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

作者:风过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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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2 章



      春节的时候,二姑妈一家人回来了,为了少才哥的婚事。二姑妈身高体圆,一看便是那种能吃苦、且吃了不少苦的体力劳动者。她和大姑妈一样有副大嗓门,说话也是老子天老子地的,多带着“哈哈哈哈”的爽朗的笑声。她的眼睛随奶奶,不是爸爸和大姑妈那样的眼睛。虽说是老了,一双大眼睛还是炯炯有神。也喜欢骨碌骨碌乱转,有少年般的灵气。偶尔也露鄙夷之色,那是在说到少才哥爸爸的时候。讲到自己怎样打拼,怎样和人勾心斗角、斗智斗勇的时候,眼睛里便闪着自豪的光芒,但是她绝口不提她有多么辛苦和为难。
      “你不知道,那时候往开发区拉水泥根本不挣钱。国家有规定,严禁超载,那些老板们把运费压得超级低,不超载根本不挣钱,挣来挣去就挣自己的人力钱。老子越想越觉得划不来,又不敢跟人家抬价,等货拉的车多的是,你不拉人家拉,怎么办?老子想了个苦办法,叫人把车箱空里焊了几个大铁箱,反正是自己拉、自己卸,只要你车箱里是空的,他们根本不叫停车检查。我们卸完车上的水泥后,就把焊接的大铁箱子塞满水泥,一趟可以偷出十来包水泥,加上卸车费,一天总算可以落他个三百五百的。”她脸上满是自豪的笑容。
      “你也卸车?”爸爸皱了眉头心疼地问。
      “都是我扛的咧,他在车上往我肩膀上掀,我扛过去码墩,有时候一天拉三趟,得好些吨咧。”
      “你不累得慌?”
      “累又有什么办法呢?不累就没有收入。家里几张嘴等着,生怕累不着咧。力气去了还有来的。人是无毛虫,越做越英雄,是吧靖靖?”她笑眯眯地慈祥地看着怀里的孙子。
      “你说你们这是为了什么?”爸爸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吴真勤。
      听了爸爸这句话,吴真勤把左嘴角象征性的往上扯了一下,勉强做个笑意,没说一句话。他并不象奶奶说的那样油嘴滑舌的健谈,蜡黄干瘦的脸一直没有任何表情。因为吴真勤有肝病,妈妈让爸爸带着他们去饭馆吃饭,她说宁可多花钱也不能让一家人面临传染的危险。
      “人是有抗体的,她姑妈成天和他在一起,不也屁事没有。”
      “呸,那是她心甘情愿,她没染上病是她命大运气好,我可不愿意冒这个险。你尽管和他们一起吃喝,你要是染上这种毛病,立马自觉地从我面前消失,我可不和你来什么虚情假意。”
      “你他妈的也太现实了吧?简直是无情无义。”
      “嘁,夫妻本是同林鸟,大乱临头各自飞。”
      二姑妈果然很能办事,正月里陪着少才哥哥四处相亲,很快有了眉目。少才哥哥看上了一个整整小了他十岁的姑娘,但是人家姑娘和家长都不同意。二姑妈嫌媒人说话不到位,她亲自出马,带着一大堆礼物直接上了亲家的门,一手拉着未来的亲家母,一手拉着未来的儿媳妇,从生意如何兴隆,收入如何稳定、家庭如何和睦、少才哥如何精明能干、少斌哥哥和嫂子如何深明大义、兄弟间如何手足相亲、前景如何乐观、时间如何宝贵,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连吹带哄、又是许愿、又是拍胸作保,硬是把亲家的铁石心肠说得软如熟透了的柿子,稀里糊涂、甜不拉机。姑娘更经不住二姑妈把少才哥哥夸得花一样俊、神一样能,佛一样善,矮壮如大酱瓮似地少才哥在姑娘眼里就变成了白马王子。没出正月,先把结婚证给领了,把姑娘带着一起走了。结婚的日子定在五一劳动节,由前任姑父吴永财在家提前慢慢准备。
      五一前,少才哥哥带着新嫂子回来完婚.因为他爸爸家的房子小,没法招待客人,只好在他们老家附近小镇上的饭店里招待客人。他特地请爱爱一家去捧场。因为妈妈不愿意到乡下去,爸爸也找了个不去的借口,他一向是不愿意单独行动的。因为二姑妈毕竟是个不光彩的角色,奶奶觉得去了尴尬,脸上无光,但是架不住少才哥哥软缠硬磨,只好上了他的车。他们打算婚后暂时在老家谋生,等待宝宝出生后再另做打算,所以开着大货车回来。因为有车接送,放心不下奶奶的爱爱只好同奶奶一起去参加少才哥哥的婚礼。
      少才哥哥和他爸爸吴永财外貌酷似,但是吴永财一看便是极忠厚本分之人。他待爱爱和奶奶热情周到,爱爱以姑父称呼他,他依少才哥称呼奶奶为家家。他后续的妻子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待二姑妈娘家来的客人格外殷勤。少珠姐姐和她的儿子毛达飒来了,她一身名牌、珠光宝气,但是一脸柔懦,言语谦和,没有丝莉那样的自信与张扬。那个万世成没有来。少珠姐姐嫌他比她爸爸小不了几岁,觉得很没有面子,所以没让他来。毛达飒对继父万世成多少有些有抵触情绪,亲生父亲再不好也是亲生的,血浓于水嘛。万世成从不管教毛达飒,也不管少珠姐姐在毛达飒身上花多少钱,但是他不喜欢刺头样的毛达飒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所以毛达飒读书一直是住校。他过的是标准的富二代的生活,但是物资的富裕不能抵消内心的孤独,所以交了一帮骗他吃喝的狗肉朋友,学习自然没门。初中毕业后他不肯上职高,跟着他的小哥们进了发廊做学徒工,老板管吃管住,他也乐得不看继父老子的冷眼,不听老妈无止境的絮叨,在发廊过得逍遥自在。少珠姐姐个子很高,是个长得很好看的人,可不知道毛达飒是像他爹还是年纪不大,发育得不够好,矮矮瘦瘦,脸色惨白,看上去显得单薄、不健康。他一头长发齐肩,红黄蓝绿的染成七彩色,额前一绺儿粉紫和米黄相间的长发歪歪的从左边斜搭过来,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右半边脸,他不时地用半寸长的小指头的指甲盖轻轻地把这绺儿头发往上拢,勉强露出那只被遮挡的右眼。肩部老宽的黑色的夹克衫又短又小,缀满了铁钉和珠片,两条又细又短的腿上紧裹着一条紧绷绷破洞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加长的尖头皮鞋。这身打扮肯定不便宜,但是滑稽不协调,让人替他浑身难受。这小子丝毫没有男子汉应有的那种阳刚和活力,他让爱爱想起了武打片里头妖里妖气的太监。这让她感到恶心,也因此不喜欢少珠姐姐了。一个性格内向的母亲能够容忍她的儿子打扮成这样,还亲热地搂着他的肩膀并排行走,爱爱觉得少珠姐姐的思维不太正常。
      可能是少珠姐姐和少斌哥哥结婚没有请客的缘故,吴家、古家的亲戚这天到得格外齐,连素不与大家来往百祥哥哥都来了。这是爱爱第一次见到这个和她同祖父母的堂哥。
      “百祥,个小狗日的,还认得你公妈不?靠着丈人发了财了是吧?姓古的一根子人你都不认了。难为你还姓古,还不如你哥哥认亲。还记得多少年没看到你公妈了?你公妈老得你还认得出来不?”大姑妈似笑非笑的斜视百祥哥哥,连珠炮似地一顿抢白。
      “看公妈说的,我就是混得不如意才没去看您家,真要是发了财,早就八抬大轿接您家来喝酒了。”
      “怎么?见面先哭穷,怕老子找你借钱?”
