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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下)
后来,他开始浑浑噩噩,连思绪都开始停滞。脑海里只有一个越来越强烈的近乎命令似的念头:忘尽前尘,只要重复那一天。
君息不知道“那一天”究竟是哪一天,甚至不记得要问恶魔一句。
直到某天凌晨,少昀将他带到了祭台之上。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好像特别阴晦,连星辰月光都没有。几近全然的黑暗中,他昏昏沉沉地同那人并肩而立,像是曾经他们一同站在王城学宫的后山顶上,等待着日出青鸟般。
朝阳的第一缕辉光洒向天地的一刹那,那人握着匕首,毫不犹豫地在他躯体上划下最后一刀。
法阵终于落成。几乎是在同时,他的神识骤然一片空白,被邪术全数吞没。
彻底失去意识前的瞬间,君息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人掌中仿佛飞出一层薄薄的琉璃,冲天而起,在朝阳下流转着七彩的辉光,飞速生长铺开,霎时便囊括了整个天幕。
那是前世的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时,这个世间留给他的最后的影像。
彼时他并不知道后来少昀都做了什么。直到若干年后,神尊墨宸师徒途经纯阳,斩破七重梦境,破除邪术和迷梦,他方才意识到一切。
“怀昔”本不是邪术。
世间痴人何其众多,总有些人执着于某一天、某一刻、某一幕,念念不忘,至死不得解脱。此术本是为着让人在临终前重温生命中一段过往,了却遗憾,不至含恨而逝。
却不曾想,被大祭司化用在了此处。彼时的君息并不知他从哪来那般强大的力量,竟在祭台上施展出将整个部族数十万族人全数笼罩其中的怀昔之术。
无怪就连神尊的徒弟都曾赞叹他是个难得的人才。
然而天下所有的愿望,自有其代价。要维持这种程度的术法,单单献祭他自己的血肉魂魄已经远远不够。
已然丧心病狂的少昀竟将整个部族一起献祭了!
祭台上天风浩荡,吹尽了浮云。常年云遮雾罩的顶端终于彻底展现在了世人眼前。
朝日初升,天地一派清朗。流光溢彩的七重梦境笼罩之下,祭台之上,大祭司红衣招展如燃烧的烈焰,抬手掐诀。
沉沉死气自他躯体中汹涌而出,飞速向四周铺展。和暖的日光下,他全身的血肉像是被什么无形的魔物吞噬了一般,很快消失殆尽。烈烈红衣下,只余一具森森白骨。
须臾之间,死气漫过整个纯阳之国。数十万族人瞬间化为数十万具骷髅,然而并没有任何人发现异常。
他们只是夜夜在君息的梦魇中用已然空洞的眼眶“看”着他,森森白骨上怨气冲天,声声哀嚎,声声质问他们的王君,为什么。
纯阳,这个号称神族后裔的古老部族,在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朝阳刚刚升起、一切都充满希望之时,就此彻底消亡,无声无息。
来自天魔恶念的诡异法宝七重梦境覆盖了整个国度。随着大祭司强大的灵力流转,天幕下的琉璃辉光骤然化为点点萤火,飘然而下,落在骷髅上。
法宝所编织出的虚幻梦境中,已经死去、身化白骨的族人们又突然变回了活生生、仿佛有血有肉的人,按他的意愿重复过着死去的那一天,一如生前。
倘若没有外力的干扰,他们可以一直这么分毫不差地重复下去,直到怀昔之术彻底失效。
于大祭司而言,称得上是真正的虽死犹生——既然王君心心念念都是族人,那就尽他所能,替他编织一场幻梦。
他的势在必得和他的部族为重之间,这是少昀唯一能做到的。
他耗费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多的精力,把君息生生炼成活偶人,也不过是因着活偶人不算真正的人,不在献祭范围内,不受伤害;且怀昔之术失效后,还能继续活下去,即使只是个诡异邪物。
然而他如此处心积虑,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对于走火入魔后的他,君息只有滔天的恨意。
数十万纯阳人的哀嚎和怨恨犹如魔鬼的诅咒般,夜夜回响在重生后他的梦魇中,一点点剐着他的神识和魂魄,每每让他痛到无法言说。
纯阳部族号称神族后裔,因族中全是男子,其繁衍方式较之神族,更为不易。需各自剖开心脏,取一部分未沾尘俗的纯净心血相融,以秘法和修为精心护养数千个日夜,方才有一定机会诞育后代。其中的艰难和辛苦,难以想象。
他们中有活了数百年,看尽沧桑的老者,是智慧的传承;有血气方刚、躯体矫健的青壮年,是部族的中流砥柱;
有活泼好动、尚在学塾的垂髫小童,有牙牙学语、刚刚开始好奇地感知这个世间的幼儿,甚至有历经各种艰辛变故,才能降临人世的婴孩,是纯阳的希望和未来。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别人的父亲、眷侣、孩子,是一个家庭中不可或缺的一员,是别人宁愿以性命去维护的人。
