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如别故乡

　　第22章
　　陈默默关上门，哒哒哒沿着走廊跑远了。跑到尽头，突然看见在对面柱廊下站着一个长发美人。仔细一看，是她老板。
　　咦？老板昨晚不是说，今天他不过来了，考核的事情让她安排，等离秋写完了，直接发给课题组里几位教授批改么？
　　景俶根本就没离开过。他昨晚在办公室里想了一晚上，终于熬不住了，想要过来看看。就看看，他对自己说，更何况进了课题组，本身就是要打交道的。大不了再忍这一辈子，他已经习惯了。
　　他一边低头走着，一边在心里想着她。汷都博物馆请了建筑大师设计，还在设计阶段就已经成了网红景点备选，正式建成后又刷了好大一波存在感，试运营之后更是一下子红遍全国，列入了D市旅游必打卡的项目。虽说是试运营，不过也只是让游客提前预约一下，每天限制一下人流量罢了，到了周末，人虽然不至于摩肩接踵，但来参观的人还是络绎不绝。今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柔和秋日，连同那沟壑丛生的遗址现场，也因为喧闹的人声染出了几分生气。
　　这排环绕遗址的柱廊，建筑风格独特，用的是大石块，上面特意留下了斧凿刀砍的痕迹，十分古朴粗犷，被遗址一衬托，显出几分沉郁悲凉。阳光一撒，柱子的投影在地上如同琴键般带着音乐，很快就成了必备的网红打卡拍摄点。
　　此时游客已经三三两两停驻在这柱廊上，有三四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大概是过来旅游的，正唧唧咋咋地拿手机互相拍照。她们一会儿嫌来往游客太多路人入镜了，一会儿嫌光线太亮或太暗，一会儿嫌自己的姿势摆的不够好，一直在那里折腾。
　　景俶站在那里看着她们。哪怕在他辨不清色彩的视力中，他依旧能看出那几个女孩子有着青春张扬的脸，化着妆，眉毛与睫毛被精心打理过，涂着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口红，她们都披着头发，不时伸出手指撩一下垂下来的头发，或者仰一仰脖子略微甩一下头，是释放魅力与娇柔时常用的小动作。在撩拨头发的瞬间，露出耳朵上夸张的耳环，她们穿着时下网红流行风格的衣服，虽然不至于千篇一律，却总觉得不够独特。
　　原本应当是很独特的女孩子。景俶想，却雕凿刻意，仿迹太浓，被这样的附加之物拖累了。就像一幅名画，本来或风雅或张狂，可潇洒可内敛，留白与密点都别有风格，却被各代收藏家与鉴赏家在上面提了太多的跋，落了太多的款，敲了太多的章。那些朱红章像狗皮膏药般，密密麻麻遮住了美人的脸，风雅不再。
　　他视物不见色彩，古画本就颜色黯淡，那些朱红的章混杂在画面与字里行间，若是色感齐全视物正常的人，尚可脑补将那些章擦去，但他却无法，那些一片灰的线条，太干扰了。
　　真美人本就难得，偏偏世人独爱鉴真美人，遇见了总有独占之心，少不得上去补两个款，落一点自己的评述与印记，似乎这美人就是为了他的审美而生的。久而久之，美人也如同字画般，历经百手，承评议无数，失了本真面目。
　　可是她不一样。她打扮得挺精致的，好像……也化妆。可是就是那么恰到好处，留白处一个朱红章，将整个画面衬得活色生香。
　　景俶突然反应过来：我在做什么？我在拿她跟这些人比吗？
　　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抬脚准备上楼，却被陈默默叫住了：
　　“老板？你今天不是说不来？”
　　他还没回过神，依旧在心中慢慢想着那些慢慢展开的绝世佳品古画，顺口回答了一句：
　　“来了，看画。”
　　看画？遗址里挖出来的只有字，哪里有画？
　　小助理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老板说的不是看画，是“看花”吧？可是十月也不是花期，况且，看花不应该往外边走吗，她老板上楼做什么？
　　她一下子好奇，猜想或许老板新收了什么古玩字画，放在自己办公室里，他要过去看一看呢。于是立马又跟了上去。
