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满城

　　孟锦舟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巳时，阳光从窗外钻了进来，洒了楠木的妆台一片金色，珐琅的妆奁罩在那金色里，似是笼了一层迷蒙的纱。

　　孟锦舟这一觉睡得香甜，梦里尽是些细碎的不着边际的影像，散了又聚，尽处是宋允知一张器宇轩昂的脸。

　　近些日子，越来越少的想起姜楚容，反倒是日日相见的宋允知成了魔一般，白天黑夜缠着她。

　　世人皆劝说男子莫要耽于美色，要么如夏桀、商纣之流，国破山河碎；要么似焦仲卿、陆游之辈，伤了性命误了前程。

　　可怎地就没有人告诫女子，世间男子也多负心。
　　当年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换得如花美眷相伴数年，不也终是倦了？也要卓文君狠烈的闹上一番，起了诀别之心才勉强收手。

　　再看眼前，一个姜楚容把个青楼姑娘八抬大轿娶进了门，一个宋允知四处是还不完的风流情债，哪一个是值得终身相许的？

　　所以聪明的女子不会动情，不然下场不是愁肠入骨，就是要担“祸水”的污名。
　　这样的亏她吃过一次，断断不肯再吃第二次。

　　她舒展了一下筋骨，把残存的梦影赶出脑海。

　　佩儿在门外和小贩压着声音讨价还价偶尔有一两句飘了进来，在这些小事上这丫头总是有着她没有的精明。

　　床头的鸡翅木矮几上放了一盏还冒着热气的虾仁粥，两碟素小炒，在晨曦的微光中冒着缕缕的热气，钻进鼻子里孟锦舟勾起了一阵阵的饥肠辘辘。

　　她没有唤佩儿，快速梳洗一番，匆匆吃了早饭。

　　宋允知从书房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换好了衣裳，上身一件蜜合色缎袄，下身是雪青色滚了银边的百褶罗裙，腰间一条青碧色的带子若隐若现，自是身形曼妙，气质如兰。

　　孟锦舟见他盯着自己看，昨夜梦里的虚幻一下子成了真，刚刚劝自己的话忽然化了青烟，袅然而散，似乎天地间只剩她眼前这一个绝色的少年。

　　二人四目相对的立在廊子上，直到罗平由佩儿待着满脸喜色的闯了进来。
　　见他两个傻呆呆的立着，罗平待要再退出去，已经是来不及了，佩儿捂着嘴噗嗤的笑出了声。

　　孟锦舟见罗平也在，红了脸，嗔怪佩儿“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莽撞，赶明给你找个厉害的婆家，看你还敢没规矩！”

　　佩儿笑道“小姐和姑爷如胶似漆，整个凤阳城都传遍了，我们瞧见又有什么打紧？罗平是来报喜的，奴婢想抢个彩头，等着小姐赏呢”

　　宋允知喜道“那些夫人小姐真的来做衣裳了？”

　　罗平行了礼，也是满面的春风
　　“今儿一早，咱们铺面板子刚卸下，门槛就被踏破了。我和季师傅都吓坏了。
　　之前您说要让这么一个烂摊子起死回生，我怎么也不信，今儿我算是服了！
　　可这一屋子女人叽叽喳喳，我们两个男人顾得了东顾不了西，真是招架不住！
　　这才偷空跑出来，请掌柜的大驾”

　　佩儿说“你怕什么？一屋子的莺莺燕燕，我看你恨不得多长几双眼睛吧”

　　罗平无奈道“姑娘快别调笑我了，季师傅死了老婆以后，连屋里的耗子都没来过一个母的，冷不丁一屋子女人，他连个囫囵话都说不出来，还请掌柜的救命！”

　　三人都想到了季师傅一张长满了络腮胡子黢黑的方脸憋得通红，都不禁乐出了声。
　　罗平叫来的车就候在外头，不仅有车，还有替宋允知备下的一匹马。
　　几人匆匆往星和布匹行而去。

　　车子刚拐进东南角的长街，就被人围的水泄不通。

　　孟锦舟挑了帘子去看，见路边围满了人，但一个一个都是衣不蔽体，瘦骨嶙峋，甚至有抱了孩子的妇人，当街插了草标要卖儿女。

　　还没等她开口，罗平就跟在车子旁边解释道
　　“今日咱们铺面香车宝马一趟趟的进，全是有钱人家的夫人小姐，落在了穷人的眼里，四面八方的聚起来。
　　听说这些女眷多的是信佛心软的，看不得穷人受苦。只要她们指缝松一松，一家子人就能熬到开春。所以人就越聚越多，都快把路给档了。”

　　“那这些人不都得念咱们的好，往后咱们可是这条街的大善人了！”佩儿脸上挂满骄傲，仿佛施舍别人恩德的人是她。

　　“谁说不是呢？掌柜的都成活菩萨了。可是我打小在穷人堆里长起来的，有句话不得不劝您”
　　罗平搓着手，一双小眼睛转了又转“慈心容易生出祸害，人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您今日算是露了富，不能不留个心眼！”

　　罗平的话还没落到地上，马车就一个急停止住了，紧跟着车身一晃，孟锦舟忙伸手抓住了车板才没跌下去。

　　佩儿在车里也伸了手就去馋孟锦舟，嘴里已经骂起了车夫。

　　车夫抱着拳，连连陪着不是，说前头突然冲出来一个人拦了路，如不是及时勒马，此刻已经碾死了人。

　　罗平伸长了脖子往前看了一眼，一个叫花子一般的女人跌坐在道路中间，双手在地上扒拉着，似乎在找什么。
　　他嘬着牙说“怎么是这个疯婆子！”

