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笔记

作者:艾奥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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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人路


      1932年我离开家,到海德堡念大学,次年纳粹上台,我的选票上写着希特勒的名字。那时我不是他的青年团员,也不是纳粹党员。世事万端,人们无法预知未来,末日审判时却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但至少天主教早已明言怎样可以飞升,怎样则会下地狱,人间的法庭则在事后才条列罪款。
      20世纪不愧为□□的世纪。但我对迄今走过的路并无悔意,因为在每个十字路口上,我曾经审慎思考。至于世事更迭、际遇好坏、事与愿违,则属于现代社会的不可知论。地理学家认为纵然条条大道已经在大地上铺开,每个人仍有其个人路径。其他人称之为经验、背景、履历,或更为优美的心曲,林林总总,无非是长辈、政党、雇主和艺术家从不同角度对这个现象的认可。
      我的个人路径从海德堡出发,此前是遵循一条固定道路前进的少年期,此后是世界纷繁的可能性。或许每个中产阶级男性都有这样的经历,这些无根的伪贵族在自立门户时会兴奋不已。

      那时我在海德堡镇上的大学和几十公里外的路德维希港之间穿梭,有时也到北山一带的教授家中求学。海德堡经院式的教学方式并未被年齿最幼的自然科学部习染,我一直知道前往教授家中的那条山道有着“哲人路”的别称,曾有名列于教科书的大哲学家在这里走过,但当我走在同一条路上时,却毫无缓步踟蹰的意识。我侍奉真理,人间的琐事都是赘物。
      我也罔顾真理代言者的来路不明。科学被认为是不涉政治的,但科学家不是,名垂史册的科学家无不曾是御前学者,碌碌无名之辈则为教职而远走他方。当时我走在这条颠扑不破的人间道路上,尚未惊觉两旁怪石嶙峋。
      反犹主义改变学界格局时我持什么态度?
      诚然科学式的睿智敲击过我的心灵,迷恋过一个简洁定理的人会对“犹太人的科学”和“德意志人的科学”这类词无可容忍,它违背了接近真理的道路。当勒纳德物理所的崭新牌匾出现在哲人路旁,我知道德国物理学正遭逢横祸。但学术的不幸往往是学术界人的侥幸,削去一代学术巨擎必然引来革命,每每让人类离真理更近一步。
      勒纳德的学术思想让我想起杀死哥白尼的天主教会,但哥白尼实与希特勒同为一流,只有伽利略才是那个时代的巨人,党同伐异是改变不了真理的。
      但党同伐异可以改变世界。技术是一柄精钢打造的剑器,而不是持剑的灵魂,哈伯教授发明的芥子气只是提供了一种战术,就像他发明合成氨所提供的农业耕种模式。日后他可以选择忏悔,也可以选择自证清白,就像今日的奥本海默。科学家属于各自的祖国,于是他们强调真理的中立。
      对于改变学界乃至让德国没落的种族政策,我当时的理解就是如此。我曾把海涅诗集放在枕边,但文学触感过于糟糕,一如当时未涉人世。

      名声大噪的哲人路实为海德堡郊外别墅区的一条山道,黑格尔曾在这里思考,这条山道由此得名。对于学生而言,那里是教授的住宅区,登堂入室无疑是一种殊荣,但无济于驱散走在这条路上的拘束感。海德堡和当时所有名校一样有许多身世不凡的教授,庭前种种花木强调着其家眷的矜持和细致,因而我更爱哲人路尽头靠近内卡河的一小段。
      那里的蒺藜扑向道路,壕沟般的石路在荒山上蜿蜒,椴树遮天蔽日,适合狂恣的思想。我那位学艺术史的朋友时常在这里堵截我,我们辩论那些因为涉及情面和身份而时常被人文学者糊弄过去的社会规律。纯逻辑的线条凛冽,就像初生的意志。
      自然学科使你明白世界,人文学科使你明白人类,哲学与物理学则致力于万物本源,试图解释所有法条背后的规律。意志是在那之上建立的,余者只是某种宗教的附庸。这条浅显的道理摆在人间时却总是招致诸多菲薄,人们惯爱向异端和异乡客投掷石头。
      我的个人意志是在哲人路通往内卡河的一小段山路上获得的,它继而向下延伸,跨过河流回到大学、大学边上我租住的公寓、图书馆与广场、人声鼎沸的学生运动,最后抵达一条重归僻静的小路。我的业师、指导我在专业道路上取得每一项进步的卡尔•博施工程师住在那里。施洛斯小径在内卡河南岸蜿蜒,最终没入城镇边缘茂盛的树林。这条漫长的山道上印着我的大学时光。

