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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奇葩
天空被晕染成了一片梦幻的粉红色。一群八哥叽叽喳喳地欢叫着,扇动着黑白分明的花翅膀,掠过对面的山头,往远处飞去。我揣着满心欢喜去赶集 —— 若不是有地心引力牢牢拴着,怕早就跟着那群八哥一起飞上云端了。脸上笑成一朵花。
从公社开会回来的齐巴子,给我带来一个天大的惊喜:全专区要召开知青先进代表大会,公社已经敲定,我是本公社唯一的知青代表,还预定下在大会上发言。显然,我哥俩的故事早已在乡里传开,那影响力,不亚于如今的网络热点。
瞧见了吧,这就是大伙评判知青的普遍标准。这样才算得上公平嘛!
尽管我多次婉拒小张的出游邀约,以至于知青们少有人来串门,难免有些孤独;也曾羡慕过别人四海为家的潇洒,但 “表现好,就能调出去” 的念头,一直支撑着我咬牙坚持。你看,从上到下,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么一来,我往日所有的辛苦付出,都值了。
眼看就要大红大紫,我却犯了难 —— 大会发言,到底该讲些啥?
“你要不把猪牵去,保准……” 齐巴子半是正经半是调侃,越说越离谱,比画着夸张的动作,“上台前喂它半盆剩饭,等它一打嗝儿…… 要是再当场拉几坨热乎的…… 嘿,轰动全场!” 我瞅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主意跟他这人一样,透着股野劲儿,别致得很。
消息传开,谁见着我都道喜。我心里乐开了花,跟商店里的招财猫似的,逢人就打招呼,整个人仿佛泡在甜丝丝的童话里。
现实的窘迫却兜头泼来一盆冷水。我这才惊觉,家里的灯油和食盐早就见了底,牙膏挤得仅剩了皮,头发也长得遮了耳朵,早该去理了。每次给家里写信,我都只报喜不报忧,结果家里放了心,几个月才寄一次零用钱,如今早就花光了。我顿时慌了手脚,爬上灶台顶的烘篱翻找,那三个舍不得吃的南瓜,看着外皮好好的,竟一碰一个洞 —— 该死的老鼠,不知啥时候钻进去偷吃了瓜籽,里面早烂透了。
没了南瓜可卖,我咬咬牙,去菜园里砍了几棵原本留着过冬的大白菜。
镇上依旧熙熙攘攘,却再也不见往日九二〇扯着嗓子吆喝的热闹场景。我把白菜背到饭馆,换回五毛钱,攥着钱盘算再三,只够买煤油和盐,牙膏是万万讲究不起了。
走进供销社,一眼就看见九二〇正蔫头耷脑地在麻脸大婶的柜台前帮忙。大婶生性强悍,说话向来大嗓门,顾客们都对她小心翼翼的,不敢多说一句。
柜台前,两个营业员正对着九二〇的背影,指指点点地谈笑:
明明推广沼气只是贴几张宣传画、抹点糨糊的活,他却把这当成了天大的任务忙活,像是要搭台唱戏。前阵子,他急吼吼地在供销社门口扯起横幅,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点灯不用油,煮饭不烧柴”“粪坑加盖变银行,一根管子通天堂”!就他那毛笔字,活像是用粪勺蘸着墨写的,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为啥不尝试一下呢?” 他像是捧着白送的钱找人要,人家却避之不及。
没人理睬,他却不甘心,厚着脸皮跑到文具柜的同事那儿,硬是借来大洋鼓地继续折腾。这下可好—— 鼓破了,同事找上门索赔,连带着他在厕所边挖坑的可怕举动,一并告到了上司那里。
下乡支农那会儿,见着老乡们普遍用粪水掺灰拌种的老法子,他那知识分子特有的 “格局和担当” 就犯了劲,把这事牢牢记在了心里。春播刚要开始,他便郑重其事地找到公社书记,要求全面废止这种拌种方式。嘴里念叨着什么 “氨气挥发”,痛心疾首的样子,嗓门提得老高。也不知怎的,两人说着说着就谈崩了,他攥紧拳头瞪着书记,那模样,真是猴子不吃人 —— 生相难看,仿佛下一秒就要动手打人。
书记在乡里摸爬滚打多年,什么没见过?他满脸倦容,心里厌烦透顶,却还是耐着性子敷衍。可当九二〇把施肥和医生诊病扯到一块儿,说个没完时,书记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他竖起食指,正要发作,却被九二〇抢了话头,硬生生噎得满脸通红,情绪眼看着就要爆发:“反科学?农民祖祖辈辈种地,还能不懂怎么施肥?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的花花肠子 ——”书记强压着火气,“好,好,我懂了,算我求你,就别在这上面瞎折腾了!我没工夫听你在这儿‘把脉问诊’,耗不起!实在没事干,你就趴办公桌上打瞌睡,啊?不惹事,就算积德,算你对我天大的恩德!”
