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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有汜1
两人乘煖轿至衍庆宫道,则听有嘈乱喧嚷响动,今上旋即命停,见崔皇后披氅煞脸而来,瑟瑟萧然风刮,帝妃轿前后暂住。崔寿衡豫先施礼道:“官家万福。”单薄如熟宣的寥寥数语,却渗透着一种绝望的悲凉,她直直凝睇着他的眼瞳,遽然忆起昏仪该日宗亲敷衍的道贺,和他凛然澄定的神色。茫茫数载,他曾经迷惘彷徨,亦曾自怨自艾,她不曾懂他半厘,却总如即若离地维系一种默契的体面,在他不盘算挥剑斩断的时刻,她依旧能盗钟掩耳。今上低声嘱咐张弘典,“送贵妃回书麟。”接承的是讥嘲的轻笑,过得数载春秋,她几曾是堪堪仔细端量过他的面容?崔寿衡踱步近前,“请官家赐妾对。”今上肃然颔首,以目示意她随驾去,昔班婕妤有却辇之德,她与贞献共受簪缨教化,通女训女戒,达才德兼备。
凑巧衍庆道周遭有云间画廊,是前仁宗邂逅皇后舒氏之嘉景地,今上瞥向她,“子童尤卧病之际,何等紧要事匆然赶来?”她双掌死死攥住盖碗,仿佛要背倚这零星的物什来取暖,“听闻今夜筵席,官家亲为顾氏簪菱花湛露。”
今上不置可否,“子童所为何事?”崔寿衡仰面嗟然,“子童?官家尤清醒着,并不曾吃醉酒识错人!牡丹寓意无上尊荣,三朝前钦定为国姝,历来专供皇后驱使。今官家恣意将其赐予寻常滕御,是在掴妾之颊。于是妾来请陛下不吝赐教,妾罪犯何处?”
今上泰泰然,口气举重若轻,“一株草木亦值当子童漏夜来兴师问罪?”崔寿衡拄案撑身,兀自压抑着寒引觳觫,“官家此刻倒糊涂起来?您心中意下,皆是愈发地属意顾氏,却是妾当真成了碍眼石!”
今上平和地觑向她,“圣人意欲何为?”还是这套辞令,她反反覆覆追问,他几次三番敷衍,“你将顾氏的份例供度皆提至与妾平齐,圣意所指,可是废黜中宫?”今上抬眼凝视她,“说来朕着人勘探数日,倒有一事不明,还要请圣人与朕释惑。”崔寿衡默然应诺,今上则道:“与怀敏牵连的宫人、医官乃至摆设用什概毁为尘埃,这可是圣人的主意?”
她扬眉瞬目,低低地笑了半声,“原是为这一桩。官家真健忘,皇长子病薨,您雷霆震怒,立命严惩渎职宫人二十余人,宫正司遵旨而行,判杖五十。宫人不堪苛罚,通通受刑而死。顾氏哀毁骨立,痛不欲生,见皇长子旧物而捶心泣,晕厥数次。是您嘱托要去除一应器物,今又怎怨怪起妾?”
