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难养

　　陆凌将高离往兜里一塞，掀帘下了床。旁边病床上摔断腿的哥们直楞楞地看着他。

　　陆凌：“兄弟，你瞅啥？”他心情不错，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以正常形态视人，看着所有的人都觉得慈眉善目、亲亲切切的。

　　那哥们看看他周围，犹豫片刻，小心翼翼问道：“小哥，你前面在和谁说话吗？”

　　陆凌笑道：“没有。其实我被送进医院来是因为我有精神障碍，一直自说自话。”然后在那哥们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挥手致意，溜之大吉。

　　暴雨已停了好一会儿，城市的排水功能已经很强，这雨下的时间也不长，但地上还是到处都是水洼。温度倒是下来了不少，陆凌走在外面，只觉得心襟畅快，简直想跑起来再大声喊上几嗓子，但是他还趿着医院的拖鞋，身着病号服，兜里揣着个小人，也实在不方便发挥。

　　两旁街市林立，新雨之后人流重新聚集起来。这里本是下海市的市中心，繁华摩登，就算隔着四十年的光阴，也让陆凌觉得新奇而有趣。他本就长得打眼，一身病号服走在路上更是吸引眼球，路人纷纷侧目。

　　路过一家面包店的时候他被香味吸引，推门走了进去。高挑的个头、俊逸的相貌，更加了那一身扎眼的病号服，店里的四、五个顾客都朝他看了过来。陆凌目不斜视地把挑了几个肠包和吐司，走去柜台递给年轻女店员：“美女，我要这几个。”

　　店员看着他怔了怔神，方才接过面包装袋给他。然而陆凌转身离开时被她叫住：“先生！”

　　陆凌笑着转身：“还有何事，美女？”

　　店员语气微沉：“您忘了付钱了。”

　　陆凌：……

　　在他所在的世界里，他是从来不用掏钱的，自有底下人代劳，何况真就买几个面包，只要摁个指纹签就行，生物识别功能早已普及。

　　陆凌转过身，站到一个角落里，假装在摸兜拿钞。

　　“哎，你还有没有这里可以花的钱？”

　　高离仰脸看他：“就算有也不在这里，你得回去拿去。”

　　陆凌压低声音：“我知道啊，可现在怎么办？”

　　“不买呗。”

　　“……你怎么不早说？”

　　“你有问过我的意见吗？”

　　陆凌于是只得讪讪地把面包还了回去。

　　店员：“先生，没有现金可以手机支付！可以刷信用卡！”

　　陆凌：“生物识别行不行？”

　　店员：“啊？”

　　一分钟后，店员带着鄙夷的眼神看着陆凌出了门。她转头和同事低语：“那人长得倒是挺帅，但你看到他那身衣服不，莫不是精神病院逃出来的……”

　　陆凌的好兴致都被败坏得差不多了。这里琳琳满目的商铺，他没一样买得起的。此处距高离在郊区的家还有很长一段路。

　　“先回去再说。”高离说道。她报了个地址，并告诉了陆凌家里现金放在何处。陆凌招了辆的士，带着高离往回驶去。

　　等到了目的地拿钱给司机再折返回去，陆凌多少有点疲了。备用钥匙一直藏在花园那带着股鱼腥味的猫窝之下，陆凌捏着鼻子取钥匙时实在很想问一声她是怎么想起来把钥匙放在那个地方的。

　　好在接下来一切都顺利。陆凌进门之后将高离放下，自己晃晃悠悠从冰箱里拿了个啤酒罐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开了罐头。

　　高离：“……你这是把我家当你家了吗？”

　　陆凌低头看她：“我们可是过命的交情，喝你罐啤酒不过分吧？”他上次打开冰箱时就想喝了，只是一直没好意思开口而已。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什么来，郑重说道，“对了，上厕所的时候千万小心，别像我一样跌马桶里去！”

　　高离无语片刻，终于还是问道：“真的需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恢复吗？”

　　陆凌：“可能是七、八天，也可能是二十多天，说不准，所以我得尽快启程找回去的路。”

　　高离一针见血：“可你在这里没有身份，如何坐飞机？”

　　这正是陆凌现在担心的。在他所在的世界，逆全球化浪潮愈演愈烈，国与国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和拉锯，出境的手续比四十纪元年之前只严不宽。他沉默着，拉开易拉罐，嗅到久未沾口的酒味，仰头一饮而尽。

　　高离看着他喉结上下滚动，姿态狂放地三、两口就把啤酒饮尽，捏扁了罐头，投了出去，正中那角落摆放着的垃圾桶。

　　“要是在我以前，那都不是事儿，随便喝一声就有人帮我办，别说在地球上了，月球旅游我也能插得上队。”然而说到这里又有点儿泄气，“但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过去。”

　　他的如意算盘是让高离带着他走，到了目的地再交换身形，他便能以正常人的形态去找他的时空轮。但人算不如天算，出了这个意外，要是不及时交换，两人的命恐怕都没了。

　　高离启口：“或许有一个办法可以帮你。”

　　陆凌试探着问：“你认识□□的人？”

　　她摇头。

　　“白道上的？”

　　又摇头。

　　陆凌不解，他知道这可不是简单地驱车从一城到另一城，入关手续、护照身份，所查之严绝不是可以随便糊弄的。

　　“只能找咏雯帮忙了。”

　　“你那个花痴朋友？”

　　高离：“……你别看她咋咋呼呼，她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可她只是个开宠物店的，难道能在□□白道混得开吗？”