      入学不久我就到博施管理下的BASF实习。应用化学实为一种操作性很强的学科,最前沿的技术是那些与工厂联系紧密的学者实现的。哈伯教授的合成氨法需要贵金属铂作为催化剂,只有发现铁在高压环境下可以作为铂的替代品,合成氨才能最终成为工业,后者是博施的功勋。我在实验室里学到了把理论变成工业生产的具体思路,在他娴雅的家中聆听这一门学人的丰功伟绩。大至乙烯生产的温度控制所经历的千百次调试,小至波尔多液如何拯救法国葡萄,重要如氧化氘在原子物理实验中不可替代的地位,寻常如常用仪器本生灯开启的更有效的教学方式。博施是一位实证主义者,所有从事应用化学的人都理当是实证主义者。
      但我纵任的是逻辑、原始概念、基本规律。非常奇怪,在海德堡这样狭小的世界里,人们竟也有如此之多的个人路径,各自通往它外界几百公里远的地方、下一个阶段的生处死地,在短暂的相聚中迸生电子跃迁般的光,然后回到能量更低而稳定的基态,从容经历漫长的离别(玻尔模型。——编者注)。
      我向业师询问应用化学的意义时,他带我去看奥堡银光闪闪的高压合成氨塔。那是他和哈伯教授获得诺贝尔奖的杰作,它让德意志的犁耕作在更肥沃的土地上。这景象激动人心,但逻辑断裂了:这是应用化学的功能,正如铁匠、军人、教师不失为体面的谋生本领,却与人类生存的意义毫不搭边。
      我个人为何从事应用化学,而不是别的职业?它不是必然选择,而在21岁时,我以为成为党卫队员并加入军队有着当仁不让的核心价值,并且势在必行。
      不是因为这个组织多么高尚,恰恰相反,它值得坚持的理念和令人堪忧的理念执行者让我妄自断定,它需要我本人亲执矛锐去剔除那些伪劣的国社主义者。我的好友曾用清教运动加以讽刺,他是对的。

      大四的一天我走出奥堡的研究所,金属塔上反射的阳光增加了水泥路面的热度。这一带荒无人烟,却种植着德国化工业的未来。与我渊源良深的地方大都如此,由新建的大学殖民而成的艾丽大街、一片荒地上的奥堡合成氨技术研究所,即将前往的利希特菲尔德有着普鲁士军校的深厚传统,但作为警卫旗兵营则是一段崭新的故事。我并非特立独行之人,但历史是在前进的脚步下铺陈的,人类比道路走得更远,不得不披荆斩棘。
      我向业师提交了一份结项报告,它已经取得的实验结果不容质疑,但后续仍有大量的操作和计算。我的业师愕然而视,仿佛交响乐刚刚奏完序曲,而提琴手已经离席。
      “陈述你的想法。”一段沉默过后他这样说到,我在他神情严峻的脸上读出既往三年的师生之谊。博施是杰出的应用化学家以及卓有远见的企业家,法本不仅仅是一家效益巨大的工厂,更是与国家竞争力衔接紧密的化工科技的前沿阵地。博施在严格的实验室管理制度以外,他作为学者的教导谦然而深具启发。
      “我要参军。”我则像一匹不服管束的马驹。
      更漫长的沉默让我们不得不找出别的理由退场。我离开奥堡和路德维希港,把几本书还到业师家门前,他没有把我延请至家中。
      道别简洁得就像计算结果。我仍然希冀有个错误的算法或不正确的公式引用,才得出现在的答案。为何我的业师未发一言,是否他已预见再清晰完备的逻辑推演也阻止不了一颗冥顽的心灵?
      但我告别了施洛斯小径,回到河对岸的哲人路上。路的另一端是勒纳德物理所,那里不再传授“犹太物理学”,哪怕勒纳德先生的实验曾经为量子理论提供了有力的实证。我向他请求一份推荐信,他很爽快地签了字,后来我成为阿道夫•希特勒警卫旗的成员。
      在哲人路通向内卡河的一段,我与我的朋友激烈争吵。
      这条是非不断的道路曾经是机械主义的圣地,从黑格尔到勒纳德无不皆然。我在这条路上去而复返,是否也印证了我思维的肤浅?
      今日我为当时的选择而惭颜,时过境迁后面对离别造成生命的干涸,我对这个决定多了一分歉意。当时业师没有和我辩论,像我们在化学上的论争那样使用“你”而不是“您”地针锋相对。或许在纳粹上台三年后,他对这个国家和跟随国家而去的年轻人心灰意冷,我曾经是他最后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
      四十年代初我从校友会上得知卡尔•博施工程师逝世的消息。他没有回到故乡,也没有前往使他扬名天下的路德维希港,德国和法本化工早已不是他所深爱的样子,他安葬在学林秀丽的海德堡,内卡河对岸的山坡与哲人路遥相对峙。

      1947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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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哲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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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译|二战]兰斯贝格的日落
    这两篇文有互文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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