今上沉声道:“毛立是你逐出宫去的。”崔寿衡颔首,“不错。妾尤记自顾娘子入掖庭便由他诊脉调药,贵妃颇为倚重,他却不能救回皇子,致使贵妃疾重,险些有性命之患。如此庸医焉能食天家俸禄?”今上接口道:“贵妃原在永清寺祈福禳灾,圣人何以令她暂缓回禁中?”崔寿衡应道:“顾娘子素来体孱病弱,四季汤药不断的。您要她来支撑着怀敏的病情,着实是难为太甚。与其要她惴惴无望,不如叫她在寺庙暂且歇歇脚。”
今上睨着她,“真是巧。她去时特地去瞧过怀敏,彼时他身康体健,无有不太平的。她将将启程怀敏便出痘,经着毛立的调理每况愈下,最终她赶回禁中,便只得一具小儿骸骨。”崔寿衡哀道:“官家届时为国政操劳,战火纷飞的时候,您最不易的。可怀敏患的是过人症候,纵使是您与贵妃在侧亦不能近前。”
今上莞尔道:“拊心而论,禁中嫔御、朕众女谒中,最为敬慕你的便是贞献。”崔寿衡隐叹道:“病为灾殃,许是病中该当劫数,妾亦是凡胎,是无力扭转乾坤的。而今贞献接连得了两个哥儿,总算是大有慰藉的。”今上起身欲行,忽又驻足,“钦彝,是不是你?”短短表字牵起无数往思,她亦实实在在地怔愣了一晌,“怀敏……是病逝的。”
他起驾往书麟去,她便在画廊前叉手恭送。或真或伪俱死无对证,他又何必追根究底?
书麟阁。贞献原是逗弄小儿片刻,又觉睏倦,便教香缨侍奉乾面盥沐后入寝。
——
坤宁殿,一片狼藉。当班的女史尤跪在座前,“还请圣人速速拿主意。如今皇长子殿下渐渐不好了!”崔寿衡狠狠颦蹙,“怎会如此!毛立起先说是敏症,小孩子家纵有头疼脑热的亦是平常事,怎会是痘?这无能杀才,将他提去殿外杖四十!”祁抚绥立刻阻滞道:“圣人慎重,这可使不得。如今医官院属他有两分医道,此刻将他严罚便是无人替补。”
崔寿衡拍案,“去福宁通禀官家!就说殿下境况不佳,请官家特传御医过来!”裴宝瑟踅身入内,略略矮膝后挥手摒退宫人,“一旦惊动官家便无力回天。官家本不情愿将长子归在您膝下,您才刚养得他半岁康健,此刻便出这样的灾殃,意恐皇长子幸而病愈,却要还给书麟阁的顾氏了!”崔寿衡局促不安,袖口握出了褶皱,口中不迭道:“都怨我!我连日劳碌命妇节礼的事宜,竟没将他的抱恙当成关要。这病痛万万遮掩不住,宝瑟,你快去通禀福宁!毛立实在庸碌,寻常病症倒是可诊治,只怕这痘疹是不成的!”
裴宝瑟平和笑道:“圣人谬矣。殿下罹患痘症十分不幸,但正如奴适才所言,纵使大幸愈,亦不能继养于坤宁殿。”崔寿衡怔愣,“他只是襁褓孩童,宝瑟,我与顾淑仪纵有恩怨,却与他无干。”裴宝瑟施施然将茶奉上,“假使顾氏有子而圣人无嗣,将来何如?圣心易改,他日官家以后无嗣而废,圣人亦无法辩驳。纵使殿下不治而亡,您不过担得一个养育不慎的错处。更为有益的,是能彻底地挫伤顾氏。”
