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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销月明(五)
梅念真看起来很有兴趣,她支着手肘前倾,问:“在我们离开落珮堂时你们就曾说过这样的话,还是和上次一样的理由吗?”
池百瑛的行为充满矛盾:一边想重掌落珮堂,一边又不想让人伤害陈宝慧。陈宝慧为夺取落珮堂堂主之位,可以为一本《医毒方》与敛辉阁为敌,甚至不惜设计围杀她的姐姐。她如此不计后果,如果不杀了她,只会后患无穷。
“不,不一样。”池百瑛放下茶杯,看向梅念真的眸很平静,“你记得雅池吗?”
梅念真点头:“记得,师父还说它是淫|乱之地来着。”
“圣女在到落珮堂拜师学艺前,曾在那呆过一段时间。”池百瑛把手搁在书上,“我说的是慧姑。”
他口中的“呆过一段时间”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在那样的污浊之地,想不被染指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知道,”梅念真想起陈宝慧四肢挂着没有铃心的铃铛。戴着铃铛跳舞,对客人来说是一种别样的风味,“我师父知道这件事吗?”
“她不知道,我爹和她一样,从不在别人面前提这件事。”说到这,池百瑛面容惨淡,似乎累极了,“落珮堂被围攻前,也就是我爹去世之前,我无意中得知家父是酒肉池的东家。在令师来之前,我承认,虽然我对她怀有愧疚之心,但我从未想过要放弃落珮堂。”
梅念真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院子里的水缸、竹椅和盆栽,这里处处充满着生活气息,主人不像是要暂住于此。
但梅念真的兴趣不在小院,她问:“我师父后来还见过你?”
“没错,在你们走后的一个多月,她来落珮堂找到我,告诉我圣女被我爹……被他侮辱过!”池百瑛以袖掩面,声音带着哭腔,“当时要是我能再勇敢点,这一切或许就不会那么糟糕。”
池百瑛叫她慧姑,足以看出两人情谊匪浅。他体弱多病,又贵为堂主之子,没人愿意与他作伴。他从小看着孩子们一同练剑,还相邀日后相伴闯荡江湖。
在每一个孩子心里,都有一腔快意恩仇的热血,他也不例外。因为病情,他早早明白一切不过是奢望,这让他更加多愁善感。
是圣女把他从冰霜中拉出来。
池百瑛没有母亲,对他而言,陈宝慧就是他的母亲,她理解他并开导他。池百瑛从这团火中感受到了温暖,知道身处江湖中并不是非要用刀剑才能救人,他可以换另一种方式成就自己的道。
在决裂前,陈宝慧曾求助过。直到陈瑞云告诉他陈宝慧痛恨前堂主的真实原因时,他才明白那日慌乱的铃声是什么。
“有次我去我爹寝房找他,听到里面传来金属的碰撞声。”池百瑛捏着湿帕子,脸上的泪干了,他又成了那个若即若离的池堂主,“声音很奇怪,像空心铃铛外壳的碰撞声。门在里面锁住,爹向来很严厉,我不敢打扰他。”
梅念真轻声问:“那个声音是陈宝慧身上的?”
池百瑛颔首:“跟慧姑走得快时身上的声音很像。我发觉得太晚了,否则我会早点将落珮堂拱手让与她,这是池家欠她的。”
“我答应你,”梅念真站起身,语气轻快,“不会为难她的。”
池百瑛如释重负,脸上重新挂起惯有的笑容,他提高声音:“文叔,送梅姑娘出门。”
文野从暗处走出来,道:“是,堂主……”
“我说过,”池百瑛抬手打断他,“出了落珮堂,你我不再是主从关系,你不要再叫我堂主了。”
“是,”文野站着没动,“还有一事,徐少侠已经离开了,他让我转告梅姑娘,晚些时候他会在此处与你会合。”
在这里会合多半是文野的主意。以徐清的行事风格来看,他不会随意离开,想必是遇到了不得不离开的事;他更不会让梅念真单独去落珮堂,毕竟从目前来看,陈宝慧是敌是友还不能确定。
梅念真没有拆穿他,她走到文野面前,恭敬地说:“多谢前辈告知,送就不必了,晚辈认得路。”
文野侧开身:“不必多礼。”
出了巷子,梅念真直奔落珮堂。
…
“姑娘稍等,”守门弟子腰上悬着剑,“我这就去通禀。”
梅念真说:“有劳。”
那名弟子把她安置在湖边的小亭内,从这里可以看到上回被炸掉的水榭。原本属于水榭的位置被一根长约四十来尺木柱占据,它竖|插水中,冷漠地注视着来往的弟子。
木柱顶部有个能容纳一人的高台。风吹过去,高台上倒挂的东西绕着铁杆沉沉地动起来,发出闷响。
梅念真想要上高台看看,却在转身时看到守门弟子正往这边走来。
“冒昧问一下,”梅念真指着铁杆,“那是什么?”