　　宋允知此刻也揽着缰绳来到近前，问罗平“这婆子你认识？”

　　“整条街没人不认识她，也没人敢惹。她之前是开瓷器行那个朱家的下人，朱小姐的奶娘。
　　后来朱小姐嫁了秦二爷死在秦府，朱家老爷又遭了难，这婆子侥幸从土匪的刀口下活过来，人却疯了。”罗平解释道。

　　孟锦舟扶着佩儿的手，就要下去瞧瞧。

　　罗平劝阻道“掌柜的，您还是别下去了。这婆子神志不清，谁帮她她骂谁，骂得别提多脏了，您没必要受这个气啊！”

　　孟锦舟想到今日还要应酬各门的太太小姐，若是真的跟她纠缠不休，只怕没完没了。
　　从荷包里拿了一锭银子，但是又转念一想，她疯癫成这样也不知银子是何物，于是叫罗平买了几个肉包子一碗大米粥给那婆子。

　　婆子衣衫褴褛，披了一件脏的看不出颜色的烂袄，数九隆冬光着一双冻得发紫的脚踩在污雪里，上面长满了大大小小的冻疮。
　　灰白的头发蓬乱的打着结，半张开的唇齿间能看到七零八落的牙齿被黄黑的污垢包裹，沟壑嶙峋的脸上一双浑黄无光的眼睛寻不到焦点似的四处环顾。

　　罗平还没走近她就闻到了老大的一股恶臭，他捏着鼻子，一只胳膊伸的老长端了包子，身子拼了命的往另一侧躲。

　　那婆子见了有包子吃，一下子就扑了上来，罗平吓得忙松了手，闪身躲过她。
　　几个包子落地，沾了污水，滚了几滚翻到了墙边。婆子手脚着地，像只兽一般抢了过去，用满是污泥的双手抓起来就往嘴里塞。

　　孟锦舟看到这幅景象，心里也只哀叹，难怪佛说众生皆苦。

　　罗平见婆子让出了路也怕吓着她和佩儿忙叫车夫赶着车快走，车夫应了声“是”，扬鞭打马的从疯婆子身边擦过。

　　风掀起了车帘，那疯婆子的喃喃自语落到了孟锦舟的耳朵里
　　“嫁进秦府鬼门关，家破人亡一朝散···嫁进嫁进秦府鬼门关，家破人亡一朝散···”

　　她突然猛地回头，眼睛对上了车窗里孟锦舟的双目，
　　旋即似是清醒又似是糊涂的伸手指着孟锦舟哈哈大笑，
　　“死人，哈哈哈，死人···”

　　“肉包子还堵不上你的嘴，胡吣什么，掌柜的就不该可怜你！去去去，滚远点！”罗平抢过车夫的马鞭子作势就要打。

　　婆子被吓到了，包子也顾不得吞，双手抱着头缩起了身子，眼里滚落出大滴大滴的泪珠来。

　　孟锦舟蹙着眉，喝止住他道“算了，咱们赶去铺子是正经事！”

　　罗平口里称是，侧身坐上了马车，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铺子门口。

　　果然外头一辆一辆精致华贵的车子争奇斗艳一般盘踞着，衣着华丽的小厮和丫头三三两两的围在一起搓着手跺着脚妄图抵挡住阵阵寒风。

　　铺子上一块崭新的匾额，用金粉笔力遒劲的写着“星和布匹行”，镂空雕花的门扇上挂了红绸，显示这家铺面刚刚开张。

　　店本来就小，此刻人头攒动，美人们的霓裳环佩、巧笑倩兮，落在季师傅的耳里、眼里，都成了扎肉的钢针。
　　人家问他什么，他嘴里都仿佛黏了浆糊，一张脸憋得紫红，低了头嗫嚅着说不出一句整话。

　　听见罗平的声音，他似乎终于卸去了脖子上千金重的枷锁，抬起头来，求救似的看向来人。

　　孟锦舟按着先后，挨个和这些女子确定绣样和袍服的构想，那边宋允知帮着季师傅一一的确定尺寸，罗平再将尺寸记录下来，订了取衣裳的日子。
　　佩儿则帮着端茶递水，把她们送来的珠宝清点后收好。

　　亏得有宋允知长了一双巧嘴，逗得那些女子不住的冁然而笑。
　　季师傅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之前都是给男子裁衣裳，哪里正眼瞧过女子，今日看也不是，量也不是。
　　就怕人家骂他流氓，一世的清白不保，此刻跟在宋允知屁股后头，他才聚精会神的做起事来。

　　众人忙的不亦乐乎，再一抬眼已是日头偏西。

　　孟锦舟和宋允知出了布匹行的大门，心情大好，这一日的订金果然就赚出了一个兰园。

　　宋允知看着辗转回到手中的地契，如获至宝，贴身的揣了起来，以后孟锦舟再怎么诓他，他断断不肯再拿出来了。

　　收好地契，宋允知这才觉得饥火烧肠，他想起昨日路过看到的新开张的饭庄，对孟锦舟说：“可否赏光一并去刚开张的凌霄阁饱餐一顿？只当庆贺咱们开门大吉。”

　　若是他知道一场祸事由此而起，宁愿饿死也不会提什么凌霄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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