      “唉,我无话可说了。”百祥哥哥明显的不悦,看来他不善言辞,不像少义哥那样能说会道。他比少义哥长得壮实,面相生得比少义哥老成。他虽然比少义哥小着四五岁,看上去他倒像是哥哥。
      “祥儿呀,楼房盖起来了没?”奶奶端详百祥哥半天了,她摸着百祥哥枯树皮一样粗糙的大手掌,一脸心疼。
      “婆婆,难为您家关心,还是尖子瓦屋,哪有钱盖楼房?”
      “结婚这么多年了,怎么还盖不起几间楼房呢?你哥还比你多一个娃子负担,他那么作难也把楼盖起来了咧。”
      “我怎么能和哥比?嫂子牛一样人,家里田里都是她一人操持,哥成天开着拖拉机到处拉活挣钱。车没人请他就自己收粮食卖,贩杂粮、水果卖,还可以打打零工,他的收入多,日子当然好过。”
      “你晓得他赚钱的路子你怎么不跟着他学呀?”
      “我怎么跟他学?嫂子是铁人一个,男人也没几个能赶上她。您家是没见过嫂子做事,每年收割时,早上天不亮有露水,做不成别的活,她早早起来去割谷。一亩多田的谷割完了,露水也快要干了,她风风火火回来做饭、洗衣服、喂猪、牵牛喝水。做完家务,站在灶门口三口两口把饭扒到肚子里,搁下碗就往田里跑,把先天割倒晒干的谷穗捆起来。等他捆好了,我哥哥才把车开来。她挑,我哥哥在车上码。拖回家来,往稻场上一卸,我哥卸车箱换坐板按石磙的功夫,她已经三下两下已经把谷草铺撒好了。我哥哥碾谷的空子,她急忙忙跑到菜园子拔猪吃的菜,摘人吃的菜。吃了饭、喂了猪,场也碾完了,我哥吃了饭给人家碾场或是拖谷挣钱去了,她自己起场。等她把草收起了堆成小堆,草渣子掠干净,大强和小强放学回来了。她掌抱板,两个娃子背着绳子拉。把谷收拢了,把娃子和猪子、鸡子、牛伺候好了,她开始扬场。两、三千斤的谷扬干净了,和娃子们装包,等我哥哥回去,粮食都码得整整齐齐的了,只剩下把稻草上堆。就这样,我哥哥还是不知足。他码堆嫂子递草,他嫌嫂子举得太矮。嫂子码堆他递草,他又嫌嫂子堆得不够整齐。他扯开喉咙日爹捣娘地骂,左右都是嫂子的不是。哪里不够整齐了呢?他就是要找借口欺负嫂子。这么些年来,他哪里做过多少农活?现在两个儿子大了,他更是不沾田地的边了。可我们屋里,凡事离了我就没人做。史芜蓉不说赶上嫂子一半能干,只要能赶上嫂子一个零头,我都不至于像今天这么窘迫。”
      “她也跟雪英一样不兴家?”
      “她和雪英不一样。雪英是爱玩、懒,她是百事不成。说起来三十老几的人了,田里活路一样不懂。她到今天还分不清稗子和秧苗有什么区别,燕麦和小麦有什么不同,除非结出籽了她才认得。田里的活路不会也就算了,几件衣服都洗不干净,烧一锅饭锅粑比饭多,猪子吃的比人吃的都多。她除了放牛干什么都不行,现在都是拖拉机种田,哪里还有牛放?”
      “看你会辱没人,天底下哪有这么笨的人?除非是憨巴、苕货。”
      “唉,是憨是苕我真的是说不上来。说了您家也能不理解。”百祥哥吃完饭闷闷不乐的地回家了。
      宴席结束后,梅姐姐和少义哥请奶奶到他们家玩一天。奶奶说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去看看心里真是不甘,于是征得爱爱同意,到梅姐姐家去。大强已经有了驾驶证,少义哥给他买了辆小型农用汽车,每天在镇上跑运输。少义哥的手扶拖拉机没多少人请,他天天骑着摩托车四处跑,给牲口贩子、木材贩子、粮食贩子提供收购信息,带着贩子们在本地搞收购,他从中得些回扣。虽然钱不是很多,但是不用费体力。只需要只动动嘴皮子、跑跑腿,就能轻轻松松地挣钱也还挺不错的。
      爱爱和奶奶坐上了少义哥的拖拉机,去这个她从未涉足的堂哥家。途中经过一个竹林环绕的小院落,奶奶把头扭过去张望,问那是不是少才哥哥的家。梅姐姐说正是,他们家原来土坯正房已经坍塌了,只有立在废墟旁的两三间又矮又小的砖瓦厢房。难怪宴席还要在镇上的饭店里办,这里确实无法举行。因此少才哥的婚房是在城里租的私人公寓房。
      少义哥的家离少才哥家差不多大半里地,一路上的人户挤密,宅院挨着宅院,至多能有二、三米的巷道。少义哥的宅基算是独门独户,和左右邻居隔着十来米远的距离,在这一方算是散敞的。但是和锦珍姐姐家简直没法比,比新国哥和百欣姐姐家也还要狭窄许多。他说他们这里人多地少,这样已是不易。倘若百祥哥不搬到丈人那里落户,这点地方他弟兄二人还要分得。那样一来,狭窄的程度可想而知。楼房是上二下三的格局,没有做任何装饰,仅仅涂了白石灰墙、倒了水泥的地面,少义哥说年后要简单地装修一下,因为大强要结婚了。
      “他才多大就结婚了?”爱爱笑。
      “今年虚岁二十了。早生孙子早得继咧。和我年纪相仿的人家都做爹爹了,我做爸爸落了后,做爹爹再不能落后了。”少义哥也笑。
      “有了合适姑娘娃子没?”听说要接重孙媳妇了,奶奶脸上堆满了笑容。
      “看婆婆说的,没有姑娘娃子结什么婚?早定下了,手续都走完了,就差拿结婚证和典礼了。姑娘和他同岁,也还不到二十。”
      “那能领到证?”
