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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各异(一)
弥勒山脚下,是滇州的一个普通小镇,池潢镇。
得名就是因为镇子里大大小小的池塘很多。
李南尘找了一个客栈,把凌影和小满都安置好。
凌影只喝了一碗粥,然后看了大夫,便睡下了。
小满硬生生的吃了五个大肉包子,一碟牛肉,一碟黄瓜,摸着饱饱的肚子,才靠着墙睡了。
“怎么样?”李南尘坐在大厅,问大夫。
大夫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叹口气道:“姑娘伤得很重,原本的外伤导致感染没有及时医治,本就已经滋生了炎症,后来又泡入凉水,寒气入体,还有…”
“什么?”
“好像中了一种毒。”
“毒?”
“我也分不大清,我从未见过这种毒素。但她脉像又的确是中毒之症。”
李南尘蹙眉深思,凌影怎会中毒?
那蜘蛛刺毛的毒素只会让伤口加剧疼痛,一日之后便会消散…
她只是被那鬣毛刺伤过,伤口也很浅,甚至没流什么血。
怎会中毒,又是何时中毒?
但眼前这大夫已是这小镇最好的郎中了。
李南尘想,只能让凌影醒来,亲自问她,再寻得应对之法。
“所幸这毒并不深。眼前还是为姑娘医治发热之症才是紧要,这是药方,抓好药,每日服用两次。若调理得当,静卧修养,半月便能痊愈。”
“半月?”
他等不了那么久,凌泷山参加的仙门鸣金大会,为期十五日。
之前在山洞里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现在发现从出门到现在居然已经过八日,所以他必须在五日之内,带着凌影安全的返回十三峒。
而凌影没有灵力,带着她也无法长距离御风御剑,只能靠马车赶路。
就算快马加鞭,也需要三日。
“半月算快了。姑娘体质本就偏弱,未免留下病根,还是好好照看才是。”
郎中又叹了一口气。
凌影醒来,一睁眼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少年。
少年侧身对着自己,温柔的吹着一碗汤药。
“醒了?把药喝了。”
凌影乖乖的坐起来,端起药碗。褐色的药,闻着就很苦,她皱了皱眉。
从小她就不爱吃苦。
所以,星榆小栈总是放了各种口味的蜜饯。
为了不让她喝那苦苦的药汁,凌泷山把各种配方的药材都炼制成丸子,每次生病了,吃上一颗就行了。
就单吃这个丸子,凌影都要配上一些蜜饯,再来一碗甜汤。
“喝了药,身体才能好些。”
李南尘声音很轻,凌影接过药,咬着牙咕噜一大口喝完。
苦味卷上舌头,脑子唰的蒙了,眼泪就掉下来了。
李南尘有点慌,他从小到大接触到的女孩并不多,如果那成天对他凶巴巴的李鸾鸾不算的话,那就更少了。
他并不懂怎么应对女孩的眼泪。
幸好,凌影马上自己把眼泪擦了。她笑了笑道:“好苦。”
“良药苦口。”
“嗯,我好多了...咳咳。”
凌影才说完,就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有点尴尬的红了脸。
“你中毒了?”
“中毒?”
凌影本很疑惑什么时候中毒了。
记忆猛然窜入脑海,是自己在他昏睡的时候,脱下他的上衣,给他吸去肩膀上的毒血…
脸唰的一下变得通红,比那日暮的太阳还红。
“我…”
“你中的什么毒?什么时候中的毒?”
李南尘看不懂少女的羞涩。
凌影努力去显得平和,偷偷把红扑扑的小脸缩入被子里。
“我…我也不知道…我们回家…回家…我院子里很多能解百毒的丸子…”
“嗯,但你需要修养。”
“坐马车回去,在马车上我睡得可香。”
李南尘疑惑的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凌影接着道:“我小时候睡不着,爹爹都会找一辆马车,漫无目的的走,我就躺着上面睡觉,睡得可香。”
“真的?”
凌影点点头:“真的。”
“姐姐!哥哥!”
小满的声音响了起来,她抱着一兜橘子跑了进来:“我打了好多橘子!”
小满睡醒后,就和客栈老板的孩子一起疯玩,孩子们的友情总是来的很快。从未见过的两个孩子,就因为院子里的一棵橘子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哥哥姐姐吃橘子!”
小满把一兜的橘子瘫在床上,邀功道:“可甜了,我厉不厉害。”
凌影笑道:“嗯,小满最是厉害了!”
“那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去找爹爹呀?”
小满说完,房间里陷入沉默。
自从来到镇上,小满就开始一直问着爹爹。她说自己没有娘,自己爹爹是最厉害的修士,可以绕着天空飞一整天,可以打比屋子还高的大怪兽,爹爹还可以一口气吃下一整头牛。
小满吹牛的时候,凌影总是笑。
似乎孩子们最开心的就是无所不能的爹爹和娘亲。
现在,小满又问到了爹爹。凌影沉默了,谎言总是无法欺骗太久的。
“小满,你听好。”李南尘按着孩子的肩膀,看着她:“你爹爹,已经不在了。”
“什么是不在了?”