然而所有人的人生和性命,都在一朝之间,因着走火入魔之人的一己私谷欠,戛然止于他被彻底炼成活偶人的那天清晨,止于七重梦境覆盖整个纯阳之时。
重逢后,君息曾不止一次梦见这个生死仇人,梦见他们曾经尚且纯粹真挚的年少时光。
可惜那些原本美好的曾经,都埋葬在前世被囚禁在纯阳王宫,刀锋落下的那一刻,埋葬在少昀彻底入魔的那一刻。
学宫时期那人冷漠暴躁之下深藏的心意和温情,曾让他以为是黑暗生命里的和暖阳光,是他注定短暂的一生中难得的风花雪月。
最后才知道,那是天下至烈的毒药,于无声处,侵蚀血液骨髓;即使历经轮回,辗转时空,即使将血液都流尽,将骨髓都抽干,只留一具空荡荡的躯壳,亦无法摆脱。
极致的爱,往往意味着极致的恨。
多少年了,他刻意将那些曾经安宁温暖的过往,那些年少时纯粹的倾心,那些不曾宣之于口的含蓄情意都封印在心里,亲手将它血淋淋活生生地挖出来,碾压碎裂,焚成劫灰,抛洒在他们后来走过的岁月中,任凭它混着鲜血和仇恨,被践踏被鄙弃,被死死踩进泥泞里,再无重见天日的可能。
直到后来身死魂消,再后来重生在这个时空,隔着那么多的怨恨和痛苦,站在血海深仇的尽头,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的模样,更寻不回当初的学兄。
甚至几乎彻底遗忘,哪怕是在伴随着欺凌和不堪的少年时,哪怕是在不属于他们的学宫里,原来他们也曾有过那样一段温情的年华。
犹记得重生后那人一句一句“从前是我对不住你”,“但是以后,我想好好待你”,“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犹记得那人几次三番照拂于他,甚至在七夜幻境时因他主张破天煞血海阵,不惜亲手毁了自己的前世遗骨。
但那又如何?
前世他是怎样从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变成一个不容于天道的诡异邪物;又是怎样每夜被强行禁锢在他的寝宫里,被那人用尽手段凌虐、磋磨,被肆意践踏、折辱,直到抛弃所有尊严,崩溃、哭喊、哀求。
纵然他能放下自己的恩怨,然而那无辜屈死的数十万族人,站在一起几乎望不到头的那么多的族人,他有什么资格代替他们道一声,一笔勾销?
直到进入幻境之前,他所愿所求,也无非是与前世追随而来的厉鬼同归于尽。
他是阖族灭亡的根源,是本不该存在于世间之人,固然该下地狱,但也要拖着那人一起。
神识浮浮沉沉,君息自往昔的噩梦中蓦地惊醒,混乱之间,终于挣扎出了一点意识。
似乎仍在祭台上听着数十万族人的惨嚎,又仿佛仍在王宫内忍受邪术的酷刑,又好像想起一点昏迷之前那甜腻的药。
感知到似乎有个火热的躯体将自己紧紧拥在怀里,他眼睛尚未睁开,已经近乎本能地,骤然反手以肘关节狠命往后一撞,同时用尽全力朝旁边一滚。
那药绝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倒像是话本子里烟花柳巷之地惯用的迷药,虽无催/情之效,迷醉的作用却是一等一的好。
他没接触过,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但活过两世,终归不是一无所知。
身后传来一声闷响。那人像是毫无防备,竟被他一肘撞了个当正。
但那药后劲颇大,饶是他再如何下狠手,也因着全身无力,其实并不能造成什么伤害。
一只铁钳般的手蓦地抓住他的肩臂,一把将他拖回去。
少年神识混沌,根本没精力去看是谁,眼皮更像是坠了两块千钧巨石,只能勉强睁开一线,一片模糊,也不知道是汗还是泪,只管死命挣扎着。
承铭买通学宫师长给他挖了个大坑,甚至不顾身份,不惜开罪宣武侯,使出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寻来南风馆的打手意图将他劫出王城学宫,自然不会让他落个什么好下场。
那人粗暴地将他拖到身旁,一把按住,冷怒道:“你发什么疯?!”
“……”一句话入耳,原本还在扑腾不休的君息突然化成了石雕,过了会方才反应过来,脖颈“咔嚓咔嚓”,一点点扭头看过去。
融融烛火下,一角烈焰般的衣袍渐渐映入他并不清明的眼中,再往上,是那张如冰似雪却阴沉沉的面容,和一双凶煞怒意涌动的瞳仁。
恶魔竟从梦境中追到了现世,君息的神识尚未全然自梦魇中抽离,刻骨的恨意中又有点不可置信,一时怔愣,脱口道:“是你?!”再四下一看,这分明是他们的寝居。
承铭的人将他劫走的时候,堪称神不知鬼不觉,少昀又怎么能立刻察觉异常,及时将他救回来?
那么,眼前这人是前世已然入魔的末代大祭司,还是今生处处护着他,却带着记忆重生的魔鬼?
好像都没有什么不同。
一时间,他不知道是不是中了什么术法产生了幻觉,或者他根本就尚未清醒,眼下仍是在梦中,当即又挣扎起来。
毕竟在这个法阵秘术满天飞的时空,连他这样早已消散的魂魄都能重生,出现什么样的情况都不算离谱。
唯独“命运的眷顾”让他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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