      “姑娘过了年就够年龄了,到时候找人送点礼说说情试试看。管他呢,拿不到就先给他们办了结婚宴再说。”
      晚上,奶奶、爱爱和梅姐姐挤一张床。梅姐姐新换了床单和被罩,她抱歉地说平日里忙,家里不大收拾,叫爱爱不要嫌弃。她这话不是谦虚客气。看得出来为了迎接奶奶,屋里屋外都特意收拾过了。可能时间有些仓促,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到处都还留有未尽的油渍、污痕。
      “你真是不简单呀!难怪百祥光夸你能干。”
      “什么能干不能干?拿着苕力气不当数地拼呗。婆婆,您家说我们这家境,不做怎么行呢?”
      “看百祥的样子,日子不好过咧。芜蓉到底是个什么名堂?看上去干干净净、排排场场的,是脑壳不灵光呢?还是懒?”
      “这话怎么说呢?我做嫂子的只能说人家福好命好。她有四个哥哥一个弟弟,就她一个独姑娘,爹妈自然把她看得娇贵,事事由着她的性子来。她不愿意上学就不上学,不愿意做农活就不做农活。我们哪能和她比?四、五岁就跟着哥哥姐姐剜猪菜,六、七岁就开始学烧火做饭,够不着灶台垫着板凳站上去抄锅炒菜。八、九岁了才发蒙入学。天不亮,爹妈、哥哥姐姐起来去出早工,我起来做饭,饭烧熟了赶紧扒几口了往学校跑。放学回来丢下书包就急急忙忙剜猪菜剁猪菜,您家看看这手上,密密麻麻疤上有疤。把猪喂饱了再来烧晚饭。妈妈姐姐收工后还要捡柴火、种园田、晚上还要加夜班做鞋子、补衣裳。您家说这些活我不做哪个来做?”
      “所以你就能干唦。她爹妈把她娇生惯养有什么益处?百祥说她除了放牛,别的什么都不会咧。”
      “那也没有冤枉她。她打小就喜欢放牛,连学堂门都不肯进。她和百祥不就是天天在河边上放牛认得后好上的吗?婆婆你说我这么苕的人,忙里偷闲好歹还读了个小学毕业,像她那个年纪哪有不认得字的人?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更别说认农药种子化肥上的字或说明书了。所以,百祥不在家,她连买农药打农药都成问题。她也不愿意学做农活,她爹妈只说农活不是读书写字,看看不就会了?也不教她,那晓得成年了却死也学不会。”
      “大了,学东西是难些,但是也不至于学不会唦。”
      “学不会,不想做活就有借口。要是学会了,不想做不还要找借口?婆婆,人家是精明角儿,哪像我这么苕?”
      “精明什么?到今天房子还没盖起来。再有几年,也该接媳妇了,现在哪个姑娘还肯住尖瓦子屋?
      “婆婆您家放宽心,早晚他还能不盖楼?百祥比他哥能干,也比他哥吃苦,比他哥会心疼人。这些年,他忙月在家种田,闲月出门打工,挣的钱也不少。关键是芜蓉不怎么会当家理事,拿着钱不晓得哪些该花,哪些不该花,反正糊里糊涂的来,听见卖东西的人一哄,就傻傻地拿钱买。都说钱是花的,水是流的。这话是不错,可是手头该紧的还得紧。收入本来就不大,开支再一大就没法过日子了,您家说我说的是不是?百祥出去打工,人家都说百祥能干,愿意出个好价钱雇他,可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要他回来。打工干不长叫人家老板烦恶咧,老板扯说干的时间短误了事情,不给来回的路费还扣工资。不说人家烦恶了扣钱,这来来去去也耽误挣钱的工夫吧?就像这一回,百祥过了正月十五才出门,出去不到两个月她就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摧他回来,说旁人家在下棉花种子了,又说旁人家在种早花生和早黄豆了。婆婆您家说说,下个棉种、点个花生多大点事?就算她不会耕田她还不会请人耕吗?几十块钱就能解决问题,百祥一天挣的钱付了工钱还有余头,让百祥花几百的路费回来合算吗?回来再去吧?干不了几天就开始农忙了。不去吧?在家搓脚搓手的一分钱挣不来,不急人吗?后来她娘屋里爹妈帮她把棉种下了,花生点了。没过几天?又说要下谷种了,要他回来。您家说说,捂个谷种有什么难的?泡上谷种,砍上一些青蒿捂上它还能不出芽?芽子长出来了撒到苗地里,天天去看个水让秧自己长不就行了?他爹妈也真是心疼他们,又帮他们把秧苗种上。前几天又说菜籽快黄了,硬是把百祥叫回来了。我们种了这么些年的田,吴少义什么时候管过这些?耕田打耖,他有空他开车去弄,他没空我自己拉着牛去糊弄几下算了。至于什么播种、施肥、治虫、除草,您家孙子就没管过一回。芜蓉命好,百祥会心疼她,她就事事不会了。我要跟她一样,恐怕这几根肋巴骨头早就被少义打断完了。”
      “你们这个家多亏你能干,不然怎么撑得起来哟!”