“就像你手里的橘子,从树上掉下来,落在泥地里,最终变成了泥土的一部分。”
小满眼睛慢慢的红了,她哽咽道:“你骗人…我爹爹才不是泥…我爹爹是最厉害最厉害的修士…”
“你爹爹已经没了! 小满!”
李南尘抓紧她的肩膀,孩子突然哭了,眼泪汹涌着就像大雨后决堤的河坝。
“你骗人…呜呜….我爹爹最最厉害了…呜呜…”
她哭着跑了出去,橘子滚落一地。
“小满!…咳咳。”
凌影呼不动她,骤然咳嗽了两下。
李南尘捡起地上的一个橘子,用袖子擦拭干净。
“她总会知道的,迟早是要面对的。”
“但是…”凌影还没说完,嘴里一甜,满嘴都是橘子的清香。
李南尘塞给她一片橘子,继续慢慢拨着:“等下我去抓些药,找一个最大最稳的马车。明天你再休息一天,我们后天早上出发吧。”
“嗯…带上小满吧。”
李南尘点点头,又拨了一瓣,递过去。
“辰哥哥,你也吃。”凌影又莫名其妙害羞了,把身体往被子里缩了缩。还没缩多少,嘴里又被塞了一瓣。
“橘子性热,可缓解风寒。吃完你好好休息。”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李南尘看着手里的橘子。
“你…哥哥…对你很重要吧…”
在山洞里,在他昏迷时候的梦呓。他只唤了哥哥…凌影疑惑很久了…
拨橘子的手顿时顿住了。
少年低垂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尽量平复着自己的神情,好似马夫费劲全力去把那濒临失控的马车平稳的着地。
“嗯,我哥是很好的人。”
凌影鼓起勇气问:“能和我说说吗?”
李南尘抬头看着她,漆黑的眸如同一滩深不见底的水。
他点点头。
“我出身不好,从小便被人欺,只有我哥对我不一样。小时候有一次,风吹碎了一个名贵的花瓶,所有人都说是我干的,他们用冷水泼我,打我,还把我关在柴房里一天一夜。我咬牙就不说话,不承认不否认。”
这种事情在李南尘的成长中经历的太多,好似只要是什么坏事,不好的事,找不到源头的事,芯夫人总会七弯八绕的归结到他头上。
慢慢的,他也懒得否认,什么过错都照单全收。
似乎心里堵着气,赌气的想,有本事就打死我。
他顿了顿,垂着眼睫,阴影里是一片漆黑。
“只有我哥,他护着我,他和我说,不是自己做的,不要认。”
李南尘想说的其实很多,他哥哥逼迫父亲承认了他的身份,才让他能活下来。
光风霁月,大公无私,整个李家真正有一颗仁心的哥哥…
唯一护着他的哥哥。
李南宗会在大灾时放粮,大疫时放药,会为受到欺辱的流浪孩子讨回公道。
他行事只凭仁心。
可为什么他会死的那么的早。
又为什么会死的那么惨….万箭穿心啊…
连完整的尸体都没能留下…
他找了他好久好久…那浓郁的血腥味他此刻依旧记得…
他背着那残骸走了好远好远…那如河水般的血…
难道,好人,都不会有好报的吗。
德怀天下的人,终究会被天下所辜负吗。
就像三十年前的那场屠杀。
他想着想着,血气涌上了脑袋。而这些,都和那女孩有关。
凌影察觉到李南尘抖动的眼睫,她心头一寒。
她却只心疼着少年悲哀的童年,虽然她并不知道具体的事件。
哥哥?...
为什么兄弟之间,会有如此大区别的对待,那个出生不好又是什么意思…
她很想问,但却不敢问。
“亲哥哥吗?”
看着凌影的眼睛,李南尘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毕竟眼前的女孩是无辜的。
“当然。”
“那你哥哥呢...”
“他死了。”
“因为一个富家女生辰那天,不小心染湿的画像,替人讨公道,被虐杀至死…”
李南尘忽然抬头看着她。就直直看着她的眼。
那漆黑的眸子里好似藏着一把冷剑,透出刺骨的寒意。
“你好好休息。”
李南尘放下橘子,转身离开。
“辰哥哥...你去哪?”
