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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发
严君撷选的宅子果真是风水宝地,出门右拐便是大街,应有尽有,关上大门外头再喧闹也越不过宅院的围墙。
二人用过晚饭,抵达严宅,已是日暮西山。宅子短短一日就被老七一人打理得一尘不染,各式物品也添置齐全了。
老七正坐在石凳上优哉游哉地抱着瓷碗嗑瓜子,石桌上的瓜子壳堆得成山高。
见二人回来,他抱着瓜子起身迎接:“我猜您和秦公子已经在外面用过晚餐,便没有准备,热水已经烧好,就等二位了。”
“很好。”严君撷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难得对老七的周到给予赞美。
他转头对秦江柔声道:“今天也累了,早些休息吧。”说罢,便让老七引秦江至厢房。
百年来,他陆续在各地买下一块土地,亲手设计宅院,派人建造,却未曾踏足,包括金陵这一栋。
严君撷思绪飘远。
“若我有钱就好了……”少年秦江坐在石凳上,双手托腮,拧着眉看着眼前这个宽敞的严家小院,心生羡慕,不住畅想,“日后家缠万贯,我定要带着严大哥四处游玩,去一个喜欢的地方,便买下一套宅院,想住多久住多久,玩腻了,便换个地方……”
“好啊,我……”严君撷愣了神,下意识应答,少年纤薄活力的身影却消失不见了。
严君撷捏了捏刺痛的眉心,空荡荡的院落,令人陡然生出些许孤寂。
宅院早已多得遍布各地,他却再也没有见过当年满眼期待的少年。
“主人,秦公子安顿好了。”老七走向严君撷,身影有些模糊。
矮小圆润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拉长,最终定格成高挑瘦削的模样。五官长开,颧骨突出,细长的鹰眼平添几分阴鹜,全然没有了“客栈掌柜”的憨厚长相,唯一不变的,只有他浑然天成的懒散气质。
严君撷看了他一眼,似乎又瘦了许多,“掌柜的”常穿的那身粗布麻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看起来像面兜风的旗子。
“我虐待你了?”
老七狡黠眨眼:“主人可要再多发些俸禄?”
严君撷残忍拒绝道:“此事再议。”
老七仰天长叹,感慨世道不公。
“今日匆忙,未来得及与你细说。”严君撷绕过老七方才坐过的石凳,坐到另一张正对前厅的石凳上。桌上的瓜子壳未经收拾,散漫地堆在一旁,严君撷实在看不过眼,嫌弃拂手,装瓜子的瓷碗和满桌的瓜子壳凭空消失。
老七早早将走廊的灯笼点好,光亮尽头拐个弯,再路过假山环绕的鱼池,便是独属于他与秦江的小院,若秦江有事出来,严君撷一眼便能看见。
“主人快说,是什么好事啊?”老七毫无羞愧之感,还嬉皮笑脸地坐到严君撷对面去。
“本座看见老八了。”严君撷显然对其“没大没小”的恶劣行径习以为常,只道。
老七坐下的动作明显有了迟滞,不正经的神色出现了一丝裂痕,又很快恢复如常。
他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半开玩笑道:“什么老八老九的,照您这么说来,过几天就得看见老十了。”
“本座不养糊涂之人,更不留佯装糊涂之人。”严君撷不带感情道。
“说我佯装糊涂,主人您又何尝不是......”凉意扑面而来,老七说话的音量由高转低,“属下知错,请主人责罚。”
严君撷不予理会:“本座在阿江的梦境中得见此人,虽过百余年,对其气息仍略有印象,是范无救无疑。”
老七瞳孔微缩。
“范无救”这个名字,在地府是众鬼避而不谈的禁忌。
如今这三个字从严君撷口中说出,那段尘封百年,几乎要被人忘却的往事得见天光。
”必安,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侍你的王,我寻我的道,你我日后,不必再见。”
地府阴差不计其数,真正成为黑白无常的,都是万里挑一者,其间挫折磨难可想而知。
共事两百一十二年的情谊,范无救轻飘飘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连带着老七的哭丧棒,摧毁得渣都不剩。
看吧,皆说凡人之间的感情夹杂着太多东西,外界的诱惑、内心的欲望,全因它们的存在,这些感情既能坚如磐石,也能脆弱得不堪一击,鬼神亦不过如此。
决绝的话语恶咒一般纠缠于耳边,老七再不能若无其事,苦笑道:“您真会挑人痛处。”
严君撷盯着老七好一会儿,才道:“我以为你一直在找他。”
老七忽而笑了,他缓慢摇头,深深叹了口气,面上多出了一种与外貌极为不符的老态和沧桑,眼神通透:“主人您看,活得久了,总是容易忘了岁数,算上生前,属下好说好歹也活了三百余年了,生离死别看得多了,心境淡然不少。”
“主人的好意,属下心领了,但如今我这小日子过得滋润快活,又何必自寻苦恼?他作恶多端,不论见或不见,他都会遭报应的。”
“好。”听罢,严君撷只是简单应声,便要起身离去。
“诶?”老七愣了,“您只同我说这个?”
