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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工二十一号陵
狭窄的小道里,潮气往上涌。
炽言侧着身,一步步往下探。脚下泥壁湿滑,她不得不一手撑着绳,一手扶着壁,整个人像一把插在缝里的刀。
指尖碰到那条刻着“工二十—”残字的石缝,她轻声重复:
“工二十一。”
上面,王劫生的声音沿绳子微微传下来:“我这边草动了。”
“往哪儿?”炽言问。
“斜北。”王劫生道,“碑根这条小缝,气是从下面往北边那块影坡走。”
炽言“嗯”了一声,将手掌更贴近石面。
这块石头比周围泥壁冷得明显,仿佛里面嵌着一片老骨头。冷意不是直冲,而是一丝丝地往外“冒”,像有人往外头探气。
她掌心微微用力,沿着刻痕摸了一圈。
“这不是自然裂。”她低声,“是有人从墓室里,往外削了一块。”
“那你现在是在这人挖过的路上。”王劫生说,“你再往里敲一敲,看他当年有没有敲穿。”
炽言用指关节轻轻叩了叩石面。
“咚——”
闷着的空响,像远处敲鼓。
她又换了一处,更靠上一点叩。
“嗵——”
回声略浅了一寸,说明那处石后更近。
“左上二指宽。”她一句:“空得厉害。”
“那就是栓眼正口。”王劫生道,“有人当年挖到这儿,怕自己太显眼,就没动那块石。我们替他动一下。”
“你在上面替我放风。”炽言说。
“我给你数三下。”王劫生道,“一、二、——”
“三。”炽言已经抬起了肘。
她没用刀,怕一刀过去闹出太大声响,只用肘尖狠狠顶在那一小块略薄的石上。
石头本就被多年前的铁锹敲过一遍,内里有一道细纹。这一顶,裂纹“咔”的一声,顺着她肘尖的力道迅速扩散。
一长条碎石带着灰尘一起崩下来,砸在她肩头。
她蜷了蜷肩,挡住大半,耳边瞬间一阵沸沸扬扬的土声。
碎石落尽,前面露出一个黑黑的洞口。
洞口不大,只够一个人弯腰钻进去。
里面风更冷一层。
“有味。”炽言道。
“鬼味?”王劫生问。
“陈香。”炽言说,“祭祀时候烧的那种好香,混了棺材的木味,还有……水银。”
“又是水银。”王劫生道,“他们这阵真爱抄。”
炽言弯腰钻了进去。
黑暗迎面压来。
她一手拉着绳,一手伸进怀里摸出一只小小油灯,用火石“嗤”的一点,橙黄光晕在这狭小空间里展开。
石室不大,比杜三槐店里摆的那几只大棺略宽一些。
中央一口石棺,四角圆润,棺盖边缘刻着纹路,已经被潮气模糊。
棺四周,地上刻着简单的符线,早被灰尘和几道陌生的脚印糊成一片。
炽言第一眼不是看棺,而是看脚印。
脚印不新不旧,最明显的那一串,大约三四人,鞋底花纹细致,明显是读书人或掌印官常穿的那种软底靴。
其中有一双脚,比一般男子略窄,却迈得极稳——与她在乱葬岗见过某位“少卿”的脚步极似。
“葛无咎也来过。”她心里说。
“下面?”王劫生问。
“棺一口。”炽言道,“有人来过。”
她缓步绕着棺走了一圈。
棺盖四角各有一枚钉眼,此刻钉子不在,空空的洞里糊着一圈被水银腐蚀过的痕迹。
棺旁石地上,有一堆粉末。
不是土,是被磨碎的某种东西——细细碎碎,近鼻一闻,有金属腥味。
“钉屑。”炽言说。
“工二十一。”王劫生在上面道,“乱葬岗那块木头写的是‘工二十一~三十六:乱葬岗、附冢冥渠试人柱’。”
“这个就是二十一号?”炽言道。
她的视线落在棺盖一角——那里刻着一个极小极淡的字:
“工二十一。”
刻的时候刻刀很轻,刻完又被指腹抹了一下,几乎不见,如果不是用灯光斜照,很容易当成石纹。
棺盖自己的花纹并不如帝陵那般讲究,只是在棺中线刻了一圈“云纹”,云中有一小段被多画一笔,似是后来添上。
她把灯放低一点,看棺底。
棺底下方石地上没有水银沟,却有一条指甲宽的小槽,从棺脚一直往外延伸,钻进她刚才来的那条洞道的方向,最终应该与外面的冥渠接在一处。
“他们把这里的棺,当成渠上的‘闸’。”她说。
“上面草往北压。”王劫生在上方,“说明这条闸早就开过。”
