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小病秧子

　　时间倒回两日前。

　　沈沐辰被苏相留在那条充满罪与恶的巷子后，他确实救了许多人，亦抓了许多人。

　　他听到被救者对他感恩戴德的哭谢，亦听到了被抓者对他极尽恶毒的咒骂。

　　恍惚间他真成了这条诡谲街巷里，替天行道的大英雄。

　　但彼时他的眸底并无半点喜色，反而涌现出更多的不坚定。因为他所有神思都被那伤痕累累的身影给牵动着。

　　他仿佛又回到三年前出征时那般，成为被压在战马上的少年将军。只不过唯一的区别是，这次他变成了，被围堵在巷子里惩奸除恶的大英雄。

　　他在众人的希冀下，按部就班地完成英雄该有的使命，可同心底也有一个声音在不断拉扯着、扭曲着、叫嚣着。

　　直到那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到他再也无法忍受苏玥离开自己视线的每一刻。他只想一直、一直、一直守着她，哪怕只是远远地望着她也好。

　　是以，最后他将这条巷子里的一切事宜，都交给了随行的京兆府役张辉，而后独自上马，扬长而去。

　　此举，一如数日前那般，他故意在大殿之上、圣颜面前胡闹一通，只为躲过前往塞北.继任镇国大将军的委命，只为能永远留在京城，守在苏玥身边。

　　而这次他亦再次舍了英雄的头衔，舍了苏相给他的戴罪立功机会，只为回去看她一眼，只为确认一切无虞。

　　是以，那日他策马直奔相府，最后在床侧半尺的位置站定。

　　苏玥整整昏睡了两日，沈沐辰便站在这里守了她两日，一刻未停。

　　他揪心地看着苏玥青白相接伤痕累累的病躯，看着她在梦魇中紧蹙的眉头，看着她因疼痛而瑟瑟发抖的嘴唇，看着她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

　　同时他也再一次绝望地发现了，自己的无能，他甚至连接近她，为她拭掉汗水的立场也没有。

　　因为她的夫婿柳世芝，正名正言顺地在离她最近的地方，为她施针治疗。

　　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甚至在这期间，幻想过要代替她承受这一切的病痛，甚至还希望那“以人入药”不是以讹传讹，而是确有其事，如此他便能为她献祭上自己的所有血肉。

　　可现实是残忍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能不眠不休地站在这里看着柳世芝医治她。

　　.

　　这期间，苏母见沈沐辰对苏玥，宛如亲生兄妹般的深厚情谊，很是动容。她宽慰了沈沐辰许多次，也劝他回去休息，可沈沐辰未应。

　　就连苏父、苏母、柳世芝、苏启明、芳慧等人也轮番小憩过一会儿，可他还依然站在床侧半尺的位置，像一个忠诚不懂变通的将士般，执拗地守着最后的城池。

　　他是这相府里，唯一一个一直守在苏玥身边的人。三年前是，现在也是。

　　可他如此做派，只在苏父和苏母眼中才会被看成感人肺腑的兄妹情义。而在柳世芝视角里，完全是另一回事！！！

　　这两日来，整个潇湘苑最难熬的就是他！！！

　　每当他为苏姐姐施针时，都能感觉到从背后传来的，如有实质般地阴狠打量，仿佛在告诉他只要行错一处，便会当场毙命。

　　可他也是人，经过连续两日的操劳，他也会有疲惫懈怠之时。尤其是在做施针这类，极其耗费精力的活计时，难免有几分手抖，难免会出些差错。

　　大家将心比心，互相体谅下，装作没看见，直接揭过去多好。

　　可偏偏沈沐辰这尊“杀神”没长心。

　　只要柳世芝手抖行错，背后就势必会传来刀出鞘的声音，以及冷飕飕得‘扑背而来’的杀气。

　　顷刻间，所有疲怠都会被吓跑。

　　柳世芝不得不一边安慰着自己受惊的小心脏，一边在如毒蛇般的监视下强打精神继续施针。

　　惨！实在是惨！整个相府没人比他更惨了！！！

　　他在心里已经将沈沐辰这个小人扎了无数遍！！！

　　不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是个十分孝顺、十分惜命之人。遂他只敢在心里扎一扎小人，绝对不敢当面对上，甚至开始有意避开。

　　他除了每隔两个时辰，进入内寝为苏姐姐施针诊脉外，其余时间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外寝，不敢靠近内寝半分。

　　但命苦的是，虽然在外寝呆着没了性命之危，但也不甚好过，甚至可以说是焦头乱额！

　　因为身为“孝悌忠信”“温良淑德”“善解人意”的相府赘婿，不仅时不时地要劝导路过的岳母大人莫要再哭，恐会伤眼；而且还要劝导岳父大人莫要再责骂妻兄，气大伤身。

　　而且最最最最惨的是，无论他如何劝解，无论他费了多少口水，也没人听他的话，岳母还在哭，岳父还在骂，妻兄还在不服气地争辩。

　　唉，这相府赘婿的日子真是鸡飞狗跳、一言难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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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玥清醒过来的时候，外寝恰好处在混乱嘈杂之中。