“你既不想见,便不要插足此事了。”严君撷道。
他其实只是单纯让老七休假,谁知老七曲解了严君撷的意思,以为要被革职,顿时支棱起来,屁股着火似的猛然从石凳上蹦起,拍着肋骨突出的胸脯,信誓旦旦道:“主人的事便是属下的事,甭管老八老九,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属下也替您办妥了!”
老七说得慷慨激昂,严君撷却没有即刻拍板,摇头道:“三思后行,给你一晚上,此次由你自己定夺。”
说罢,他起身往房间走去。
浴室内,秦江褪下衣衫,坐进木桶。
老七早已备好崭新的衣袍放置一旁,“不邪”和新买的牛皮扣子端正地压在上面,轻易便能够着。
热气弥漫,伴随窗外枝叶簌簌,悠闲自在,秦江身体松弛下来,倦意上涌,不由得阖上眼眸。
这几日过得实在跌宕起伏,此刻静下心来,不免怀念身在江南的日子。
不知白澈过得如何,医馆开得可还顺利,白叔白姨应当已平安到家了吧?“月华”落叶的毛病何时才能治好?
那段时日严君撷多在家中养病,后来又走得匆忙,江南小桥流水、细雨连绵的美景亦未曾细赏。若再有机会,定带他四处走走。
杂七杂八的事想了许多,回神时,洗澡水已经凉了。
秦江甩头将杂念抛开,就着凉水囫囵洗了身子,起身要跨出澡盆,双膝却忽地发软,整个人“嗵”的一声摔回水中。
口鼻内刹那灌满冰凉的洗澡水,窒息感扑面而来,仅仅半人高的澡盆好似深不见底的湖泊,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着力点。
秦江挣扎着胡乱挥手,慌忙中扒住了澡盆边缘,勉强把自己拉出水面。
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体力和体温却在飞速流失。
秦江猛烈咳嗽,靠右手扶着盆边,整个人勉强倚在盆壁才没让自己再次掉下去。
不对,不对。
他急促喘.息,强忍着接踵而来的寒冷和不适,吃力地环视周围。
澡盆里冒着白色的水汽,浴室周遭仍朦胧一片。变冷的不是水,是他自己!
寒气从秦江体内散发出来,仿佛五脏六腑都结了霜,浑身气力消逝殆尽,身体因寒冷而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只能在水中蜷缩成僵硬的一团。
“严大哥......”秦江双目紧闭,嘴唇嗡动,无意识呢喃,身体蜷得愈发厉害。
难道要这样无故死掉了?他心有不甘,如此多的未竟之事......若能来个人救救他该有多好。
“阿江!”惊慌熟悉的声音灌进耳中,浑浑噩噩的秦江终于找到了回归现世的感觉。
严君撷冲进浴室时,秦江已经神志不清了,黑色不规则的细长纹路从颈间伤口上下蔓延,与紧贴在两颊的凌乱发丝交融,如同无数条毒蛇缠绕在手臂和胸口,甚至有延伸至腰部的趋势。
他蜷缩着,失去血色的嘴唇开开合合,念叨的全是严君撷的名字。
“严大哥......严君撷......”
每个字都像尖锐的石子,重重砸在严君撷心头,扎得他鲜血淋漓。此时却管不了这么多了,伸手进水中把秦江捞起。
洗澡水还热得很,水里的人却像是掉进了冰窖,颤抖不止,神志不清地念叨着模糊的话语。
老七闻声赶来,刚走到屏风旁便看到这一幕,惊呼:“这,这......”
“出去!”严君撷厉声将老七吼退,腾出手,抽出一旁的衣裳裹紧怀中人,三步并两步送到床.上。
刺骨寒意铺天盖地,秦江感受到自己被人紧紧环抱,若有若无的桃花香于鼻尖缠绵,化作坚实的依靠,充满了安全感。
秦江不住往严君撷身上缩,别过脸埋在他的胸膛,桃花香更加清晰,心里安定了些许,体内的寒气似乎没有那么难熬了。
严君撷周身气压迫降。
前几日箬兰发狂误伤秦江,在他体内种下的阴毒,在这几日的累积之下终于爆发了。
被赶出去的老七抱着两床棉被去而复返:“床上的被子太薄,拿这个给秦公子裹上吧。”
严君撷起身要把秦江平放在床.上,但衣襟被抓得死紧。
他略使劲掰了两下,仍不见松动,再用力怕把秦江弄疼了,只得就着原来的姿势,接过棉被将其裹得严严实实,左手揽在后背,让秦江以更舒服的姿势倚在他身上。
他哑着嗓子对老七说:“先回去吧,不用守。明日做些吃食备着。”
老七眼见主人紧抱秦江,双眼发红的失态模样,担忧不已,却只能干着急,只得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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