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初恋

　　“他真这么说？”
　　余矜瞪大了眼睛，一掌拍上桌面，又痛得甩着手吸气。
　　陈小丁趴在桌子上，点点头。
　　余矜气急：“这不纯纯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他数学都能考一百五还解不出你的题意吗？”
　　陈小丁隔着整座教室望向郁郁葱葱的槐树，听余矜在旁边絮絮叨叨地为她打抱不平。
　　起初的委屈过去，又很快想明白。她并没任何资格责怪沈澈不给她肯定的答案，他们都太年轻，她现在也无法给出最完美的结果。
　　窗外忽地吹进一阵带着凉意的风，又是一年秋。
　　今年过年早，一放寒假余矜就和姑姑一家回了老家陪奶奶过年。
　　陈小丁对艺考很是上心，大冬天还跟着机构去了山里写生。宋满倒是自在，早早写完了作业享受高中最后一个轻松的假期。
　　徐诗雅和沈向明今年倒没去外地过年，因为年前一个礼拜，沈向明被叫到外地去参加一项重案调查了。
　　他是在爆炸分析方面颇有建树，这次被省会临时调去，还不知道过年前能不能回来。
　　宋敏怕他们母子二人过年太冷清，照旧提前几天就招呼着两人一起准备过年。
　　“我从来不知道，过年原来这么累……”
　　徐诗雅按照宋敏说的贴完最后一张窗花，揉着腰躺在沙发上。
　　沈澈正在擦椅子，闻言轻声一笑：“我也是去年刚知道。”
　　“没想到今年又是只有咱们两个过年，我和爸爸本来还想带你去外地旅游。”
　　“没必要。”沈澈随口回道。
　　室内一阵沉默。
　　沈澈这才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依照妈妈的性格，估计又要在心底难过。
　　他笨拙地补充道：“我习惯这样的新年了，没必要出去旅游。”
　　徐诗雅更沉默了。
　　沈澈头疼地放下抹布，叹了口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确实只是实话实说，落到徐诗雅耳朵里却不是滋味。
　　“是妈妈的错。”徐诗雅攥紧双手，“是爸爸妈妈之前忽略了你，才导致你……不懂爱人。”
　　不懂爱人。
　　短短四个字，就想要给他一锤定音。
　　“妈，你觉得我这十几年缺少关注，所以性格缺憾，人性淡薄，对吗？”
　　沈澈没什么表情地站起来，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徐诗雅。
　　徐诗雅嘴巴张张合合，慌张辩解：“我……”
　　“妈，你是不是从没在意过，我作为儿子也很爱你？你把所有的爱都给了爸，一股脑跟在爸后面跑，其他的都不要了，这就是你所谓的‘会爱人’吗？”
　　沈澈眼中难掩失望，不待徐诗雅回答，披上羽绒服出了家门。
　　徐诗雅颓丧地靠在沙发上，不断回想沈澈那句话。却发现自己这么多年一心扑在了丈夫身上，鲜少注意过儿子的喜恶。
　　他可能不是不会爱，只是自己从未发现过。
　　推开楼道门，零下十度的风将沈澈吹得冷静了些。
　　他转头向楼上看了眼，那扇窗静悄悄闭着。
　　陈小丁还没回来，忙得和他爸有一拼。
　　也不知道去哪儿，又不想立刻回家，他只好到小区广场上的长椅坐着醒神。
　　刚坐下就看见小区门口一辆熟悉的车驶进来，那辆车在他旁边的路上停下，车窗缓缓下降。
　　“沈澈！”许久未见的陈小丁坐在副驾驶上，扬着一张笑脸，“你怎么坐在这儿，多冷啊？”
　　陈建平探出点头：“就是啊，上车吧，叮叮给你带了礼物。”
　　他们住的那栋楼在小区西北角，他们小区又大，东绕西拐的，走进去且得七、八分钟。
　　沈澈本想拒绝，后面的车却不耐烦地按了下喇叭，他只好上了车。
　　车内暖风很足，飘散着淡淡的果香。
　　“集训顺利吗？”沈澈主动问道。
　　陈小丁转过头回话：“顺利，老师都夸我画得好呢！”
　　沈澈笑道：“你画得是很好。”
　　“我们老师说今年暑假可以选择去南方集训，我想去乌镇很久……”
　　陈小丁兴奋的强调戛然而止，皱着眉看向前方背着旅行包脚步匆匆的人，不确定地问：“沈澈，那是徐阿姨吗？”
　　闻言，陈建平也看去：“还真是……这都年根了背着旅行包是要去哪儿？”
　　沈澈霎时变了脸色，小时候那些回忆涌入脑海，他深呼吸一下，说道：“叔叔，麻烦您靠边停下，我下车。”
　　“哦，好。”陈建平疑惑着停到旁边空着的会车道上。
　　只见沈澈风风火火下了车，大步流星地走到徐诗雅面前，背影似乎都带着一股不忿。
　　陈建平与陈小丁面面相觑，陈小丁犹豫着问：“要……下去看看吗？”
　　“先看看情况……”
　　陈建平也有点儿摸不清头脑，磨磨蹭蹭将车往前挪，直挪到那对母子身边。
　　沈澈拦在徐诗雅身前：“你去哪儿？”