崔寿衡蓦地瞋目觑向宝瑟,见她胸有成算,煞有介事,“她与官家本有龃龉,如今为疏避、为遵照礼教,宁愿割舍亲生骨肉。只皇长子薨,她的心力支撑不住,素来又是荏弱病多的,说不准便……顾氏既殁,才算除您心头大患。若她撑过去,亦是哀恸过甚,且不知能再娠否,总归是伤及根骨,于寿元弊甚。即使是养不成她的,总有嫔御甘愿依附。彼时皇嗣如流水,她却也只能眼睁睁瞧着,枉自伤神罢了。”
崔寿衡咬唇,“可阿琛……何其无辜。”裴宝瑟掩唇笑道:“这话大错,他死有余辜。他是顾氏血脉牵续的胎孩,自然同她一体。圣人海量,容她嗣为己嗣,这是他前世修来的造化。可他既托生在顾氏娘胎中,这便是他该当偿的。官家素来最珍重发妻,可为顾氏他屡次申饬您,甚至在人前下您的脸面。厝火积薪,便是来日之患。趁着顾氏羽翼未丰除去,或可免蔓草滋生之祸。若苦等来日,尚不知何以摒除。”
崔寿衡的指尖微微颤栗,内寝间或袭来半声孩啼,弱如狸猫求取爱怜,裴宝瑟是崔氏家生子,与她朝夕并伴,知她稔素有妇人的仁慈,几曾杀伐果断过?她挑拣着艮节道:“您须替己筹谋。继室早延,崔氏能偏帮您的寥寥,反倒央及您多帮衬。您总是不肯矮她半身的。”崔寿衡讥笑道:“她一个低门庶女,焉匹配我崔氏?爹爹是目盲耳聋,竟肯顾忌情谊。她僭越成性,本是填房却不敬原配,她的哥儿还在阿娘忌日打翻香炉……”
裴宝瑟见她咬牙啮齿,便知是戳中她的心窝,“圣人不可踌躇。您若立得住,立得稳,崔氏必不敢贸然延女谒事。倘或那起子有瞳无珠的见您孤立无援、或是久久不结珠胎,再送入一个小娘子,却是继室亲生的,您顾念一家子的亲缘,总要厚待些。只瞧着她,您可遂意?”她的心剧烈地震动起来,歹念风驰电掣,裴宝瑟又乘胜追击道:“圣人何以至今无嗣?”阒然寂静,她矍然扭项,“你……”
裴宝瑟弯膝跪倒,轻覆住她的柔荑,“倘或没了她,您跟官家,总还回得去。依他的禀性,但凡抉择已定,便决不顾首。这顾氏虽是个病秧子,又镇日念着沈家的,而今却不能预料她日后醒悟行端。”崔寿衡默然半晌,“官家器重长子,一旦察觉是我……”裴宝瑟沉稳对道:“照毛立的医道医德,他多是夭折的命数。您又不通岐黄之术,不能行医救命。官家纵使责怪,不过是罚您禄米,严惩几个宫人罢了。圣人只端看着,成事在天。”
——
他在她身侧连声抚慰,却见她潸然泪流,沉浸于梦魇之内。一朝梦断,顾贞献却未回神,他紧攥着她的手,“迢迢,是发了梦罢?我已传陈中陵过来……”她张臂搂住他的颈项,血淋淋的真相被揭露,她却恐惧起来,即便和意料之景所差无多。今上温声细调安抚数句,她才暂且复原,他爱抚着她的鬘发,“寐见何事?”顾贞献勉力镇定心绪,“尽是糟粕,妾记不清了。”
他替她揽顺乌丝,扶她躺回去。他将才见崔寿衡,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事。她畴昔敬崔氏为妻,屡执侧室礼节瞻望膜拜,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本盼着平顺地过活,能得一隅容身便如意,她却一分一毫地尽数割裂。她重阖双眸,斑驳的遗迹便如印迹,是死不瞑目,是旧恨难圆,是终天有憾,是枉做人也。今上注视她片刻,又替她盖实锦被,所有的凭据皆化为灰烬,毛立失足坠湖,无数疑窦交叠,重合成偌巨阴翳。他心想崔氏总无缘由会暗害庶长子,何况贞献是何等谨慎,何等言听策从。而今只有好生地照拂贞献与两子,才能略略弥补她的殇子痛楚。