　　景俶上了二楼，沿着走廊缓步向前，停在一间办公室门口。
　　离秋坐在里面，正在认认真真地写着什么。她的面前摆着一台显示器和一台笔记本电脑，略微低着头，抿着嘴，格外认真。
　　离秋进来之后，觉得关上门有点不太好，陈默默那句“远程联系外援”让她如鲠在喉，似乎关了门就有点暗地里搞小动作的意思，所以她索性去打开了门，大有“我堂堂正正靠实力，你们想围观就围观”的意思。她现在带着隐隐约约的头疼，正在努力猜想破了的字符有可能是什么。
　　这种残片释读，尤其是缺损较多上下文不全的，非常需要联系考古语境。在什么地方挖出来的，周围附近有什么，同时还出土了怎样的残片，其他的残片中内容可能是什么……这些都能给破损内容提供猜想。只是这份残片只给了出土时的编号，其他的考古语境全部缺损，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去问，只能硬啃。
　　景俶悄悄站在走廊上，看着那个背影，完全没有发觉陈小助理在后面看呆了。
　　她老板说要“看画”，然后跑来看她？果真是文化人啊，这比喻！又比成画，又比成花的，一语双关，绝了！自己之前到底是脑子抽风了还是眼瞎了，竟然觉得自家老板不喜欢女人？
　　她现在只想把自己的舌头拎出来训一顿——叫你乱说话！
　　然后，更惊恐的是，她发现她家老板笑了！
　　陈默默心中一阵高呼：上帝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老板他这么多年守身如玉，是为了等一佳人！
　　她完全忘了自己也就跟了何主任两年，“这么多年”全靠脑补和顺嘴。
　　离秋完全不知道景俶在看她。六个小时，如果单纯是释读完整内容，她绝对可以做到，但难就难在缺损。邬迩语十分奇葩，跟拼音文字不太一样，是表音文字与表意文字混杂的，一个符号又可表音又可表意，发音最多可达8种，全靠对词汇的熟悉和上下文推断，如果思路一错或者运气不好没有猜对正确的音，可能就一直卡住了。
　　她不确定六个小时能不能做完。
　　头也好痛，早知道昨晚不应该服药的。可是不服药，冷艾估计能嗷嗷一晚上。还有……她思绪不禁飘了出来，冷艾说他杀了她全家是怎么回事？冷艾一只无实体的魔，活了九百多年也就算了，何主任难道也是？
　　“他可比我老，他才是真正的祖宗。他都活了两千多年了。”冷艾没好气地说。
　　若不是自己身上确实有这样一只魔物，又确实曾经见过那些不可思议得只存在传说中的现象，她这会儿就该怀疑自己幻听了。
　　“他真名不叫何念远，这大概是他这辈子的马甲。”冷艾发现离秋并未阻止自己开口，干脆抓紧机会，“他叫景俶。熟悉吗？”
　　“熟悉。是我想的那个景俶吗？”
　　“呵呵，你觉得，谁还能重名重到鼎鼎有名的暴君身上去？”
　　离秋觉得自己可能是安眠药药效还没过，要么就是自己真的病情严重了。她在心里认真考虑了一下，是不是下周去挂个专家号，可能药真的不能停。
　　“你没疯，你好着呢。”
　　离秋暗暗给自己点了一个蜡：“所以他是什么？僵尸？木乃伊？吸血鬼？”
　　“一只魔。跟我一样。”
　　离秋心里的蜡烛哗啦变成一个大拇指，给自己点了一个赞：“我可真牛逼。”
　　“那可不是。我都提醒你了，你还眼巴巴硬赶着凑上去，嫌自己命大吗？”
　　“所以这是他附身的壳子？”虽然离秋也知道对于魔而言，夺舍就跟吃饭喝水一样是正常需求，但想到为此会侵占一个无辜者的灵魂，她还是不太能接受。
　　“不，那是他本体。他是肉身成魔，跟我不一样。”
　　“哦，实心的。还不错。”
　　“什么不错？你把话说清楚！”
　　“壳子不错。”离秋故意气她。
　　“你需要我提醒一下，你曾经觉得对方壳子不错，最后发生了什么吗？”冷艾特意把“壳子不错”这四个字咬得又重又狠。
　　离秋曾经休学过整整一年。那是她大二时候的事了。虽然她不得不休学这事儿，也不能完全推到她曾经觉得别人“壳子不错”这个理由上，但冷艾提醒得真的很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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