守门弟子说:“那是池堂主父亲的头颅。”他弯着腰没抬头,“圣女与左使在雅池等着,特命我领姑娘过去。”
梅念真收回目光,随他前往雅池。
雅池位于山谷间,边上有骚客弹琴作赋,也有放浪形骸之人饮酒作乐,更不乏才子佳人幽会于斯。如雾般的雨没有阻断他们,反而给这些雅士增添了玩乐的兴致。
守门弟子领着梅念真往池子中央的小洲走。路上嵌了石板,梅念真精准踩在每一个石板上,她数了数,从池子边缘到小洲共有两百零一块石板。
多出的一块让她十分不舒适,她努力忘掉石板,沿着两旁的芭蕉树靠近高脚木屋。
高脚屋被木棉簇拥着,屋顶覆着茅草。弟子带她上了二楼,梅念真终于再次见到陈宝慧。
因着木棉的遮挡,屋内昏暗,但陈宝慧和李和光并不打算点灯。
陈宝慧正对门口,先见到梅念真,她放下指间的白子,说:“你来的比我预想得要晚。”
梅念真熟稔地坐在两人侧边,她支着下巴看了会棋盘,“呀”了一声,道:“黑子处于下风。”
李和光把黑子丢在榈木棋罐里,靠着椅背,面无表情地直视梅念真。
梅念真无视他,擦过他的目光对陈宝慧说:“路上遇到灵药帮,耽误了时辰,让圣女久等了。”她假情假意地向陈宝慧抱了抱拳。
陈宝慧不在乎这些虚礼,她把刚倒好的茶放在梅念真面前,“李元龙么?他怎么样了?”
梅念真抿了口茶:“死了,得罪隐月宫,在短短数日之内满门被屠。”
陈宝慧喝茶的动作一僵,她放下已经到了嘴边的杯子,道:“你师父呢?讨贼大会针对的可是她呢。”
“也死了,”梅念真抱着手臂,“被张崇阳打断全身经脉,就算我在重围中救出她也于事无补。”
陈宝慧迅速看向李和光,梅念真会意:“师父被打断经脉时没人看见,更遑论死时,左使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李和光耸肩,不置可否。
“是啊,”陈宝慧垂眸,敛去眼角那点风情,“像她这样铁石心肠的人,没人陪在身边实属情理之中。”
陈瑞云说雅池是淫|乱之地,间接在说陈宝慧出身肮脏,担不得圣女这个“圣”字。梅念真想,凭师父不近人情的性子,说不定她在过去无意中伤害陈宝慧很多次。
可意外的,陈宝慧没有倒挂别人头颅时的洋洋得意,她捏着棋子在案几上轻敲三下,梅念真听到楼梯传来脚步声。
陈宝慧攥着棋子,说:“姐姐交代的东西都完好无损,你打算用什么换?”
梅念真看到青琐端着的盘子,上面置着白坛和铜铃。
“《医毒方》我已经带过来了,”梅念真从布囊里取出《医毒方》,放在案几上,“如果你还需要的话。”
陈宝慧对上次险些走火入魔心有余悸,她半信半疑地问:“这本不是假的吧?”
“如假包换,”梅念真把手臂压在《医毒方》上,“让她把盖子打开。”
青琐惊惧地看向圣女。
陈瑞云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说里面的东西带有剧毒,不可随意触碰。这些日子没人敢喂它,它是生是死无人知晓,万一毙命了,也不好向梅念真交代。
“有我在,”梅念真保证,“它不敢造次。”
李和光探身,先青琐一步拿走坛子,嘴里说着:“一条蛇么,有什么怕的?”他揭开盖子,迅速看了一眼,然后拧转手腕,将坛口对着梅念真,“眼睛还亮着,没死。”
“没死?”梅念真伸指拨弄两下,她夹着蛇头把乌藤拉出来,凑近看,“没死,但快死了。”
“没办法,”李和光无所谓,“谁敢靠近这玩意儿?”
梅念真也无所谓,比起乌藤,她更在乎铜铃。她抬臂抽出《医毒方》,道:“东西给你,铜铃和乌藤我带走了。”
陈宝慧忻然接过:“青琐,送客。”
青琐垂臂,盘子竖在她腿侧,道:“是!”
两人一路无言,只有脚步声回荡在芭蕉林间。
出了小洲,梅念真终于懊恼起来:没数错,就是两百零一块石板!
“喂,”青琐突然叫停梅念真,她问:“为何这次你会如此轻易地把《医毒方》给圣女?”
隔着斗笠和白纱,梅念真看不见青琐的表情,但她还是从青琐的语气中听出点不自然来。梅念真侧头,道:“池百瑛交代的。”
盘子掉在地上,青琐问:“圣女的事,你……你都知道了?”
“没错,”梅念真说,“酒肉池、前堂主,以及陈宝慧的事我都知道。”
“你是在可怜圣女么?”青琐僵硬地问,“那当初为何不可怜可怜我姐姐?”
梅念真转过身想说什么,却见青琐捡起盘子跑走了。
“不杀她……”梅念真站在原地垂下手臂,她无力为自己辩解。
或许还有一种不杀死红扇也能保命的办法,但当时梅念真处理事情的方法过于暴|力,以致于陷入“不杀她她就会杀我”的两极漩涡中。
“对不起,”梅念真把手拢在唇边,大声说,“对不起!”
青琐的身影隐没在芭蕉树林里。
她们感情深厚,这无法原谅。
梅念真转身,蒙着雨雾走出雅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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