炽言走到棺尾,伸手往棺盖一按。
棺盖不动。
她又试着在棺沿某个雕花处扣了扣。
扣到第三下时,棺盖极轻微地“晃”了一下。
不是盖板松,而是里面有东西“应”。
那股“应”的感觉,不是尸体被惊动,而是阵线。
“下面压阵。”她心里说。
王劫生在上面,耳朵贴在碑背后,能隐隐听见一声很轻的“嗵”,像有人在深处敲了一下瓷碗。
“你别开棺。”她立刻道。
“你怕里面撞到那位‘世主’?”炽言反问。
“怕是小事。”王劫生说,“棺里若躺的是一位老王,他躺得好好的,你一掀,他会恨你。棺底下若压着冥渠,你掀了,上面的葛无咎会恨你。”
“你怕他恨?”炽言道。
“我怕他不给我翻你师父那页册子看。”王劫生笑。
炽言握着棺沿,指节发白,最终还是慢慢松开。
“棺不开。”她说,“你看看棺外。”
棺外不只棺。
石室一角,有一只小小的案几。
案上铺着一块已经发黄的帛布,帛上有字。
灯光移过去,字影露出。
“王某王,承先帝宠,封某郡王。临终遗言,愿与汉室同眠。”
字迹工整,显然出自司冥监某位书吏之手,而不是一般家眷写的“遗书”。
帛布下压着一枚铜牌。
铜牌形制与炽言胸前那块有几分相似,只是更大,更规整。中央刻着一个“王”字,两边各刻一行小字,已经被人磨去了大半。勉强能辨出几个残音:“摄”“兵”“定”。
“这王生前也沾过兵权。”炽言判断。
“沾兵权、沾主陵。”王劫生在上方道,“下场就是被当节点用。”
“节点?”炽言看着棺与冥槽,“这王生前有权,死后压渠。再过几年,谁记得他是哪位王?只知道这是一口‘工二十一号棺’。”
她忽然明白王劫生之前那句“死在别人故事里”的不甘。
这里所见,就是一个范本。
你生前所有的功与罪,被写进几行竹简,最后连那几行竹简,都压在一口没有名的棺底,变成阵里的一个数字。
炽言伸手,将那枚铜牌拿在手里。
牌面冰凉,背后有几道细痕。
她把灯光调暗一点,用光斜照着背面,看出那些细痕其实是被刀尖刻乱了的一行小字:
“愿后人知吾非自乐死,乃被役作锁。”
字刻得急,笔画乱,却透着一股“死前留下话”的执拗。
她沉默了一瞬,把牌轻轻放回帛布上,再用帛盖回。
“你不带?”王劫生问。
“不带。”炽言说,“他既然写‘愿后人知’,我看到了,就够。”
她顿了顿,又道:“我不想再拿任何一块写着‘锁’字的牌到身上。”
灯光安静了一会儿。
外面的山风透过那口小洞,吹得绳子轻轻晃。
“那你也得快上来。”王劫生道,“再晚一点,上头那些兵要绕着巡,我们俩一人一个洞口露头,可不好看。”
“嗯。”炽言应了一声,把灯收灭,只留下余温。
石室再度陷入黑暗。
她手在石壁上摸索了一下,确认没有其他暗门,这才沿着绳子往上攀。
穿出小道,再从碑后泥坑里钻出来时,阳光已斜。
她一抬头,先看到王劫生嘴角那点隐隐的笑意。
“你踩了谁家王爷的头?”王劫生问。
“没人。”炽言道,“他安安静静躺着,只是多压了一条渠。”
“你也安安静静躺过。”王劫生笑,“现在出来了。”
她随手把刚才搬开的那块石板推回原处,用脚把碑后泥夯平。
杜三槐远远看见她们从碑后冒出来,吓了一跳:“你俩干嘛去了?我在这儿等半天。”
“量土。”王劫生说,“这王尸骨长得横,我们怕棺做窄了装不下。”
“你胡说。”杜三槐翻了个白眼,却也没细问,只递过量好的尺寸:“记在这儿,明儿回去刨木板。”
他们回到队伍时,葛无咎刚从另一座帝陵的封土那边走回。
他的靴子沾了点土,袖子却依旧干净。
目光从众多匠人中扫过,在看见某个从碑后绕出来的身影时,极淡地停了一瞬。
那一瞬过后,他只是微微一笑:“今日先到此。诸陵地势已大致明了,后续修缮,各按分工。”
太守呵欠连连,连忙应和:“甚好甚好。”
人群渐渐散开。
夕阳把北芒山脊镀上了一层金边,四座帝陵的封土在光里显得柔和。那片没写名字的“影坡”在这金光之间,反而显得更灰一点。
王劫生拉了拉炽言袖子:“别急着下山。”
“你又想钻哪儿?”炽言问。
“不钻。”王劫生道,“爬。”
“爬哪儿?”