翌日清晨,他自书麟启舆时见她尤酣睡,嘱香缨务必事事留意,且勤向紫宸禀报便不甚心安地离去。然等跫声渐远,见帘幔晃动,最靠近的瑰意立刻近前,“娘子可是欲起?”贞献一膊撑榻,只是问她:“坤宁殿可有讯息?”瑰意颔首,“今日复晨省,官家早替娘子免除。”贞献摆手,“圣人病体初愈,大值庆贺。我焉能恃宠而骄,掂量不轻分寸。”瑰意怔愣,却还命人去端净面的清水,见贞献果真卷袖向前盥漱洗毕拭乾,又赶忙叫平日服侍篦栉的琏川来。
香缨是专管贞献膳食的,于是送成御舆后,便又去膳房亲自瞧她的餐饭,待回时已见贞献严妆具服,头戴金莲花冠,耳著鎏金坠装点,穿一身山黎豆红的对襟褙子与新裁的绾色的内襦,贞献见她看怔了眼,“今日瑰意随我去就是了。”香缨立道:“娘子是特地装点……去坤宁殿?”贞献瞥她,盈盈笑道:“你瞧着还有哪里不妥?我有日子未能谒圣人,凑巧圣人病愈,今日总算得以亲见。”瑰意静默随上,香缨却满头的雾水。倏忽只见寒蝉煞着脸入内,“娘子是愈发倚重瑰意了。”香缨垂首道:“自那日娘子疾去紫宸,仿佛是大不一样了。”寒蝉又压声与她道:“行前女君嘱咐我两人,如娘子一旦有变,要时刻知会于府。”
香缨呵斥道:“万万不能!而今娘子既入禁中为嫔御,焉能事事皆告府?你休得这等擅作主张,反倒有害娘子!”寒蝉讶异,“若说待娘子真心体意,何有能比得她亲生娘亲的?有女君替娘子未雨绸缪,岂非备妥不时之需?”香缨义愤填膺道:“你将起居皆报与女君知晓了?你是在替女君监察娘子的行踪?”寒蝉反唇相讥,“你胡诌!娘子是女君的血脉,她入禁中便杳无音讯,女君夙夜地挂虑。倘或能知一星半点的,亦是莫大的慰藉!”
香缨凝视她,“你倒是聪颖的,明白左右逢源!打量我不知晓?你亲娘是女君身侧的陪房,你自是多偏袒她们的。枉娘子这般信你,竟是反助长你私相授受、倒卖她的音信!”寒蝉恼得头昏脑胀,“你休得满口污蔑!我对娘子忠心不贰,那是自幼跟随至今的交情。要我剜心掏肺便也使得!”香缨清泠泠笑道:“娘子要你的心肺做甚?你是个憨蠢的,旁人教唆几句便当了真。如今还洋洋自得,以为有了天大功德。但凡教娘子晓得,妨碍于她,轻则责罚,重则将你撵出去!”两人断断是不欢而散,各自恼得火上房,寻差计解愁去了。
坤宁殿。为时尚早,贞献便在前院中缓慢踱步,见有一盆半凋的鲁菏红,颓败的不成模样,才想细瞧却闻声,“顾娘子金安。下人怠慢,竟不及收拾。”贞献顾首回眸,见来者胸口隐袭疼痛,“我道是谁?原是裴内人。”宝瑟叉手施礼,“奴是官家钦封的内官,隶属女史。”贞献轻笑道:“你倒是得闲,不曾一起侍候圣人栉盥?”