　　徐诗雅行色匆匆，不欲浪费时间：“去找你爸爸。”
　　冷静了许久的大脑再次被点燃，沈澈的失望简直达到了顶峰。他努力控制着音量，让自己趋归平静，让开道路。
　　“知道了。”
　　这一次徐诗雅注意到了沈澈的神情，目光落在已经需要仰头去看的儿子身上，她眼中带着些许难过。
　　“对不起小澈，爸爸受伤了，妈妈必须过去。”
　　沈澈快被冻僵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而后缓缓站直身体。
　　“我跟你一起去。”
　　“小澈，不用。大过年的，车上可能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陈建平和陈小丁匆匆下车，打断了徐诗雅的话。
　　“嫂子，我开车送你们去吧，现在估计票都不容易买到。”
　　陈小丁附和：“是啊，阿姨，我和我爸送你们去。”
　　徐诗雅眼中带着犹豫：“这……这太麻烦你们了，开车过去得四个小时呢。”
　　“阿姨，你现在买票也不一定能买到四小时后能发车的。没事儿，让我和我爸送你们吧，这样过去也能帮忙照顾叔叔。”陈小丁劝道。
　　陈建平冲陈小丁使了个眼色，陈小丁连忙上前拿过徐诗雅手里的包，挽着她上车。
　　徐诗雅一上车就忍不住哽咽起来：“太谢谢你们了……之前几次向明受伤，我都是一个人赶过去，慌得要命，都不知道该往哪个站台走……”
　　“嫂子，你也好好休息，过去要忙活的事情多着呢。老沈他干的都是保护老百姓的事儿，积德积得够够的，肯定不会有事儿的。”
　　陈建平宽慰几句，掉了个头，让陈小丁给宋敏打电话说一声。陈小丁依言打过去，将事情原委解释清楚，又让宋敏不要担心，和宋满在家等他们回去。
　　后视镜里，能一眼看到后座上沉默着的母子二人。
　　沈澈从上车后就一句话没说过。
　　陈建平犹豫着开口：“嫂子，这话其实不该我说，但是我把老沈当自己大哥，就还是多嘴两句。一家人呢，就该有什么话就说，瞒着可能徒增误会。”
　　“是……谢谢你，我会多反省的。”
　　徐诗雅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沈澈，他侧着脸看向窗外，嘴角紧抿着，不知在想什么。
　　一路安静，只有陈建平放着提神的音乐声。都知道后座上那对母子心中正乱，陈建平和陈小丁也没说话打扰他们。
　　前两天刚下过雪，窗外飞驰而过的乡村田野还白茫茫一片，很是催眠。
　　陈小丁昏昏欲睡，脑袋靠着车窗一点一点。
　　陈建平已经尽力开稳，但为了赶时间，仍不免颠簸。
　　忽然，沈澈从后座伸出一只手来，垫在了车窗和陈小丁脑袋中间。
　　陈建平了然一笑，继而专心开车。
　　徐诗雅有些惊讶地看过去，第一次认真打量自己的儿子。
　　沈澈被看得不自在，别过头望着窗外。
　　快过年了，高速上没什么车。陈建平一路没停，卡着限速到了医院。
　　沈向明已经脱离危险，被转到了单人病房。众人到病房门口时，外面有几个他原来的同事守着。看见徐诗雅，连忙迎了上来。
　　“小徐，你来得可真快。”张开源一会儿还得回局里，快速交代道，“向明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就是你们可能又得在医院过年。我这儿还有点事情，就先走了，一会儿主治医生过来跟你说详细情况。”
　　他看见跟在徐诗雅身后的沈澈，拍了拍他的肩：“原来小澈长得这么高，好好照顾你爸爸妈妈，过两天叔叔再来看你们。”
　　沈澈一愣，没料到对方认识自己，点点头说了句“谢谢”。
　　张开源带着一众同事匆匆离开，陈建平和陈小丁这才从不远处过来，跟着进了病房。
　　一向强健的沈向明此刻宛如被抽干了力气，躺在病床上沉睡着。许是失血过多，他嘴唇仍翻着白，旁边仪器发出扰人的“滴滴”声。
　　有意给他们一家留点相处时间，陈建平小声说：“我和叮叮去附近找个酒店订下，晚点带饭过来。”
　　徐诗雅感激地看着他们，眼眶含泪地点点头。
　　父女二人离开病房，沈澈缓缓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看徐诗雅熟练地拿棉签蘸着水给沈向明湿润嘴唇。
　　高度的警惕感使沈向明即使受伤了也很容易惊醒，只擦拭了两下，他就立刻睁开双眼。
　　看见是妻子，他的神经又放松下来，张口声音还带着嘶哑：“你怎么来了？”
　　“我哪次不来？”徐诗雅抽抽鼻子，向沈澈的方向抬抬头，“小澈也来了。”
　　沈向明一愣，缓缓向窗边看去，沈澈没什么表情地与他对视。
　　沈向明叹了口气：“你让他来干什么？”
　　“向明，他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主治医生进来做完例行检查，就把徐诗雅叫出去说具体情况。