　　彼时，内寝只余沈沐辰一人守着，他亲眼目睹着那薄如蝉翼的睫羽轻轻煽动起来，仅一瞬就足以让他那死寂的心重新跳动起来。

　　紧接着，他惊喜地看到虚弱惨白的唇慢慢做出一个“水”字的口型。

　　高大的男人赶紧忙前忙后地将温热的茶水抵到她的唇缝之间，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喂着。

　　然而，正当沈沐辰想喂给她第二口的时候，塌上之人虚弱的，带着泪花的琥珀色眸子突然望了过来。

　　只一眼，他便仿若听见她在说：沐辰，还能见到你真好。

　　只一眼，他的心便被填地满满当当。

　　只一眼，他便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或许，他所求也不多，只希望她的月亮能永远这样看她，便足以。

　　是以，深邃的眸子满含深意，近乎虔诚地回望着苏玥，他希望苏玥也能读懂他眼神中的矢志不渝。

　　可不遂人愿的是，这份情意大概只持续了几息，便被不速之客——柳世芝给生生打断。

　　.

　　柳世芝虽然不敢一直呆在内寝里，但他身为尽职尽责的医者，在外寝应付岳母大人的同时，也会不时地向里望一眼，查看苏玥的状态。

　　是以，他是外寝第一个发现苏玥醒来的人。

　　他马上惊喜地扬声喊道：“苏姐姐，你醒了？”

　　就这一句，叫外寝的苏母不在哭了，而苏父亦不再教训那不争气的儿子——比他方才劝解他们的百句话都顶用！

　　外寝所有人都大喜过望地向内寝走来。

　　苏母坐在塌沿一边牵着苏玥病弱皙白的手，一边低声排解着所有不舍和心疼。

　　柳世芝半蹲在塌前，无声地为苏玥诊脉。而苏父和苏启明则站在柳世芝两侧，一脸关切地等待着诊脉结果。

　　“苏姐姐既能这么快醒来便已性命之虞，只不过她身体亏损得太过厉害，往后两个月都需要卧床静养。”

　　苏母：“太好了，太好了，玥儿，我的玥儿，娘就说你福大命大定能逢凶化吉。”

　　苏父：“世芝，这次多亏了你，你能入我相府，真是府门大幸也！”

　　苏兄：“玥儿，这一切都怪兄长，兄长对不住你……”

　　苏玥抬眸望着辫角灰白的父亲，看向眼睛再次红肿起来的母亲，听着风尘仆仆的兄长说着自责的话，眼睛一阵酸涩，内心亦跟着难过起来。

　　她依然是个累赘废物，依然那么没用，竟三言两语便被人骗了出去。

　　她忍着颈部火辣辣的疼痛，一个一个字艰难地向他们道歉：“是-我-不-好，我-不-该——”

　　苏母看着如此的苏玥，更为心疼：“呜呜呜——玥儿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是母亲的错，是母亲过去经常打罚芳依，叫她生了祸心；亦是母亲将那卖身葬父的雪儿招进了府里来，横生祸端，是母亲对不住你。呜呜呜……”

　　话落，苏母又开始哭起来了，而众人又开始对她劝解起来。

　　苏玥：“母-亲-别-哭-”

　　苏父：“夫人，莫哭了，再哭下去，叫旁人看了笑话啊。”

　　柳世芝：“岳母大人，哭不得，哭不得啊！这是我费尽心思刚养好一点的眼睛，哭不得哭不得！”

　　苏启明：“母亲，是儿之过，儿当时便应该打死那贱婢才对，放她出了府保了条命，她竟不知感恩，反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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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过程，沈沐辰插不上一句话。

　　他明明自小在这儿长大，明明他才是陪苏玥最久的人，可此时的他竟像个局外人。

　　他神色不明地，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他们一家人，你来我往说了许多许多话，看着苏玥伴着说话声再次疲惫地睡下，而后又看到苏相、苏母、苏启明先后离开。

　　最后，内寝终是只余下三人——再次陷入昏睡中的苏玥，站在旁边像守城将士般岿然不动的沈沐辰，以及神色一言难尽的柳世芝。

　　“那个——沈兄，你也，嗯——您，您也连日未眠，不若早点回祺林院休憩。苏姐姐这里能醒来便已无大碍，沈兄，您，您不用再守着了。”柳世芝一边心有余悸地瞥着沈沐辰腰间未出鞘的刀，一边满是真诚地提议道。

　　可沈沐辰未应也未答，而且他那深邃的眸底甚至又蔓延出许多危险的信号。

　　柳世芝冒着虚汗，再次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沈兄？天色已晚，我也累了，需要休息了，不若您先——”

　　“既你累了，就去外寝休息，我在这守着。”哪成想这次沈沐辰不仅回话了，甚至还会抢话！

　　可柳世芝这两日早就被沈沐辰阴森森的拔刀声，磨出了十分的惧意。眼下如若继续将这杀神留在屋内，他如何敢安睡。

　　是以，他张口又想说些什么，他可连一个字的音都还没来得及吐出来，沈沐辰的刀又隐隐作响。

　　柳世芝闭上了嘴，快速低头抱起属于自己的竹纹被子，穿过层层帐幔，头也不敢回地，小跑至外寝方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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