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道侣柔弱不能自理

　　【五十八】
　　佴释之终于还是留了下来，而我则随巴无忌继续往中心圣殿赶去。
　　也许是自觉没有旁人在侧，途中，巴无忌驾驭着飞舟，忽而开口：“西菱道友强求佴道友留下，是察觉了什么？”
　　我本在闭目调息，闻言睁眼，意有所指：“我察觉的东西，小师父心里不是很清楚吗？”
　　他转过身来，面对我，神态平和：“如此说来。这古怪的雷劫降临，果然是风月宝鉴作祟了。”
　　盯着他瞧了好一会，我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他亦沉默，半晌，缓缓道：“既然如此。小僧斗胆一猜——雷劫古怪，怪在威势奇大，异于常规，不似意在试炼，倒似意在镇杀。而镇杀的起由，于燕初道友，也许是剥离风月宝鉴。可佴道友分明不曾有过此举，却也同样遭劫。于他，这罪责又是什么呢？”
　　他直视我的双眼，带着浓浓探究：“难道是因为，风月宝鉴，不愿意见到西菱道友与佴道友相聚吗？”
　　我淡淡道：“小师父可真看得起我们。一个分神期妖女，一个出窍期道士，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这样的微薄修为，也值得这么大费周章了。”
　　“寻常修士，可没法遮蔽星机阁阁主的卜算。”他笑笑，“西菱道友的话，恕小僧不敢苟同。”
　　“你既然不信，作甚来问我。难道专爱自讨没趣？”轻蔑一笑，我合上了眼。
　　巴无忌有些无奈：“西菱道友，小僧并无敌意，何苦处处讥讽嘲笑。”
　　我又捂住耳朵。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也许是见我态度过于恶劣，他想了想，又道：“依照小僧所得讯息。头次雷劫降临时，西菱道友身携风月宝鉴，与佴道友已同游半年之久。而此次宝镜非但未在身上，甚至远在两千里之外——只是气息刚刚进入可感知的范围，便立刻勾动天罚。不过隔了四十年，便有如此差异。事出反常，则必有妖。西菱道友就不好奇这背后的缘由？”
　　又来又来，老拿佴释之威胁我，到底有完没完。
　　我心里一恼，干脆撕破脸皮，胡搅蛮缠：“你怎知是两千里。就不能是多盯了一会儿才下手？”
　　他看看我，目光肃穆里透出些尴尬，干咳两声，道：“西菱道友说笑了。先前佴道友历劫，小僧并未走远。故而亲眼见到，那雷霆九次之后仍旧不停，直到道友远遁百里，方缓缓消散。而雷劫凭借的是天地灵力，不到造化大劫、万物破灭，绝无枯竭之理。可见其所以消散，必是因为二位已经远离风月宝鉴所感范围。它没了锁定对象，自然只能悻悻而归。”
　　巴无忌张口便是长篇大论，可我偏不受他忽悠。脑子一转，反应过来，顿时便是勃然大怒。
　　——“我就知道！死秃驴，你果然在旁边盯着呢！”
　　——“别人渡劫你偷窥，经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这事干得实在缺德。连被我指着鼻子痛骂，也未曾还口。显然是自知理亏。
　　我暴跳如雷地发泄一通，心里虽然记恨，但毕竟马上要去人家地盘，还是得适可而止。思来想去，干脆趁他心虚，借机捞些好处。
　　打好小算盘，我说，你自己坏了规矩，先前的约定就不能算数了，得改。
　　他讪讪地转了转佛珠，问我想要怎么样。
　　我说，大自在殿我管不了，但是，你——你必须再护佴释之三百年，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这事完结之前，你得保证他活着。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别装傻。”我盯紧他，含着警告。
　　巴无忌沉思片刻，应下来：“若佴道友居于大自在殿辖内，此事自然不难做到。只是别处却难保证。”
　　我说成交。“这就够了，一言为定。”
　　他颔首。随后又开口，说，哪怕是看在这个承诺的份上，能不能解答他一个疑问。
　　我警惕起来，担心他再问起燕初留下的两字血书。凝神听，却是别的。
　　他问：“先前西菱道友对佴道友以夫君相称，敢问可是与他结了道侣之契吗？”
　　原来是问这个。
　　我点了点头——我与佴释之两情相悦，无不可对人言。
　　巴无忌闻言，出神片刻，像是想通什么关窍：“……原是这样。”
　　语毕，转过头来，肃容正色。
　　他道：“雷劫所以加剧，恐怕正是因为如此啊。”

　　【五十九】
　　巴无忌说，雷劫劈我夫君，是因为他和我成亲。
　　我说秃驴你放屁。
　　——话出口，我和他都愣了愣。
　　于我，是尴尬自己失言。于他，恐怕是第一次这么被人骂。
　　我们对着看了会儿，默契地移开目光。
　　“你……”
　　“我……”
　　我干咳两声：“你说的，我不认，以后也不要再提。”
　　他欲言又止。半晌，叹口气，应了一声。
　　“是。”

　　【六十】
　　虽然一波三折，我终究还是到了大自在殿。
　　简陋的居室之内，佛子端坐蒲团之上，面容出乎意外的苍老，一身缁衣，清癯而微微佝偻。
　　他带我去看了燕初历劫的地方。
　　那地方原是一座宫殿，如此只剩光秃秃一个圆形大坑。漆黑的焦土之上，残留着令人心悸的雷劫余威。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那美丽而烈性的女子，火一样的生命——我的姐姐，燕初。她死在这里。
　　除了两个血字。再没有东西，能证明她曾来过。

　　佛子问我，“小友其实认得那二字，对吗？”
　　对于这个干瘦的老人，我莫名地生不出恶感。这也许出于我敏锐的兽性本能。
　　我没有从他身上嗅出恶意。
　　一个宽仁随和的高僧，一个世事洞明的长者。我不愿意骗他，更心知骗不过他。于是只有沉默。
　　是了。我看得懂。
　　也只该我一人看得懂。
　　不仅因为，我是她亲手带出的小妖女，我谙熟她的所有笔触。还因为这字迹，本就是由我造出。
　　——那时我十二三岁，人散漫，去训堂听课，懒得做长篇累牍的笔录，便将一些固定词汇，缩成精炼的笔画，以省心省力。教习典籍的正是燕初，看我这么写，先拉出去揍了一顿。可等考过我的记诵，见对答如流，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直到燕初不再充当教习，我的所有笔录，皆是以此方法记下。这是我与她之间独有的秘密，我怎么可能不认得？
　　那镜面之上血字，仓促而惨烈。暗红色，粗粝地凝结。
　　寥寥数笔，写的是：
　　——“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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