　　室内陷入沉默，沈向明没和儿子独处过。此时自己又是在如此弱势的情况下躺在病床上，他更是尴尬，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沈澈突然开口：“你经常受伤吗？”
　　“偶尔、偶尔。”
　　“之前我妈来找你，都是因为你受伤？”
　　沈向明回忆了一下：“大部分是……”
　　沈澈直直地看过去，声音中听不出情绪：“值得吗？”
　　沈向明愣住，没明白沈澈在说什么。
　　“为了职位远离家庭，还有性命危险，值得吗？”
　　闻言，沈向明神情一顿。
　　“小澈，我不是为了职位。”他缓缓说道，“我做警察是为了查清更多悬案疑案，让更多人生活得更安全。”
　　半晌，沈向明都以为沈澈打算沉默到底，他才开口说道：“你的确是个伟大的人，可惜我不是。”
　　门被打开，徐诗雅回来了。
　　“我去透透气。”
　　沈澈起身，快步走出病房。
　　*
　　陈小丁和陈建平定好三个房间，又在医院附近买了点清淡的饭菜。估摸着他们一家人应该也说完话了，这才往医院赶。
　　殊不知他们压根没说话。
　　到了医院发现沈澈不在，一问，半小时前就出去了。
　　陈小丁纳闷儿地给沈澈打电话，想喊他来吃饭，拨过去又发现他手机落在了病房里。
　　“我下去找找他吧，没带手机应该走不远。”陈小丁好像永远活力满满，颠簸了这么久也看不出累来。
　　徐诗雅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那麻烦你了。”
　　陈小丁拿上沈澈的手机，出门去找他。
　　下楼后，看着医院大门口犹豫了片刻，她还是转身向后面的花园走去。
　　晚上天冷，花园里没多少人下来遛弯，只有偶尔路过几个行色匆匆的病人家属。
　　停止运作的喷泉后有几个长椅，沈澈正坐在其中一个上面，仰着头似乎是在看月亮。
　　陈小丁松了口气，轻手轻脚走过去，一把捂住了沈澈的眼睛。
　　冰凉的手激得沈澈条件反射一抖，他很快意识到是谁，不禁笑道：“陈小丁。”
　　陈小丁把手放到沈澈肩上，谈过头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难不成还是你爸吗？”
　　很务实的回答，一点没有偶像剧里的浪漫细胞。
　　陈小丁到沈澈身边坐下，和他一起抬头看着瘦长的月亮。
　　“你心情不好吗？”
　　沈澈却答非所问：“陈小丁，你认识你的爷爷奶奶吗？”
　　太奇怪的问题，谁会不认识自己的爷爷奶奶？
　　陈小丁懵懵地看向他：“啊？”
　　沈澈却不需要她的回答。
　　“我不认识。我不认识我的爷爷奶奶，也不认识我的姥姥姥爷。从小到大我父母从没给我讲过他们，更没讲过自己。我之前一直认为，相比于父母，我们更像是搭伙合租的，我爸是百年难回来一次的房东。”
　　“沈澈……”
　　“我小时候很努力学习努力考第一，就是想让我妈多看我一眼，想让我爸回来一次。但没用，我爸还是不回来，我还是会突然被我妈扔在家里。有一次正赶上新年，我站到椅子上自己煮了碗饺子，还没煮熟。后来就习惯了，也不在意他们在不在家，也不觉得新年有什么特别的。我妈说我不懂爱人，想想可能是吧，很多人都说我刻薄不会说话。”
　　“你懂的。”陈小丁打断沈澈。
　　沈澈的嘴紧紧抿成一条线，不出声反驳，也没赞同。
　　陈小丁将双手伸到沈澈面前，有点抱怨地说：“天好冷，你先帮我暖暖手。”
　　疑惑陈小丁突然转移话题，但沈澈还是乖乖向掌心哈了口热气，搓搓双手，让自己手掌的温度高一些，才垂眸握住陈小丁的手。
　　陈小丁蓦然一笑，轻声道：“你看，你很懂啊。”
　　沈澈倏然抬起眼，有些呆楞地望向陈小丁。
　　第一次见沈澈这个表情，陈小丁忍不住笑了，抽回自己的手缩进衣袖。
　　沈澈手里一下空落落的，他微微攥了攥手指，缩回衣服口袋里。
　　“我说手冷，你会把自己的手弄热再来给我捂手。之前阿姨在我们家说过，叔叔刚回来那天你以为他欺负阿姨，凶巴巴站起来就要讨说法。你不是不懂爱人啊，你只是不太会表达，这件事又不能怪你。父母是我们来到世界上最先接触的人，可你连这个渠道的爱都没太能接收到，再要求你去完美表达，是不是有点太苛刻啦？”
　　陈小丁站起身，一步跳到沈澈面前蹲下，抬头看着他：“沈澈，我觉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我们现在都不是完美的人，但你这么好，以后一定会遇到最完美的、只属于你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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