　　“她虽然只是个开宠物店的，但她有个背景深厚的老公，我想他可以帮到你。”她顿了顿，“不过这样一来，还需要解释你为什么会以黑户身份留在这里，倒也不太好办。”

　　陆凌听了已经眼放亮光：“管他怎么解释，只要能顺利出去就好，什么时候安排我和他见面？”时间并不充裕，陆凌担心自己来不及找到时空轮被永远封印在这里。他的身体全靠那芯片内供养的能量持续，等能量耗空，他还是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自己重新变回三寸小人。

　　高离说道：“我没他的联系方式，只有咏雯的，还得通过她的关系才行。”

　　“那也没事，你打个电话给她不就行了？”

　　高离无奈：“你是不是不知道我的车连着我的手机一起坠江了。”

　　“那去她店里找不就行了？”

　　高离沉着脸，半晌道：“你是要让我这副模样去见她是吗？”

　　“唉，有何不可……”陆凌话说到一半，发现高离神色不善，后面的话便咽了下去。想她一个女孩子家，遭遇这么大一场意外，损失惨重，还变成了这么点儿小人，肯定心灵受到重创，于是想着些措辞要安慰安慰她。冷不防听得她说：“去上次那卖娃娃衣服的店里，给我也弄两套来。”她低头打量自己身上缠得七歪八扭的纱布，“这像什么话？就算只有几天，我也做不到这样见人。”她拧着眉心想了一会儿，好像颇有些开不了口似的说道，“还有，你去找块板子，就搁在马桶上边，我可以直接走上去，我不想像你那样掉坑里。”

　　陆凌突然觉得，他的安慰之语其实不要也罢。

　　这一天的时间已经过了大半，一晃眼就到了晚饭时分。两人商定明天去弄几件衣服，不仅是她需要，他也需要。高离独居在家，没有成年男人的衣服，总不见得自己穿着个病号服到处乱走，这也太不雅观了。虽然他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应该再呆不了几天，但也不能一点儿形象也不注重。

　　家里能做完饭的食材并不多。陆凌手忙脚乱地切火腿、下面条、炒鸡蛋，一看平时就是从不下厨的人，还不如自己。高离被他托在掌心，放到厨房柜台上面，她指挥他怎么切配、下料、起锅、煮面，他照着她说的做。等到终于把一锅看起来煮得有些糊了的面端上桌，陆凌才擦了把额上的汗，问道：“难道外卖这个事物到现在还没出现？”

　　他以前用的玩具餐具给了高离，她吃力地抱住一根筷子，将面条绞在上面，弄成了一个窝团团：“早十几年就有了。”

　　“啥？！”陆凌简直爆了青筋，“早说呢，叫外卖不就好了，还用得找花这么大功夫吗？”

　　高离说：“可我不喜欢吃外卖。”她探出头很费力地咬了口面条，憋了半天，终于说道，“我觉得，偶尔还是可以叫的吧。等我手机拿回来之后……”

　　饭后的洗碗工作自然也交给了陆凌。高离勉强吃了些鸡蛋面条火腿丁，除了火腿是现成的，陆凌连炒个鸡蛋都能炒得味如嚼蜡，好像没放过盐一样，她也是服了。

　　趁着他收拾的空档，她沿着椅脚滑下，慢慢在房间里踱着。

　　一桌一椅、一橱一柜，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从这个视角看，一切都好像特别新鲜，但周遭事物突然放大十多倍的感觉还是隐隐令人产生一种压抑着的惊惧。高离朝着在水槽洗碗的陆凌看了一眼：当时的他倒一点看不出惊慌失措的样子。

　　夜色将整个城市笼罩，到了睡觉的点儿了。

　　高离正使劲攀上台阶时，旁边伸出一只手来，陆凌的大脸凑近，笑眯眯道：“专属电梯，请上座吧。”

　　高离也不客气，她爬上陆凌的手背，抓着他的指缝，后者则站起身，带着她稳稳地上了二楼，然后又轻轻放下。

　　“今晚你睡哪儿？”陆凌问。

　　高离奇怪地看他一眼：“当然是我自己房里了。”

　　“咦？你不去睡那个猫窝吗？”陆凌笑得贼兮兮。

　　“我自己的家，我想睡哪儿就睡哪儿。”高离往房里走，拽着垂下的床单跃了几下就跳到床上。薄毯叠得整整齐齐，她用力去拉却拉不动的样子让陆凌想到自己曾经的狼狈相。他帮忙把毯子铺开，却盖在了自己身上，随手关上了灯。

　　高离：“你怎么……”

　　“睡了。”陆凌说，“我不睡床难道睡地上吗？”

　　大概觉得自己有点确实强人所难了，高离没再说什么。陆凌睡的时候特意只盖了三分之一的毯子，留了三分之二给她。她犹疑片刻，走到离陆凌脚边最远的一个角落，扯过一点点儿的毯子在身上盖实了。

　　“三下五除二，我们可算同床共枕了。”

　　高离无语，将毯子又往自己这儿拉了点儿。在她闭上眼准备睡觉之前，忽然听到黑暗中又传来他的声音，这次语气沉静了不少：“抱歉，都是我拖累你了。明明这些破事儿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放心，在你没恢复的这些天里，我一定保护好你。”

　　高离侧身将一头如缎的黑发捋到胸前，闭上了眼睛。她这一夜居然睡得很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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