“那块影坡。”她眯起眼,“不去那儿站一站,我今夜睡不着。”
炽言想起玄真子信里那几条告诫,指尖不自觉按了按胸口的铜牌。
牌还在热。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走。”
两人趁着人群往山下退的空当,悄悄从另一条羊肠小道往山脊爬。
那条小道少有人走,草长得高,石头松,脚下一不小心就会滑。
“你小心脚。”炽言走在前面,一手拨草,一手时不时回头看她,“这地方没绳帮你。”
“我有你。”王劫生说得很自然。
炽言愣了一瞬,随即低头继续拨草:“少贫嘴。”
几乎是扒着山坡一点一点往上,终于爬到那片连绵的缓坡顶端。
顶上风大,视野却好。
四座帝陵在他们脚下依次排开,像四个压着洛阳命脉的大锤。远处城池、河流都成了缩影。
而他们脚下的这一整片缓坡,看不出任何人工痕迹——草,土,几块乱石,几棵顽强活着的小树。
“看着真像普通山。”炽言道。
“这是最可疑的地方。”王劫生说,“真普通,就不会一点小坟都没有。”
她用脚尖拨了拨土。
只是拨着玩,她并没指望下面真藏着什么。
可脚尖刚拱开一层薄土,碰到的不是老根,也不是石,而是一块被埋得很浅的——陶片。
薄薄一片,边缘略弯,摸上去纹理细致。
她蹲下去,把那一块小心挖出来。
是一片破碎的陶俑额头。
额头上原本刻着几个极小的字,此刻只剩一笔“侍”和一笔“主”的半边。
炽言半蹲下来,看着那半个字。
风在山脊上呼呼地刮,吹得那片陶片在她手心里微微抖。
“又是‘侍主’。”王劫生道,“这片坡下,是整圈陶俑,还是整圈墓?”
“他们先盖土,把碑挪走。”炽言说。
“名不写,碑不立,只留个‘主’字在书里。”王劫生接下去。
天边最后一点金光慢慢褪去,北芒在暮色里变成一整片灰蓝。
风声在耳边忽然有了点别的味道。
不再只是草叶拍打的“沙沙”,而是在这声音下面,有一层极细极细的“吟”。
像人在背诗,又不像。
“北芒何垒垒——”
那是张载那句诗的开头,但尾音拖得极长,像是在边笑边哭。
炽言下意识握了握刀柄。
王劫生却反倒安静下来,侧着头听了一会儿,忽然也低声接了半句:
“高陵有四五。”
她声音轻,落在风里很快被吹散。
那股吟诵似乎停了一瞬,又换了一句:
“借问谁家坟……”
这一句问得有点冷。
王劫生笑了笑:“皆云汉世主。”
她这句一出,风忽然加大。
脚边的草猛地向一个方向伏倒——不是朝山下,也不是朝帝陵,而是——朝炽言站立的那一小方位。
那一刻,炽言有极短的一瞬晕眩。
半尸仙那句“帝主在北”,玄真子那句“汝身为血钥”,王劫生那句“我有你”,褚知微那句“高陵有四五”,在她脑海里轰地一下一起炸开。
胸前的铜牌烫得几乎要烙破皮。
她忍着没有伸手去抓,反而是往旁边挪了半步,将自己与王劫生的位置换了一下——让那股风首先吹在她身上。
王劫生愣了愣:“你干嘛?”
“她找我。”炽言道。
“谁?”
“那位。”炽言看着脚下这片被草掩住的缓坡,“写在书里、画在图上、埋在这里的——那位‘世主’。”
风像是应了一声,忽然从脚下往上卷,绕着两人腿弯打了两圈,又往山脊另一边掠去。
远处,隐隐有钟声传来。
是洛阳城里的暮鼓。
那声音在空气中一层一层抹过去,抹淡了那一点吟诵,也把风吹散了一些。
“下山吧。”炽言说。
“嗯。”王劫生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从这块没人立碑、只在诗里提过的“第五坡”上退下去。
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她们踏回了正路。
路边有个卖茶的小摊,摊主收摊时抬头,看见两人从草丛那边钻出来,愣了一愣:
“姑娘,你们爬错路了,那边上去是什么也没有。”
“是啊,什么也没有。”王劫生说。
她笑了一下,把刚才那片半截“侍主”陶片悄悄塞回怀里。
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恰恰是这世上最多故事的地方。
到这里,才算真正看见了——北芒四陵之外,那一块被诗人提过、被史官略过、被司冥监惦记、被乱鬼绕着叹气的“影冢”。
接下来,再往下的每一步,都是踩在这块影子上挖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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