宝瑟垂着手,神态端的是泰然,“听内人呈禀说娘子到了,奴是来迎一迎的。偏殿设了茶汤,您怎地不同娘子们吃一碗?反倒瞧起这不成器的花栽?”贞献微微欠身,“难为你挂心,竟时时留意我身处何地。这鲁菏红花期于五月,这样寒凉的节气断然是不能成活的。”宝瑟面不改色,“谬矣。这盆栽原是养在寝中,夙兴夜寐都是悉心培育。盖因圣人近来心绪不爽,忽又对菱花湛露起了意,才将它腾挪出。”
贞献心领神会,“季秋之月,鞠有黄华。秋来金菊正值佳时,花房所植檀香盘、粉鹤翎颇为应景,不想圣人独独爱洛阳花。”宝瑟笑道:“娘子高智。凡圣人索取花房无有不给的,便是院内天生天养不能,总有成活的妙策。归根究底,纵使繁华着锦,烈火滚油,终有尽时。倘或不衬时宜,不知进退,凋零衰败、碾落成泥、化为齑粉,便是她的收梢。”
贞献望向瑰意,忽而发笑,“瞧瞧人家,满腹的学问,出口便能成章。尽管是一株不通灵的花草,尚且能成纲至此。你得了闲倒该多读两本典籍。”瑰意旋即领会,立刻接口道:“凡在这等琐碎上留心算甚?究竟是些旁门左道,便是再通达的,亦不能成大事。依奴的蠢念头,莳养死物终究是消遣,并无趣味。”死物,裴宝瑟遽然明她的所指,抬掌即要掴她,顾贞献却劈手掼于她面。双方堪堪沉浸片刻,临近的内人已怔愣在原处,亏得祁抚绥回神最快,“顾娘子请。”
瑰意亦是震惊,却见她神色尤常地往殿内行去,适才在偏殿吃茶叙旧通通起身,朝她叉手。贞献亦向崔寿衡见礼,“圣人万福。”祁抚绥尚未回禀,她亦不知前端的龃龉,只因昨日夜事不快,“贵妃瞧着倒像大好了。”贞献佯装客套道:“还是颇畏寒的。大抵是衣裳提了提气色。”殿中嫔御面面相觑,皆感到一阵不祥,崔寿衡打量她通身的装束,“金做冠,玉做铛,真是好生侈靡。”
殿中阒然无声,贞献却也不告声罪,“这是满月节礼官家所赐,今日佩戴而出,盼官家与圣人瞧着,知妾对万岁、千岁的感恩戴德。”饶是平日最会寻话柄的薛福惠亦屏气凝神,死死盯着裙澜的纹路不动,邓贞端看似目不斜视,却暗中窥探着崔寿衡的神态,“贵妃是愈发口齿伶俐了。如今依着官家的宠眷,更是目无尊长,无视法纪。”
贞献面和,“妾惶恐之至。并未用逾越份例之物,出不逊冲撞之辞,故不敢承当圣人垂诫。”一声官家驾到水到渠成地解围,今上预先环视一周,有内侍搭座,他即命免。此刻薛福惠忽发觉异样,“妾最欢喜圣人殿中的青桂香,怎不见素来藝香的裴女官?”
祁抚绥如实答道:“裴女官因仪容不整,赶去敷粉了。”薛福惠哽住,旋即圆场道:“妾还道她是最严谨不苟的,不料亦是马虎。”祁抚绥看向顾贞献,作欲言又止貌,薛福惠立刻察觉,“别是有甚么内情罢?官家在此,祁女官勿要隐瞒。”祁抚绥期期艾艾道:“裴女史一向严密周到,从未有行差踏错。今遭贵妃掌面,故才需去重敷一层粉黛的。”更为有趣,又难以置信,崔寿衡俨然有了问责顾贞献的姿态,“贵妃,她所言可是实情?”
贞献不暇思索,直截了当应是,崔寿衡登时火冒三丈,尤顾及今上同在,还是稍掩愠色,“贵妃受官家庇甚,而今这般骄横,官家可还是置之不理?”贞献接口道:“圣人还未勘清,便要来论妾的罪?裴女史有恶辞,冒犯冲天,故妾掴之。”
崔寿衡大觉荒谬,“是官家总还知晓宝瑟些,她最是稳重精干,怎会去冲撞顾娘子?”贞献亦不需今上袒护,径直应对道:“不是她来顶撞妾,却是妾特意将她唤出,特意指她来冒犯的?”崔寿衡恼得满面绯霞,“好!好!那你倒是如实指出,她究竟出何恶辞,要你当机立断掴她?”