“我去给你抓药。”
门合上了,房子里还飘着橘子的清香,四周却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池潢镇是一个小镇,只有三四间药铺。幸好凌影所需要的药,都是一些平常的发热风寒的药物,抓齐并不难。
李南尘拿了药,却在小巷的岔路口看到了一个男人。
那男子身穿白色袍衣,肩膀上刺绣精致,是金色的剑弓纹。
金色在空蒙山是身份的象征。
男子气质出尘,冷冽不苟中又带着一丝亲近,好似高山之雪,既高不可攀,却又似水沁润。
李南尘看到那男人,却眉头一蹙,转身就走,却被男子叫住。
“尘儿!”
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但下一秒,那男子赫然出现在李南尘前面。
“尘儿!”
“李宗主,有何事?”
李南尘后退两步,握拳于肩侧,弯腰行礼。发丝落于肩头,音色里是疏离和淡漠。
“尘儿…爹…知道你大哥的死和你无关。”
李兴逸声音有点哽咽。
李南尘抿嘴冷笑,他都懒得去看那男子一眼,便要离开。
“爹也知道你要为你大哥报仇!”
李南尘停下脚步,等着他继续说。
李兴逸喉头动了动,沉默了半晌,“但…凌氏不是你能惹得起的,我们需从长计议…”
少年发出一丝冷笑,他心里的温度又低了几分。
李兴逸啊,你果然还是说不出别的什么话。
任何事情,任何事物,在你的价值观里都可以用利弊去衡量,你的心啊,到底曾给过谁?妻子?儿子?女儿?还是从未有人得到过你的真心…哼…除了你自己。
他面色冷峻,眸子一片漆黑,如同结了霜的岩石。
“从长计议?多久?一年?一百年?”
“李南尘!你不能置我们李氏百年基业于不顾,三十年前那场屠杀你忘了吗?!那仙门之主,多么强大的冀州元氏啊,曾经的仙门传说,一人斩杀百妖的元峦啊。他歃血会盟,他讨伐凌氏,可结果呢?!元氏三百口人一夜之间,血流成河,化为白骨肉泥啊。凌氏蛊术压根就是邪术!没有绝对的制胜之法不能轻举妄动啊!”
李兴逸说到情绪激动的地方,忍不住想去触碰李南尘的肩膀,却被他一闪躲开。
“绝对的制胜之法?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事情能绝对!”
李南尘声音渐起,他看着他,额头凸起一丝青筋。
寂静无人的巷子里,树梢上的鸟儿好奇的望着下面,看着这父子二人的奇怪谈话。
借着谈心的幌子,剑拔弩张,心思各异。好似上了潮气的火药,平白惹的人心惊肉跳,平白惹得味道一片刺鼻难耐。
“尘儿…”
李兴逸走进两步,想拉近一些距离,想让这倔强的儿子卸下些许的防备。
但李南尘又后退半步,冷冷的看着他:“所以…你是打算就让我哥这么平白无故的惨死吗?你不是向来最在乎他吗?”
说后半句话的时候,李南尘声音止不住的颤抖,李南宗一向是家族的希望,自小就被李兴逸寄托了厚望。
曾经,他也很嫉妒哥哥。
嫉妒哥哥有父亲的关心,母亲的陪伴,族人的尊重。
嫉妒哥哥能一直穿着最精致的衣服,佩戴最珍贵的宝剑。
那金色的剑穗,那么美。
可后来,也是哥哥教自己修习,是哥哥护着自己。
严惩了那些看碟下菜的下人,告诉他,他是李氏的小公子。
要看重自己,要珍重自己。
后来,哥哥也不负众望,成长成为李家新生代中最强的人。
李南尘曾经以为父亲在得知李南宗的惨死之后,会立刻为他报仇。
但没有。
他甚至没有哭。
他也没有像芯夫人和李鸾鸾那样,一如既往的把所有的罪责推到他身上。
他只是呆坐着,一个人在房子里坐了七天。
七天之后,他出来了。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
出来教习,出来指导,出来吃饭…,好似李南宗并没有死,更准确的说,就好似李南宗从未存在。
只是,他不再默许芯夫人对李南尘的欺负,也不再放任他一个人在那漏雨的屋子里,不再放任他一个人到处找材料给自己做那黑黑的衣服。
但这些李南尘已经不需要了。
他甚至已经不想再呆在这个家里,一分钟都不想。
这点倒是和芯夫人十分一致。
于是,在大家一致的目标之中。李南尘终于被逐出家门。
“你不要任性!”
李兴逸上前一步,终于抓住了他的胳膊:“你跟我回去!我会和大家都说清楚。你是我李兴逸的儿子,名正言顺的儿子!就算你娘她…”
“够了!”
提到娘这个字的时候,李南尘肩膀颤抖起来,他吃力的抓住腿旁那青色的里衬袍衣,手心似要被他抓出丝丝血痕。
终于,平复了些许呼吸。艰难的道:
“我已经被逐出家门,我不姓李。以后没有,以前,也未曾。所以您不用担心,我出事,也不会连累你们李氏。”
说完,好似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
李南尘甩开李兴逸的手,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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