗子,“犯得着为别人的事沮丧这么久么?”
这话说得有点无情,林言忘了他这语气颇有自己从前的风范,只感到心中不快,说话带着怒气:“你就觉得这种情情爱爱的事很幼稚对吧?觉得她的难过很矫情是吧?”
“……”胡遇有点傻,笔直地回了一句,“难道不幼稚吗?一时的难过很正常啊,但逝者已矣,她把自己活成她男朋友的样子,有意思吗?你看她表面上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谁知道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难过成什么样呢?”
“不会的,她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林言肯定地说。
“她没装,只是把负面情绪藏起来了。”
林言不想和他再说,转身闷着头走,围巾被风吹落到了肩下,胡遇快步向前接住,把围巾重新绕到她脖子上,说:“你别生气,我没说好。我的意思是,像阿成这样年轻的女孩子,不应该被过去伤心的事困住,她和她男朋友是挺让人难受的,可是咱们这些外人替她难过没用。也不能感同身受。”
“不能感同身受么?”林言突然站定身,轻轻地问,“那如果,如果我和阿成她男朋友一样……”
林言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听不见,被风吹散在空气里,她看见胡遇的神情越来越严肃,用接近呵斥的语气对她说:“别瞎说。”
林言本来是不想说了,但她看到胡遇为自己紧张的样子,又忍不住接着说:“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
“闭嘴!”
“如果那时候我自杀了,你也会告诉自己向前看吗?你会忘了我然后……哥?”
“不会的,别乱说,没事了,都已经过去了,不会再有那样的情况出现,你现在很健康,没有人能再伤害你,没事了,不会的……”胡遇突然抱着林言,在嘴里重复呢喃着这些话,他好似在安慰林言,又好像在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从那个纠缠了他许久的噩梦里逃脱出来。
他曾无数次陷入同一个噩梦,梦里林言惨白着脸,冲他诡异一笑,纵身跳进了汹涌澎湃的河流中,他飞身扑过去,却只抓到一片白色的衣角。
林言在心里咒骂自己,紧紧抱着胡遇:“对不起对不起,我瞎说的,呸呸呸,童言无忌,林言无忌。”
胡遇一下下揉着林言的头,而林言一下下的,按照对方的频率,抚着胡遇的后背。两个人都想把这个拥抱持续的长一些久一点。
等胡遇平复好心情,才松手说:“以后别说这种话。”
林言点了点头,她在这一刻突然觉得很惭愧,小姨说得没错,她把胡遇折磨得也很痛苦、敏感。林言抓住胡遇的手乖巧点头,问:“哥,你有没有觉得……我变了?”
“嗯?怎么说。”
“我以前很看不起为了一点小事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人。我初中班里有个女孩子,被男朋友甩了,不吃饭也不睡觉,就知道哭,当时她的好朋友被她缠得烦了,她找不到人倾诉,居然来找我,问我能不能陪她说说话,我直接回了她一句,矫情,没出息,然后把她拉黑了。后来她……她跳楼了,人没死,但是一条腿坏了。”林言攥着胡遇的手摇晃,“我那会儿真的很讨厌这种人,失恋而已,多大点事啊,值得你去死么?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不对。我不应该这么冷漠的,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来缓解痛苦,如果我的态度柔和一点,哪怕装装样子,她可能就不会做那么极端的事了。”
“和你没关系,这不是你的义务。”这是胡遇今晚说的第二句在林言听来有些绝情的话,她捏了捏胡遇的掌心说,“哥,你也变了,我们都变了。”
“都会变的,你变得更好了。”胡遇说。林言刚到他身边的时候,对除了学习以外的事毫不关心,说话生硬犀利,不愿意别人靠近,外人觉得她冷漠和孤僻。但胡遇知道林言的内心其实很柔软,只不过她分得很清,也不喜欢表露。对胡遇而言,以前那样子就很好,现在这个乐观开朗的丫头更好。
受阿成的影响,林言脑子里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一会儿想自己以前这么糟践身体,会不会落下严重的后遗症,胡遇可不能再受打击了。一会儿想胡遇整天闷闷不乐,会不会有一天也想不开了做傻事……
不行!这想法稍稍冒出点苗头,林言的心就被揪住了。
“怎么了?还想呢?”胡遇问。林言的视线穿过夜色直冲他而来,瞳孔里映着闪烁的灯光,水润透亮,像蓄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泪。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变么?”
胡遇摇摇头:“说不好。”
“我以前总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为什么别人能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别的女孩子都被呵护着长大,健康又漂亮。而我呢……”林言笑笑,拉着他往前走,边走边说,“我自己都那么惨了,哪有功夫去可怜别人啊。别人撞到人要说句对不起,我才不要,我会想,痛吧,痛就对了,这点痛算什么呢。我是不是很变态啊?”
胡遇抿着唇,手用力地回握住林言:“能理解。”
他小小的举动在林言的心头倒了一罐蜜,林言再次停下脚步,二话不说吊着胡遇的脖子抱了上去。
“大概是老天爷觉得我太可怜,所以把我送到了你身边。我终于有家了,有爷爷奶奶,有朋友,有老师,有一群可爱善良的同学,有特别好的生活,有你……”胡遇弯了弯身子,把耳朵贴在林言嘴边,“这个世界上吃过苦头的人太多了,他们很多得不到救赎,还在苦苦熬着,但是我很幸运,我超幸运,我遇到你,你救了我,是你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说我变得更好了,那都是因为你呀,你是开启我第二人生的那把钥匙。”
林言又努力踮了踮脚,话音有些喘:“哥,你抱抱我。”
胡遇犹豫了很久,给了林言一个久违的,属于情人之间的亲密拥抱,他的唇在林言颈间碰了碰,开口时声音哑哑的:“谢谢你,我没你说得这么好。”
“你有的,你有我才有,有胡遇才有林言。”林言无比肯定地说道,“哥,你都不知道你给了我什么,在我心里你是最重要的,比我妈重要,比北大重要,比我的命都重要。你说阿成傻,一个人守着回忆不肯往前走,你知道吗?如果我是她……”
“我会去陪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是个凡人,但上天入地刀山火海,我都陪你去。我不怕,除非亲眼看到你有了更好的选择,不然我不走,你推不开我。哥,我能理解你的想法,我不逼你,我们不要再较量了,顺其自然行不行?我们可以不在一起,可以只做家人,不管最后走到哪一步我都认,因为……我爱你。”
少年摸不清爱情的模样,所以不敢说爱。是占有还是成全?是白头偕老还是曾经拥有?是激烈热情的碰撞还是温和含蓄的相守?林言觉得,那都不重要了。只要胡遇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站在她眼前,只要他们还能有机会一起走在春花夏雨秋月冬雪之下,不论以何种身份。
没有什么比她的男孩健康快乐更重要。
所以林言说,我爱你。她真是爱惨了胡遇,像个走火入魔的信徒,信徒的命可以丢,神明的像不能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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