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海

　　刘妈舔舔嘴唇道：“老辈子最注重子嗣之事，儿媳或许有得挑选，但孙子总不能罢？”
　　这一两天里周老爷身子渐渐转好一些，能起来在园子里走一走。逗弄架上鹦哥时，见到周政齐进来，且有些纳闷：近日公司中事忙，他是知道的。
　　“那边品鉴会，你怎么没有去？”
　　方这样问了一句，抬眼却见长子满面怒容，双眼血红：“父亲把她送到哪里去了？”
　　“你知道了？就为了她，正事也不做了，跑来质问我？”老爷瞬间失了和气，怒道。
　　周太太早知老爷今早已让阿通去找莺儿，在房中听到外面响，竟是那两个年轻人虽有了自己的提点，仍是叫阿通得手了，且不知现下如何，赶忙出来听。
　　“父亲不知道，莺儿已经有了身孕，那些人没有轻重，伤了她腹中的孩子可怎么才好？”
　　此话一出，周老爷和周太太都大吃一惊。
　　“此话当真？”太太瞪着眼睛，问出这话，也分辨不得是二人招数抑或是实话。
　　“事关重大，我怎么敢行骗呢？”周政齐坐下来，竟拿出麻料手帕擦眼泪，“她身子本就不十分好的，还请父亲先让人送她回来，不然可怎么办才好？”
　　“她有了身孕，自己竟不晓得告诉阿通么？”
　　老爷仍不很信，伸手捻捻唇上胡子。
　　周太太话比思考还快，听到质疑，忙上前一步，抢着说：“她与晋昌没有结婚，一个黄花大闺女就有了身孕，对着阿通他们，怎么好意思讲出来呢？这种事情，大少爷绝不会拿来骗人的，还是快快把那莺儿姑娘接回来要得紧！”
　　她说得很急，惹得周政齐多看了她两眼。
　　周老爷没有察觉太太有不对，听了她的话，方信了，一时也无法，忙叫了一个一早去过莺儿住处的人来——只有阿通等两个人去押送莺儿，其他人早回来了——去唤阿通回来。原来他是想将莺儿送到乡下庄子上，有适龄男子，便配与嫁人了事的。
　　一直到用过午饭，才接了莺儿回来，原是回程路上为着胎儿走得慢许多的缘故。
　　周政齐赶到车前去扶莺儿下车，帘子一打起来，露出一张哭得失色的娇容，两眼桃色，梨花带雨。其人自己心疼不说，周老爷的目光也很在莺儿脸上顿了一顿。
　　莺儿下了车，软着身子向老爷太太行礼，扶风弱柳一般。
　　老爷不动作，太太抢上来扶着她往屋里去：“门口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一路颠簸辛苦了，双身子的人本就受不得累，快快进来坐下。”
　　阿通苦着一张脸，又换了汽车，依吩咐去接素来为周家老爷太太看病的王大夫来。
　　将人带到时，莺儿已经被周太太拉着洗了脸、重新梳了头，又将弄皱的衣服都换了下来。
　　王大夫上来诊脉，将两手都探过，才起身作揖道：“虽胎气有动，略微弱些，但确确实实是喜脉不假，大约一月出头一些。还要多多保重才是。”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看周政齐的表情。
　　周政齐站在诸人后面，微微向他点头。
　　周老爷脸上这才露出一点喜色，给太太使眼色，太太亲自将大夫送出去，关照了几句不准将此事外露等话，王氏都点头应了。
　　临到门前，周太太忽然又道：“果真是喜脉不假吗？”
　　“千真万确，没有差池！”王大夫又是拱手。
　　太太从头上拔了一支翠玉簪子，窃往他手中递：“这样的事情，容不得半点儿错的。”
　　“正是如此，”王大夫退回不受，“我仔细诊过，才有这话。”
　　周太太这才作罢，将簪子随手插了回去。
　　上车走了很远，王大夫才举袖擦汗。
　　因莺儿有了身孕的缘故，二人婚事却确定下来，虽淡淡带过，亦没什么喜气，总是终于如愿。
　　周太太从旁参看，喜不能禁。好在是因为莺儿腹中已经有了孩子要紧，而眼下年轻人间又没有二房姨太太的说法了，老爷不能不顾及民风，只好把另外的好亲事作罢。
　　老爷指了人往莺儿原来的住所去，将一切归置齐整，婚礼之前便这样住着，免去移动；又另让人去医馆抓安胎的药。留到晚饭用毕了，才将人送返，且一并带着两个周公馆里的佣人前去伺候，再不用唤刘妈回来。