      “哎呀婆婆,您家这话可不能让您家孙子听到了,他听到了会不喜欢的。就像他说的,我除了有几斤苕力气,还有什么本事?还说像我这样会出苕力气的人多得是,几个人靠苕力气盖起楼房来了?钱都是他在外面挣回来的,盖房子都是他的功劳。”
      “他是不知好歹,你别往心里去,权当他放了几个狗屁。”
      “我就是全当他说话是放狗屁咧。我要和他计较,我早拿了绳子上了吊了。婆婆您家看您家孙子啥时候都笑眯眯的吧?他对我从来没有过光鲜脸,好像我欠他八辈子陈账,进门就找茬子数落我。您家不晓得他有多会辱没人,张嘴闭嘴说我成天汗臭熏天,搞得跟叫花子一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一天到晚脚不沾地的忙,哪有心思和时间管自己?有一回我气急了,说我也愿意穿得干干净净的、抹得喷香喷香的,你得给我这个条件呀?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一方,谁家的老婆不是只有农忙忙个个把月?其他时间哪个不是成天泡在茶馆里打麻将?极个别不玩牌的人家也是聊天嚼白话看电视。你找找看,看还能不能找着一个像你这样拿老婆当牲口使唤的?外人我们也不比,就说你两个妹子和你弟妹,哪个像我这样劳碌过一天?您家猜您家孙子怎么怼的我?你也配和她们比?她们玩是有她们的资本,梅主毅、梅主建和古百祥他们累死了他们也愿意,他们累死了也值得。还说什么我找不出来一个像你一样干活的,你也找找看,看还能不能找出一个像你一样丑得伤心的人?你看你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累死了老子也心不甘。”
      “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我明天好好说说他。”
      “不用了婆婆,我习惯了,免得他说我背后说他坏话又找我麻烦。”
      “娃子,真是对不住你。”
      “没什么婆婆。就像他说的那样,会出苕力气的人多得是,可是能把家撑起来还是靠他会算计。指着那十来亩地过日子,这辈子也不想盖屋接媳妇。现在娃子们大了,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了,等他弟兄两个都操了心,分家过日子了,我就可以和他一边一个分开过了,那时候我就不用看他的脸色受他的闲气了。”
      “难为你想得开,兴许过几年他年纪大些了,脾气改些了呢?”
      “我这辈子是不作这个指望了。婆婆你多玩几天,我跟大强说了,明天一早就让他开车去把他两个幺姑和他幺妈接来陪您家玩,把丽丽也接来让您家看看,认认您家重孙媳妇,等您家重孙子结婚时,不晓得还请不请得动您家。”
      “难为你们不嫌弃我,只要没死,还能动,我一定来恭贺你们。”
      “看婆婆说的,您家的身体还好得很,幺叔和小幺妈他们又孝顺,您家不说活过一百岁,也得活个九十九。”
      “那样你幺叔幺妈真的要拿锨把我掀出去了。老了,该死的时候了,活着不说是他们的负担,我自己也是遭罪。也不晓得阎王爷是把我忘记了,还是我该受的罪没受齐,硬是不叫我去呢。”
      第二天,大强把雪英姐姐叫来了,然后去接他的未婚妻丽丽。金娥姐姐没有来,说是家里忙。雪英姐姐披着齐肩的黄卷发,衣着式样新潮前卫,但一看就是面料级差的地摊仿冒货。她个子很高,穿着搾巴高的高跟鞋,把她身材愈加衬托得高挑修长。她的脸型与大姑妈有几分相似,但比大姑妈的脸略宽一些,眼睛也比大姑妈的眼睛略微大一些。耳朵上由上而下戴着三个耳环,上面两个是假宝石的廉价耳钉,下面一个有很长的金属穗坠儿。她说话也喜欢摇头晃脑的,穗坠儿也跟着活泼地摆动。她的脖子上还带着做工还算精细的宽的黄色金属项链,说它是金属是因为它的色泽与黄金还是有明显的区别。她细长的右手指上带着两枚灰暗的老式银质戒指,指甲都修得老长,涂着玫红的甲油。她皮肤超好,细而白。从她现在的样子可以推断,她从前应该是个美人儿。她的两个女儿一个刚上初中,一个还是小学生,穿戴和她一样新潮,头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绢花发夹。
      “雪英,我的孙,十几年没看见了,真成了大人样子了。”
      “婆婆,你直接说我老了就得了,拐弯抹角的做什么?”她打个大哈哈。
      “快打嘴,在婆婆面前你也敢说你老了?也不怕凉了牙齿。婆婆,您家孙女娃子说话没个大小,您家莫生气呀。”梅主建搂着雪英姐姐的肩膀说。在农村看到夫妻人前勾肩搭背实属少见,爱爱觉得这个姐夫举止有些轻薄。
      雪英姐姐反手上扬,拿手背在梅主建前胸拍了一巴掌,望着奶奶吐舌头。
      “主建是吧?我重外孙子都这么大了,还是头一回看见你。打你幺幺出了门,我就再没来过,十几年了呢。”
      “是我们不孝顺,没有去看望您家。婆婆难得来了,明天到我们屋里去玩几天,叫姐姐陪着您家一起去。我们雪雯十几岁了,姐姐去了没有三回,不晓得的还以为姐姐不待见我们咧。”
      “看他姑爸说的,我哪里去了不到三回?你们生了雪雯和莹莹,洗三、喜九、送满月粥米、送抓周,到她们过十岁,光这几项说下来我也去了十来回了吧?你这一说婆婆还以为我这做嫂子的多么不踏礼样的。”
      “你看你看,你说来说去都是做事的时候去的,我是说你平常从来不去走动走动,让人家觉得我们姊妹间不亲热。”
      “可怜啰我的兄弟,你几时看见我出过门?几时看见我有空在哪里坐一下?我每年正月里去看我老爹老妈一回,想看第二回都不简单,除非娘屋里有人做事必须去送人情。我一年到头难得难道上一次街赶一回集,屋里差了什么要买什么,都是你哥哥置办回来。我嫌头发长了梳、洗费事,想剪个头发都腾不出空来。你看我这头发,都是我自己在屋里摸索着剪的,剪得跟狗子啃的一样乱七八糟。”
      “赶个集剪个头发,一来一去大不了两三个钟头,就算要半天工夫,姐姐你就那么忙?一年才剪几回头发?我看姐姐你就是仔细,舍不得花那几块钱。你看你剪得一点样式都没有。”
      “不是几块钱的事,是为了简单省事。我反正不出门,还要什么样式?”
      “姐姐你这话不对,活是做不完的,钱是赚不尽的。该花的钱就得花,该歇的时候就得歇,该打扮的就得打扮。女人,尤其要打扮。你看雪莹这个头发,一染一烫花了一百多。你看这样一整多洋气,整个人都年轻漂亮了好多。所以头发很重要的。”
      “兄弟你说头□□亮了衣服不穿漂亮行不?”