书记瞬间情绪失控,脸色涨得血红,差点爆粗口。
九二〇这是中了什么邪?
其实他并非旁人说的那样,读书读迂了,脑子短路。或许除了对知识分子身份天生的归属感,他还藏着一份额外的感恩 —— 能被分配到供销社当技术员,专业对口,在同期下乡的人里,已经算是天大的幸运儿了。据说,和他一同来的 “老五届” 大学生(1961—1965 年在校生),除了两个学 “火箭专业” 的被分到县鞭炮厂,天天跟一群老婆婆坐在一起搓纸筒(绝非虚构),其余的不管是学中文、法语的,还是学数学、物理的,全被一股脑儿打发到远离县城的小坝农场,抡锄头种地。那地方的选址,简直就跟如今的垃圾填埋场差不多偏僻。也正因如此,九二〇才格外的 “好事”,不管是不是自己份内的活,都要热心地插一手。
艰苦的生存环境和贫瘠的土地,注定了土家族人千百年来,只能靠着粗放的原始农耕度日。刀耕火种,种一阵荒一阵,当地人几乎不懂什么施肥。赶集的日子,也总能看见九二〇摆张桌子坐在街边,煞有介事地提供 “施肥咨询”,那股执拗的劲头,让人哭笑不得。
就像郁金香里也会有罕见的黑色品种,总是这般特别。
有一回,就连平日里见了他就躲的上司,都被惊动了。原来九二〇不知得了谁的 “授权”,星期天竟跑到镇边的农家菜园里转悠,掐了人家一大把紫的、白的土豆花,被人追着骂了半条街。他却梗着脖子振振有词:“去掉花才能增产!这是科学!” 为了防他,有的人家甚至专门留人守着菜园子。要不是大伙真觉得他脑子有点不正常,怕是早就不客气了。供销社主任提起他就头疼,说起话来嘴都歪着,活像一匹随时要咬人的马。当着书记的面,主任对着九二〇厉声宣布:“给我记好了!从今往后,收起你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老老实实给我站柜台!站柜台!拿的工资是别人两份…… 纯属闲得慌!往后就算天塌下来,死人翻船,你也只管守着柜台卖毛巾肥皂!还有厕所边挖的那个坑……闭嘴!立刻给我填平,恢复原样!往后任凭是死人翻船、死人翻船……”
主任嘴唇发抖,差点气成脑溢血。
“你说他这是图啥?费力不讨好,真是书读多了害人哟!” 两个营业员乐不可支。
“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的年代里,当银幕上的知识分子总与研究 “马尾巴功能” 相提并论,现实中的他们,自然也离小丑的角色不远了。这群人还有个名扬全国的别号 ——“老九”(元朝统治者曾将人分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在革命历史剧里,知识分子的形象多半不是叛徒就是动摇分子。个个灰头土脸,抬不起头;现实中,谁要是想表明自己的立场坚定,对着 “老九” 挥两拳都不算啥,更何况还是九二〇这样有噱头的?
一身的 “毛病”,偏又犟得跟头牛似的。把他安排在性情阴晴不定的麻脸大婶手下,让他每天守着柜台忙得脚不沾地,无暇他顾,或许才是上司们痛下决心后,联手祭出的 “杀手锏”。
我看着柜台后笑得前仰后合的两个营业员,心里却暗暗犯嘀咕:光顾着说笑了,这给我打的煤油,还能足量?
离开供销社,我直奔邮局,打算给家里发求助信。可走着走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 怎么街上的人都对我投来异样的目光?他们交头接耳,脚步匆匆,纷纷朝着公社的方向去。
我跟着人流走到小桥前,脚步顿住了。
“小偷……知青摸包!”
只见小张被人扭着胳膊,正往公社的方向押去 —— 他赶集时扒窃,当场被人抓了个正着。
人潮涌动,不少人拍手叫好:“解恨!这太解恨了!”
公社大院里挤得水泄不通。我踮起脚尖往里张望,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 小张被反绑着双手,已吊在院中的柏树上,身子晃晃悠悠的,活像一只被丢弃在枝头的破风筝。人群里议论纷纷。旁边一位大爷朝地上狠狠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早就看他眼神不对,贼眉鼠眼的!”
我慌忙缩到人群后面,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烫,烧得慌。
小张啊小张,好好的,你为啥偏偏要去干这种人人痛恨的卑劣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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