　　周政齐本想跟着莺儿回去，却为周太太打趣：“正经要成亲了，从现在起避着些人才是，不好看的。”
　　老爷也说有话问他。
　　“这莺儿，本是冯家的佣人罢。”周老爷抿一小口茶。
　　“正是。”周政齐惊于父亲知觉。
　　“那是徐四爷曾向冯家讨要过要做妾的；况且徐小姐恐怕认识这个女孩子，这两头很不好。”周太太解释道，“可是现在已经有了孩子……这些还是不能不担心。方才我本就想说的，又怕激了她不好，且老爷也欢喜大少爷的事，就不曾说。”
　　“她从前是谁，有什么关系？”周政齐听到徐四曾讨要过莺儿做小老婆，又羞又恼，横眉道，“我的婚姻，总不与别人相关。”
　　周老爷道：“你不要太过得意了，如今遂了你的意，可并不是因为我认她。在外面做了两件事情，便觉得自己翅膀硬了？闹出这样的事，我还没有骂你呢！”
　　周政齐只能低头，心中却不服。
　　“你自己只顾着快活，别的一概不管，反而以为简单。这些零碎事情，我会为你想办法，只是往后自己当了家，再不能这样了。”周老爷叹一口气，语气忽温和些。
　　“除了这一件，我不曾有违逆父亲的。”周政齐应道，“儿子成家既然成家，往后立业种种，亦以父命为先。”
　　晚上睡时，太太枕在老爷臂上，无论如何也不能成眠，而老爷闭着眼睛，不知睡着没有。
　　她翻身背向着他，心烦意乱地翻弄着他的手指——那是失去了弹性的发黑的一只手，他老了。那自己呢？也在这周公馆中消耗得人老珠黄了么？
　　“大少爷那位，是很美啊。”
　　老爷闻声睁开眼睛：“唔，是个美人。”
　　太太不服一般，起身按住老爷胸口：“比我如何。”
　　他觉得好笑，不想答，又闭了眼睛，只抬手轻轻在她手上摩挲了几下，是安抚的意思。
　　周太太不满意，将他的手扔开，下床点了一支洋烟衔在嘴里，讥刺地说：“老爷病好了，连儿子媳妇也要盯着看。”
　　“文巧！”这是警告的意思。
　　“再这样下去，老爷放在我和阿杰母子两个身上的情谊，都到大少爷和媳妇身上去了。”太太幽怨道，用手指尖沾沾眼角，偷偷看老爷的反应。
　　周老爷却不想再说下去，一言不发了。
　　太太从妆台镜子里看到他沉到枕头中去，对自己不再理会，又气又哀，自己哭坐到半夜。
　　莺儿回来，阵仗不小，隔壁自然是又听到的。只是一早的事情也不曾过问，大半天过去了，现在更不好凑上去，声势浩大去了这一场，到底做了什么，最终也不能知道。
　　还是隔了两天，莺儿自己来敲了淑文的门，说自己冬月间便要结婚，娘家人不在，特来给她下帖子，挽着她的手说了很久，姿态亲昵。
　　淑文整个儿谈话间脸色苍白，强挤出笑容来，说了一二句祝福的话。
　　临去时，莺儿站在门口，回头顾她：“好姐姐，未必不知家里在盼着你去呢？”
　　这是第二次劝她回家了。
　　再有千万言语，她哪里去说呢？莺儿走后，淑文又哭一场，两个佣人皆不敢探问。
　　十月初七，一些为结婚预备的事情已经商量妥当，莺儿方要周政齐帮忙去寻一寻燕子，他却满脸喜气迎上来，说有极好的消息带来给她，莺儿便让了他先说。
　　原来，周老爷与一个在稷山做煤炭生意的袁姓士绅有旧，他得了周老爷的消息，愿意收莺儿做干女儿；场面上，权且略去一个“干”字不提就是，往后莺儿便真是正经人家小姐了。
　　那家家资不过平平而已，又没有了当家主母，“父亲”事忙，无法走动，全凭周家为这位干女儿做主，对外只说是袁家愿结姻亲之好，周家既已应允，便把女儿一个人送到临城来成亲。这一番言辞构结，简直算得上顺理成章。
　　另在得罪了徐梦泽这件事上，周老爷又在公司事务里让了很多好处给徐家，算是调和了去，不过，这话周政齐不曾说。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莺儿自是万分满意，温情蜜意与周政齐相拥一回。周政齐又问她原有什么话要说。
　　“不是什么要紧话，一打岔竟忘了。”莺儿笑道。
　　既如今，做了真正的小姐，再去寻旧日亲友，不过是自添麻烦罢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