      “无所谓。”
      “怎么会无所谓呢?草屋脊上按兽头,那样也不相称吧?衣服穿好了就不能靸双破鞋子了吧?衣服漂亮、鞋子新了你走路是不是眼睛要瞄着点,不能踩着泥巴了,不能蹭到脏东西了,那还能干活?不干活这屋里屋外哪个来收拾?一家人和牲畜哪个来伺候呢?更别说田里菜园子里的活路了。”
      “那是姐姐你自己的想法。你出门走一圈,年轻媳妇子哪有在屋里干活的?要么打麻将,要么□□,人家的日子不也是在过?会玩的玩一辈子,会做的做一辈子,姐姐你自己不心疼自己,还指望着别人心疼你?”
      “那你怎么那么心疼他小幺幺?”
      “姐姐,您家这话说得我不晓得怎么答了。”
      “雪莹来了吧?雪莹。”少义哥邻居的一个小媳妇站在门口叫。
      “唉,来了。”雪英姐姐答应着走出去。
      “进来坐会儿云芳妹妹。”
      “不了嫂子,我看见雪莹来了我叫她打麻将去,三缺一咧。”
      雪英姐姐跟着那个云芳走了,她的两个姑娘也跟着去了。
      “你看看,婆婆还坐在这里,她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了。姐姐你说我会心疼她?说句婆婆听了莫多心的话,人家是自己会心疼自己。我想不心疼,敢吗?除非天天鸡飞狗跳的过日子。你真的跟她鸡飞狗跳的过日子,她肯定早就不跟你过了。没有老婆的日子那还叫什么日子?你说怎么办?只能由着她了。你由着她了,她死心塌地的跟你过日子了,有老婆才有个家的样子嘛,这样说起来心疼她不就是心疼我自己?人哪,就是要学会自己宽慰自己,不然,天天气不顺,那日子过得还有什么劲头?”
      梅主建说这番话的表情是幸福的。这家伙按乌河镇人的话说,也是个屋长的个子。他不算魁梧,黑黑瘦瘦的,艰苦的劳作过早地在他五官端正的脸上留下了岁月的印痕。但他还是蛮精神的,眉眼间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曾经有过的洒脱与不羁。他破旧的夹克衫、褪色的牛仔裤、磨得掉了一半的皮鞋跟,都悄然无声地泄漏了主人窘迫的现状和无奈。
      “你们还经常来看看你爸爸吧?”
      “不常来。婆婆您家不晓得,我成天瞎忙,不大有空,我要是不送雪莹来,她自己就不肯来,她嫌坐客车没有骑摩托方便。有好几次我们来了没有碰到她家爷,就在云芳屋里打麻将。有天打到天黑都没等到他。我们把东西搁在他屋门口走了。您家可能不晓得,姐姐清楚家爷那个脾气,他不是给张家耕田,就是给李家种菜,再不就四处晃悠着捡个破烂什么的,根本见不着他的人。”
      “他还捡破烂?”
      “捡。婆婆您家想想,他替人干活能挣几个小钱?何况他给有些人干活人家从来只管饭不给钱,顶多给他一盒烟抽。虽说粮油是自己收的,可他还得抽几口烟,还爱抿两口小酒,一年上头的总是要几个钱开支的,他捡一个总比掉一个强吧?”
      “唉,他也是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死犟。主建呀,他不肯沾我的边,我说的话他也不听,你们做姑娘女婿的也时不时地劝劝他,叫他挨着你哥哥姐姐过,总比他叫花子一样的强。”
      “我们怎么没劝?来一回劝一回的。他不听,还发脾气骂人。他说他一个人自由自在,跟神仙样的快活。”
      “现在还能动他快活,等动不了我看他怎么快活去?”
      “婆婆您家放宽心,真有那时候哥哥姐姐也不会狠了心的不管他。”
      “我说句不怕得罪婆婆的话,他能动的时候光给人家白干,不能动了就让人家伺候他就行,反正我是不会伺候他的。”
      “我知道你你心善,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妈到死还不是你伺候的?真的到了他不能动弹的那一天,你怎么看得过眼?”
      “婆婆,此一时、彼一时了。那时候我年轻,心眼好,和婆子到底只结了几年的怨。他爹爹不同,二十年了,他人前人后骂过我多少我都记不清了。这且不说,打我进了他们吴家的大门,他二老哪一个拿我当一家人看过?他儿子更是不拿我当人,但凡他们在我面前有半分好,我为了那半分好起个孝心也行,可是一丝一毫的好也找不出来呀。”梅姐姐说着说着掉下泪来。
      “梅女娃子,莫生气了,为了他们气坏了你自己不值得。唉,是他们对不起你,就算你不管他也不会有人说你半点不是。这个贱骨头,他成天都在哪里荡?少才结婚他做舅舅的都不去露个面。”
      “婆婆,他眼里儿子、孙子都没有了,何况外甥?早上我让小强叫他来吃饭,他说你娘老子又想出什么花招来算计我?小强说是太太来了,一会子两个幺姑和姑爸都来,叫你去玩玩。他说他没空,说上午要到河那边给人家收油菜籽,中午来吃中饭。”
      “现在收菜籽都兴雇人了?人家给他多少钱?”
      “婆婆您家想哪儿去了?人家还给他钱?他不给人家钱就算不错了。”
      “他莫非是想跟人搭伙做伴?”
      “做什么伴?人家男人活得好好的,比他要年轻一大截子咧,人家哪会看得上他?”
      “那他还白出那个苕力气做什么?岂不是让人家当苕巴收拾了?”
      “哪个说不是的呢?那家的男人成天四处打麻将不干活,女人和我一样,里里外外都是个人操持。从小强婆婆死了,人家就哄了他去干活,一干就是十几年。早先,他一年有大半年时间在那家人家屋里吃饭做活。如今种田机械化了,要他做的事少了。他也老了,有些重体力活他也干不了了。人家孙子们也大了,知道嫌弃人了,不是忙不过来人家很少叫了。”
      “那家男的就不管?”
      “婆婆,您家还真以为人家女的跟他有什么瓜葛?人家就是和他一起干活一起说笑。说了您家要骂我,他未详摸到过人家的手咧。一个不花钱的长工,人家男人哄他还来不及,人家还舍得撵他走?”