她的神采尤不缀喜怒,然却语惊四座,“裴女史说,妾的琛儿死有余辜。”饶是这等恶意诅咒的辞令,便连闻者皆感胆寒心悬,高娘子忽然张口道:“顾娘子是怀敏太子生母,裴女史这番言论,着实是该当严惩不贷。”裴宝瑟适时赶回,凑上这一场鬼虚闹,祁抚绥与她耳语,她立刻跪地澄清,“奴绝不曾出言不逊,请官家、圣人明察秋毫。”
说罢她立表衷心,“倘或奴发此恶言,甘愿暴毙而死,永下阿鼻地狱不得超生!”薛福惠见她敢于赌咒发毒誓,故也信她两分,才欲接口却闻贞献道:“拿己身起誓却有甚么,照我看,裴内人或敢于以圣人盟誓,今日便算是吾栽赃你,如何?”薛福惠业已瞠目结舌,邓贞献仔细分辨贞献的神色,却觉她是镇静彻底的,许是痛定思痛,辗转思量后有今一策。今上遽然按住崔寿衡,由得这番话撂下去,观裴宝瑟抉择几何。她如鲠在喉,如芒在背,伏跪如有针碾,半个字亦不肯讲,甚还想咬断舌根,“圣人万金之躯,岂由得誓词沾身?倘娘子瞧奴不顺意,打杀奴也罢,却何必攀扯圣人。您僭越了。”
贞献拊掌赞许道:“何等忠仆!照妾之见,无论擢迁女官、还是荣册命妇,合该如裴女史一般。能将己身性命置之度外,却将尊主性命视为胜天。”变相的暗示,她敢于赌咒的,不过是她一臧获的草芥命,一旦牵涉她最为珍视的圣人时,她却避而不谈。高娘子又道:“贵妃与裴女史交谈时可曾有他人在场?”贞献笑而晃首,“是为晨起时刻,宫人各司其职。仅有裴氏最是留心我的所在,特地来与我攀谈,还说起鲁菏红,菱花湛露。”今上示意张弘典,“裴氏杖三十,逐出禁中。”
崔寿衡离座而起,朝今上拜倒,“官家!宝瑟随妾二十馀载,尽忠职守,从未推诿塞责。昔官家潜于龙邸,她在侧助妾料理一应内外之事,今妾为圣人,她亦有条不紊地统管坤宁往来繁杂事宗。就为一句或有或无的言辞、为顾氏的诛心之论,您便轻易地,要打杀长随妾身侧的亲信?”
他亦顾念旧谊,不愿闹得太平尽失,才想改口贞献却已填补道:“妾以为然。苌弘化碧,葵藿倾阳,她的精诚无人置喙。然裴氏仅忠于圣人,为圣人家臣。是故悉心担责、留意琐事。事事以圣人为算。妾斗胆,敢问陛下、皇后,倘官吏皆侍者为主,罔顾国朝、罔顾天子;以私为谋、以益为获,则安有太平?”
此事一旦提到四海八荒的尺度,便是辩无可辩,更是飘忽的旧谊所抵御不得的。高娘子由衷地钦佩起贞献,论起情分,她并不稍逊一筹。论今上对她与皇嗣的厚待殊遇,定要赛过天家夫妻间的体面维系。可她偏偏不曾雨打梨花,芙蓉泣露,而是镇定的、平静地要他在政与义间取舍。崔寿衡顾首斥道:“你是定要剜我半颗心去?”贞献平和地注视着她,倏忽忆起她搂着襁褓中恬然入寐的襄王,无比静好慈爱,“妾的整颗心,都曾活生生剜下来,跟着琛儿去了。”
今上沉默,张弘典比手示意,即有两班内侍将裴宝瑟鞫押送宫正司处刑。崔寿衡泪落如急降之霈,今上亦不落忍,命祁抚绥将她搀起,贞献又屈膝道:“妾愿与圣人共。不日妾会放出身侧内人姚氏。”崔寿衡干笑了两声,“你毋惺惺作态。妾倦了,便不远送官家。”说罢她搭祁抚绥的胳臂入了内室,嫔御见状纷纷告退。
今上唤住贞献,“裴氏究竟何处得罪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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