      “真是贱骨头呀。一把年纪了,在家歇歇不行?非要去遭人厌弃。”
      “人家哪会厌弃,不晓得多欢喜咧。唉,我只说婆婆十几年不来了,叫了他们来陪陪您家,还都不肯来。都是眼睫毛深、不认亲的人。他大幺姑也不晓得屋里有什么天大的事,来玩一天的空都抽不出来。兄弟你晓得不?他大幺姑和大姑爸都在忙些什么?”
      “这空子香菇基本过了大收采的季节,有没有种木耳我不清楚。唉,就是忙也是我们连襟叔伯哥忙,哪忙得到她姨妈名下?”
      “看你说的,忙起来了她还能在家能闲着?总还是要搭把手吧?”梅姐姐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一丝阴阳怪气。
      “姐姐这话问的对,可是我都不晓得怎么说。我们连襟叔伯哥的修养那真叫一个好,换做是我可忍不了。”
      “怎么?忙起来了他大幺姑都不支手?”
      “姐姐,在自己屋里不支手有什么忍不了的?人家是家懒外勤。姐姐你说我们家雪莹不爱干活吧,人家在家不干出门更不会干。大姨姐不一样。”梅主建说到这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他悄声说:“去年冬里我没事干,寻思跑到他们那里要点香菇回来吃。那正是香菇大收的时候,每天都有大量的香菇要采摘下来炕干。那玩意得抢时间抓火候,不然香菇一开伞就废了不值钱了,还影响小的生长。我去了,我们主毅哥一个人穿着单衣在棚里忙得满头大汗,两只眼睛跟兔子眼睛一样血红血红的。我问他眼睛怎么了,他说几天几夜没怎么睡瞌睡,熬得。他又要采摘,又要剪香菇根部的蒂把,还要在竹帘上一个个摆开来炕干后再收起来,还要时时刻刻注意菇棚里的温湿度、时不时的给炕屋的大柴炉加柴火,忙得脚不沾地的。我问雪雯她姨妈哪去了。他说隔壁有个光棍子的香菇急着要摘,昨天叫她去帮忙,摘了一天没摘完,她今天又去了。姐姐你听见没,给人家隔壁的帮忙去了。自己家里的东西等着人收,她倒去学雷锋、做好事去了。”
      “和她爹妈一样好心肠咧。不是从前跟她私奔过的那个隔壁吧?”梅姐姐撇嘴阴笑。
      “不是,人家那个人有老婆,用不着她。我说我来要点香菇回去吃,连襟叔伯哥让我随便装,干的湿的看上哪样装哪样。还留我吃饭,说他家爷来了。家爷来了?老丈人在我肯定要打声招呼吧?结果我转了一圈没看见她家爷。我寻思家爷来了大姨姐怎么不在家陪着?我想到隔壁把她姨妈叫回来劝劝她,哪有自家活没忙完就替人家干活的?姐姐你晓得的,他们那里所谓的隔壁,最近也有半里多路。我去了,老远就听见大姨姐和那男的嘻嘻哈哈说话唱歌的声音。我听了火气直往上冒,自己家里忙死了,还在人家这里作乐,我在心里为我们主毅哥不平,打算说他们几句。我走过去气冲冲地掀了菇棚的门帘子进去,抬头一看傻了眼,你猜怎么着?她家爷也在棚里帮忙摘香菇。唉,姐姐你说我说什么好呢?”
      “老头子也在隔壁屋里帮忙?”
      “可不咋的。可气的是她姨妈和家爷看见我去了也没觉得不趣,反问我梅主毅中午饭烧熟了没。我没好气地说:放屁的空都没有,哪来空烧饭。我真气得慌,说完就径直回家了。回去后我在屋里走进走出心里不舒服,心想我反正没事,就去给我们连襟叔伯哥帮帮忙呗,我不心疼他哪个心疼他?我又骑着摩托去了,姐姐你猜怎么着,在他们的炕屋里,她家爷、大姨姐,还有隔壁那个死男人正围着炉子吃火锅,那个男人袖子捋得老高,头上冒气、满脸通红地和他家爷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大姨姐不停地把肥鸡块选出来往那个死男人碗里夹。主毅哥呢?一手端着碗,指缝里还夹着筷子。另一手拿香菇往竹帘子上摆,摆一阵扒几口饭。再摆一阵再扒几口饭,碗里一口菜都没有。我问他怎么不吃菜,他说有汤就行了,啃骨头耽误工夫。我当时心里真不是个滋味。以我从前的脾气,我肯定冲上去给那家伙两个大嘴巴子,问他是个什么大狗日操的东西,在自己屋里干活,在别人屋里吃饭,还喝酒。可是家爷在,主毅哥也没觉得不爽,我也就犯不着得罪人。主毅哥说叫你吃饭你怎么跑了?我才烧熟了,刚刚吃,你和他一起们喝杯酒。姨姐子也假假地客气,要我喝一杯。我哪里喝得进去?连忙帮忙把没摆完的香菇摆上,让主毅哥一心一意地把饭吃完。吃完饭,那三个人把碗筷一丢就又走了。”
      “你呀,”梅姐姐阴笑着瞟了奶奶一眼,“怎么当着我和婆婆的面,就姨姐子长姨姐子短的,叫一声姐姐都难为你了?”
      梅主建不好意思地飘了奶奶一眼,看奶奶面无表情的样子,小声说:“我这么小的声音婆婆能听见?姐姐你别生气,我是不该当着你们的面这么说话,可我就是看不服她那种家懒外勤的人。”
      “唉,主毅兄弟也真是好脾气。”
      “我也这么说他,他说不想和她吵架,家丑不可外扬,眼看着娃子们大起来了,名声坏了将来娃子们不好说亲事。”
      “当着婆婆的面我不该说的,他不计较家丑就不外扬了?金娥那母狗子的名声谁不晓得?我们走出去还觉得脸上无光咧。早先金娥跟她那个什么干哥哥、还有隔壁的不清不楚的,主毅兄弟说不能让娃子们没有妈,忍到娃子大了,金娥年纪也大了,可能就改好了。现在娃子大了,她还是狗改不了吃屎,他又怕娃子不好说亲事。将来是不是还要看在孙子们面子上忍着?他这一辈子都看在娃子份上过,他就不憋屈?”梅姐姐说话的声音时高时低的,好像是怕奶奶听到了脸上难堪,又好像生怕奶奶听不到金娥的丑事。
      “姐姐你说怎么办呢?得把家箍着,把日子将就着往前过不是?和她比起来,我们雪莹简直是太优秀了,起码一条,她不跟张三李四地乱来,我再怎么辛苦也比他值得。”
      “真是冤家。”奶奶一脸尴尬,正不知怎么和他们答言,大强带着未婚妻回来了。
      “丽丽,这是我太太,还有小姑爸、爱爱幺幺。”
      丽丽还算漂亮,身材特别好。农村的太阳和散风强烈,她的皮肤略微差些。她很大方,挨个地打招呼。爱爱还是不习惯比自己年纪大的人恭恭敬敬以长辈相待。
      中午饭的时候,少义哥和雪英姐姐才回来,百祥哥带着嫂子史妩蓉也来了。史妩蓉身高体胖,一头黑发又粗又亮,五官端正,皮肤黑黄,倒是很像那种粗实能干的农妇形象。她话不多,坐下来就闷声不气地吃。她的儿子相貌和她神似,但是看上去比她机灵,总的来说,小伙子还是蛮帅的。原以为二爸不会来了,大家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他来了,说刚刚从田地里回来。
      “老二呀,你怎么不早些回来?你这岁数了,热天酷日的热出毛病了怎么好?”
      “人家没收工我怎么好意思走?”二爸取下草帽露出黑黢黢满是皱纹的额头。
      二爸长得不像他的兄弟姐妹们一样有高大挺拔的身躯,较为端正的五官。他矮矮的个头,疤拉古怪的头上白头发乱糟糟的。三角眼内和爸爸一样浑黄的眼珠,大酒糟鼻红彤彤的,和大姑妈一样的大嘴,残缺不全的牙齿黑黄黑黄的,满是褶皱的脸上癞癞挤挤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爱爱想起乌河镇的那个娘们说二爸是拔园的瓜。那时候她不懂什么是拔园瓜,还特地问过奶奶。奶奶说就是瓜秧生长尾期结的瓜,因为气温、水分和营养不够好的原因,瓜外形难看,口感也不好。爱爱觉得那个娘们的比喻虽然过分,但是真是生动确切,二爸长得真像歪歪扭扭的长满的刺疙瘩的拔园黄瓜。他说话时脖子上暴起的粗筋时平时凸,一双关节肿大的手黑乎乎的,像树皮一样粗糙,指尖的皮屑层层翘起,刺拉拉毛乎乎的。他穿着肩部发白的蓝色旧中山服,一条灰色劣质化纤布裤子挽齐腿肚,膝盖上脱色部位满是毛疙瘩。瘪瘪的腿肚子皮跟皱巴巴的烟叶一样。赤脚上穿着一双看不出颜色了的破了洞的军用胶鞋。因为上衣过大过长,显得他愈发瘦小。爱爱第一次看见二爸,倘若一个她毫不了解的外人是这种装束,爱爱肯定早就流下了同情的眼泪,可是,她对他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她看了他的样子很伤心,但是没有丝毫的同情。听了梅姐姐和梅主建的话她认为他是咎由自取。她之所以伤心是她知道奶奶看见二爸这种样子会很伤心。这是她的儿子,十几年没看望过她的儿子。虽然不孝,但是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儿子,是她拼命从丈夫手里抢回来的儿子。
      “婆婆难得来一回,叫你来吃个饭就这么难?你今天不帮人家收菜籽,人家的菜籽是不是就不要了?”少义哥白了二爸一眼。
      “老子晓得你今天接你婆婆来?人家昨天就请我了,你今天早上才去叫我,我不去不是说话不算话吗?”二爸也拿白眼翻少义哥。
      “你外甥三十岁了才结婚,大喜的日子你做舅舅的不该去恭贺一下?你就为了要给人家打菜籽?”
      “人来了就行了,还那么多话做什么?你爹爹先和主建兄弟喝杯酒吧?”梅姐姐递过碗筷。
      爱爱知道农村人多以孩子口气称呼自己不愿意热情或不能太热情的人,就象媳妇子和外人说话时,称呼公公婆婆为他爹爹婆婆,当着面就把他改成你,你爹爹婆婆。和夫家的姊妹、她们的丈夫说话,也是称为你姑妈、你幺幺、你姑爸。梅姐姐叫梅主建兄弟就是热情和客气,对二爸就是基于最基本的礼貌。
      “你怎么说起来了?”二爸不答梅姐姐的话,接过筷子挨着梅主建在上座坐下来。
      “你说我怎么来了?还不是想在死之前再看看你这贱骨头还好不好。”
      “哪个是贱骨头?不是怎么不想看见你呢?你就说不出一句中听的话。”二爸斜了奶奶一眼,低头把嘴凑到桌子上的酒杯上抿一口酒。
      “爹爹,给您家的饭。”丽丽很殷勤地给二爸盛来一碗饭。
      “你孙媳妇跟你盛饭来了。”奶奶提醒无动于衷的二爸。
      丽丽见二爸没有接碗是意思,尴尬地把饭碗搁在二爸面前后让到了一边。二爸瞄了丽丽一眼没吭气,好像忽然才看见爱爱似地问:“这是哪个?不会是老三的小女娃子吧?”
      “难为你还记得老三有个小姑娘。她长得比你都高了,还没见过你这个亲二爸。这么多年了,你哥哥姐姐接媳妇得孙子,大大小小做了多少桩事?就是安不上你这个做叔子的去恭贺一回。娃子们是小辈就不说了,就安不上你去看我一眼?也不知道你们兄弟姊妹们一个个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你姐姐儿孙满堂,老了老了和你友枝哥出来单过。你哥哥比你姐姐还不如,儿女一大阵,没有一个肯要他的。你嫂子也被他气走了,他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日子。你呢,更不成样子。娃子们又不是不孝顺,你为什么非要犟着在外面胡荡?你靠着儿子媳妇过,放放牛、喂喂猪、种种菜,将来哄哄重孙子,过几天安逸日子不行?非要搞得跟个讨米佬一样遭外人嫌弃?”
      “哪个像讨米佬?老子遭哪个嫌弃了?你们哪个说老子遭人嫌弃了?老子在人家屋里吃饭,人家什么时候都是好烟、好酒、好菜地招待,好言好语得恭敬不下,是你们这个德行?老子本来就不想沾你们的边,非要假模假式地请老子来吃饭,来了又说老子是讨米佬。名义上是叫老子吃饭,实际上就是想把老家伙搬来开老子的批斗会。老子也是一把年纪了,老子还怕哪个?”二爸站起来叉着腰骂。
      “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有娘老子的东西,老子生养你一场连一声妈都安不上你叫我?你跟我一口一声你还不算,你还老子天老子地的,你见过谁这么跟自己娘老子说话?也不怕老天爷一雷劈死你。不怕凉了牙齿的混账东西,当着我的面竟敢说你一把年纪。你还有脸说你一把年纪?你一把年纪怎么了?你是苟活了一把年纪。这些年人家都是拿屎尿恭敬你的吗?恭敬得你说不出一句人话来?你还不想沾他们的边,有本事你一辈子不沾他们的边,看你到了不能动的那一天哪个来管你?”
      “老子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以为老子不晓得?你和老东西差点就把老子活埋了,老子活出来是老子命大。老子要哪个管?老子沟死沟埋路死路埋。你们以为给老子一口饭吃就想训老子?门都没得。小狗日的们,以为把老家伙叫来我就老老实实给你们做牛做马了?想得美,做梦。”二爸愤怒扭曲的脸愈显丑陋。他叫骂着,双手抬着饭桌的横牚猛地一抽,一桌子饭菜滑到了地上,坐在对面的雪英姐姐和史妩蓉没来得及退开,菜汤泼了一身。瞬间屋里乱成了一锅粥。
      “死老鬼你邪了,我才买的新衣服穿第一天就让你弄成了这样,你陪我的衣裳,老鬼你怎么不去死呀你?”雪英姐姐牵着衣襟哭了起来,梅主建忙拿了抹布帮她擦。
      “这么好的菜都糟蹋了,你不吃人家也不吃吗?”史妩蓉捡起衣服上面的残渣喂到嘴里,一边嚼一边嘟嚷。她好像真的有点傻气。
      “老窜沟的你翻了天,敢掀老子的桌子。”少义哥摔了手里的饭碗,抡起膀子要捶二爸。
      “你幺爸,快把你哥拉住。”梅姐姐死死地抱住少义哥,少义哥使劲地推搡她,枯瘦的她看样子坚持不住了,喊百祥哥帮他。
      “姐姐你放开我哥,让他打。”百祥哥赌气不管。
      “主建兄弟,你来拉住你哥哥。”
      梅主建一边帮雪英姐姐擦身上的菜汤渍,一边做安抚工作,听见梅姐姐叫才连忙跑过去抱住少义哥。
      “冤家,前世的冤家呀。你滚,算我来的不是,惹了这么大一场祸。我真是活得多时了。古成家呀,你只顾自己安逸把我甩下不管了,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养的混账东西,做儿子没得儿子的样子,一声妈不叫张嘴闭嘴老家伙。做老子没有老子的样子,儿孙满堂他非要做孤老当寡人。你为什么不叫了我跟你去,非要留下我看着你的这些冤家们作孽。”奶奶捶胸顿足地仰天长嚎。
      “都来,你们一起上,有本事打死老子算球。”二爸还在叫嚣。
      百祥哥终于忍不住了,提起一条长板凳朝二爸奔去。二爸一见百祥哥的气势,撒丫子跑了,一边拼命地跑一边扯开嗓子叫救命。
      “婆婆,您家看看,寻思叫您来玩玩,看看孙子孙女们,没想到会惹您怄气。这是是我们的不是,您切莫气出毛病了,我们跟幺叔和小幺妈不好交代。”梅姐姐搂着奶奶安抚她。
      “阎王老爷呀,古成家不要我你也把我忘记了吗?为什么不叫小鬼们拉了我去,我死了才遂了他们的心愿咧。”
      “婆婆您不恼火了,是孙子不好,惹您家生气。”少义哥跪在奶奶脚边上,抓住奶奶捶打自己的手。
      “少义,我的孙,你的孝心婆婆记得,将来不学你的混账老子,待儿女们好一些,待光梅好一些,一家人和和气气过日子。你那混账老子就由他沟死沟埋路死路埋去。”奶奶拉起少义哥。
      奶奶渴望已久的祖孙大聚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下午,大强开车送奶奶和爱爱回家,车刚出门上大路,梅主毅骑着摩托车载着金娥来了。梅主毅黢黑精瘦,一脸老实巴交的样子。他像特意打扮过的,穿着崭新的式样陈旧的中山服,裤子也是八成新的,脚上一双半旧的胶鞋。他叫了一声 “婆婆”,便腼腆地笑着,不再言语了。和他相比,金娥更随意。她梳着一条老式的麻花辫,刘海以上的头发高高地隆起,就是从前所谓的飞机头的样子。一身半旧的衣裳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似乎也穿了多天未洗,衣服上有明显的灰斑和油渍。她没有雪英姐姐高,皮肤也不如雪英姐姐皮肤好,但是相貌不比雪英姐姐差,细腰丰臀的,是那种常人眼里的好身材。
      “婆婆,好不容易来了,怎么这就要走了?”她扒到车门口问奶奶。
      “金娥,孙儿呀,你们都忙,我来了又还麻烦你们跑一趟,婆婆心里怪过意不去的。”
      “我以为婆婆来了肯定要玩一段时间,所以今天去给隔壁的帮忙洗了半天冬衣,打算明天来接你去我那里玩几天。得亏梅主毅要下午先来看看,不然还真碰不着你了。哥哥他们忙,我不忙,你现在到我那里去玩几天吧?”
      “我的孙,看见你们都好,我就心满意足了。十几年不见了,看这脸上也有褶子了,头发也有白的了。孙儿呀,四十岁都过了吧?”奶奶爱怜地摸着金娥的脸、头发。
      “嗯,今年冬里就四十二了。婆婆你还记得?”
      “老了,记得大概。都过了四十了,快接媳妇当婆子的人咧。孙儿呀,跟主毅好好过日子,往后做事不能光随自己性子了,要学会思前想后地替娃子们考虑打算了。凡事先想想对娃子们有不有益处,将来和媳妇过日子要懂得轻重,晓得不?”
      “这哪个不晓得?不是为了娃子们,我------唉,你走吧,我也要回去了,屋里丢不开咧。”金娥脸上的热情消失了,换上的是嫌恶的神色。
      爱爱替奶奶感到悲哀,她对于她恋恋不忘的儿孙们来说,不如可望不可及的情人重要,不如打麻将赌钱有趣,不如邻人的一声召唤有吸引力。这是她十几年来日思夜想好不容易才遇到的一次与儿孙会面的机会,而那些儿子看得重要、让孙女觉得有趣、有吸引力的人却是他们随时都可以碰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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